3

巫璜醒過來的時候還是有點懵逼的。

他的記憶還停在彌留之際,耳邊恍惚尚殘存着絲竹聲未散的輕快餘音。

是了,那曲子輕快又敞亮,跳着春日裏桃紅柳綠千裏莺啼的活潑勁,叫人聽了心裏暢快,便是生死之事都沒那麽喪氣了。

那是他親自點的曲子。

巫璜清楚記得最後的場景——他好享受,便是病得要死了也不願意做那纏綿病榻氣若游絲的姿态。況且走的那日光景那麽好,滿園子裏的花開得漂亮,他就叫人搭了高臺點了曲子,新來的舞姬面如桃花腰肢婀娜,興起又飲了兩盞舊歲釀的荔枝酒。醺醺然半醉半醒他想拉着邊上那人叮囑句“你的壽數還長,好好兒的,別太急着下來伺候我”,卻是起了個頭就沒了力氣,暈暈乎乎走得似是睡過去般不痛不癢。

也挺好,只盼着那小子不要送他走了還僵着張臉,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雖說他活着到底沒能挨過多少年歲,但按他那破爛身子來算也是喜喪,好歹有個笑模樣吧。

巫璜坐在床上對着帳幔,一下子也不知自己這該算起了屍,還是沒死透。

他眨眨眼,環顧自己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房間,倒是知道自己這算是被人挖了墳。

若是活着的時候遇見這等事,他十有八九要被氣得吐血,可這醒過來別的沒有身子着實好了不少,就是看了這能讓他再氣死一次的場景,也不過是皺皺眉幹咳兩聲,還有力氣拽着那闖入者沒燒幹淨的殘魂探查一番前因後果。

——其後無數次他都會深感自己此時的明智,畢竟穿書者那閱小說無數的記憶包羅萬象,給他停頓在數千年前的記憶增加了許多有的不該有的“常識”。

穿越?修真?雲嶺秘境?

合着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是烏泱泱一群按時按點成群結隊,這是生怕他死得不夠熱鬧?

巫璜扯扯嘴角,分出了些精力便覺察到與自己意識相連的墳墓核心所在。這墳墓是他親自設計打造的長眠之地,核心就在他神魂之中,若是像闖入者那樣想着掌控墳墓的核心,只有把他屍身煉化這一個途徑。可惜死了一次只叫他的實力更上一層樓,大抵是沒什麽人有那個機會了。

墳墓核心包含了遠程控制,實時記錄,動力維持等等功能,傳遞來的信息繁雜而混亂。即便這裏是被剝離出來的獨立空間,按照最開始的設計應該從封墓起就徹底隐于三千世界之外,但因為陣法年久失修機關核心被盜被毀等種種原因,墳墓各處出現了許多與外界相連的薄弱點,免不了在這幾千年裏被各個世界的人造訪個一二三四……咳咳、造訪個幾次。

盜墓的,藏屍的,養寵物的,種地的,就是按時按點一茬茬割韭菜似的往他這跑的,也遠不止修真界這一家。

巫璜發現自己這種時候居然還能笑得出來。他懶得再去翻記載在核心裏長長長長的歷史(被盜)記錄挑戰自己的底線,大手一揮叫直接叫那些連吃帶拿還要給他拆家的修士哪來的回哪去,順帶留下個全副身家給他做補償。

至于那些修士一個兩個被剝得赤條條連塊遮羞布都沒有的被直接丢出去會如何驚怒交加,作為無數稀有材料唯一供給地的雲嶺秘境突然消失又會在修真界又會引發怎樣的軒然大波,那就跟他全無關系了。

畢竟他這做主人把門堵上了不願意見客,那些人就是把地挖穿了都找不着進來的門路。

趕走了惡客,關好了門插好了鎖,料理完外頭又勉強整理好思緒,巫璜才擡眼往門外看,“怎麽?進來啊。有膽子給我殉葬沒膽子見我了?”

那語氣親近,又帶了點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細微惱意。

半開半掩的門沒動靜,只門縫間的影子晃悠悠動了兩下。

巫璜也不着急,扶着床沿翻身下了床,彎下腰準備把地上的乾坤戒撿起來。

這裏頭還裝着闖入者從自己宮殿裏偷走的陪葬。能放在這主殿裏的擺設無不是他的心頭好,沒玩膩呢自然得拿回來。

他這麽想着,略彎了彎腰,比起真要去撿倒像是做個姿勢——還不等他的腰真彎下去,就有一只手搶先把地上的乾坤戒撿了起來,先是在衣擺上仔細擦擦就跟這東西有多髒一樣,才雙手托着送到他面前來。

“舍得出來了?”巫璜笑,揚眉打量着自己面前的……

他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面前的存在——與其說那是個人,不如說是一團黑黢黢的煙氣,撐着件不知哪來的舊衣服勉強聚攏出個人形,露出來的臉就那麽一黑團團沒嘴沒眼睛沒鼻子,黑煙翻滾着像是開鍋的水。

外表是陌生的,但那氣息卻是無比熟悉的。巫璜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有人不管生死的都願意跟着自己,還是該惱火這小子不聽話地非得給他殉葬。

“丹粟啊……”

聽見巫璜慢吞吞念着他的名字那團煙氣、也就是丹粟更加緊張,黑煙滾滾地聚在一塊體積小了一圈,深恨自己不能真變成縷青煙飛得無影無蹤,省得在這裏提心吊膽像是個等待死刑宣判的犯人。

巫璜喜歡美人這事情不是什麽秘密,丹粟心知肚明當年自己年紀小啥也不會幹的,還能被巫璜一眼點到身邊做侍從,九成九都是托了那張好皮相的福。

所以眼下成了這副連個臉都沒有又黑又醜的樣子,巫璜怕是看了都覺得傷眼。

這麽一想,丹粟就不禁更加難過起來,構成身體的煙氣半點都沒有替主人掩飾心情的意思,飄忽抖動得連衣服都撐不住。

就跟個要被人丢出家門的奶狗一樣。

……

說實話,這小子腦袋裏轉悠着點什麽玩意兒,巫璜閉着眼都能猜出來。

“說你沒腦子,你現在還真的是沒腦子了。”巫璜嘆氣再嘆氣,對着個連命都賠給自己的小子,卻是想罵也罵不出來。

你說他、他不就是一開始喜歡丹粟那張又軟又嫩的臉忍不住多贊了幾回嗎?當時這小子唇紅齒白一雙水汪汪的眼,他怎麽就不能多誇幾句了?怎麽一下子就跟他是那種只看臉的薄情鬼一樣了?

巫璜覺得丹粟這小子緊張死之前他得先被氣死。

況且真要說當年丹粟也根本沒鮮嫩過幾年好嗎,在他身邊好吃好喝風吹就長的不到三年就膀大腰圓胳膊比他腿還粗。就那樣他不也還是該寵寵着連死了都舍不得叫人跟着殉葬,早早給安排好了後路盼着這小子長長久久,結果這小子還不領情,怕是他前腳剛一閉眼後腳就巴巴的自己上趕着送死……

好吧。

巫璜長長嘆了口氣,洩憤式地伸手揉了揉那團子黑煙,還是忍不住低聲罵了句蠢貨。

你看看,非得給他殉葬有什麽好的,死了還要變成這幅鬼樣子連個全屍都沒。要是當時好好的按他安排的遠遠走了,田也有錢也有房子也有,哪年歇了對他這個死人的念想安安生生娶個夫人再養個孩子,豈不是神仙都不換的好日子?

可丹粟就是不要,活着的時候就死倔死倔的拗不過他,眼下死了更是說什麽也沒用了。

只被巫璜突然揉了揉的時候像是吓了一跳,被碰到的那片煙氣猛地散開,又趕忙小心翼翼地靠上來蹭他的指尖。

看着是煙霧聚攏的樣子,卻不是完全跟煙氣似的碰不着,手感輕飄綿軟,有點像羽絨之類的觸感,軟乎乎地把他的手給包起來。

就跟犯了錯的大型犬夾着尾巴蹭蹭褲腿,垂着腦袋認錯,哪怕沒了奶狗時期軟乎乎的撒嬌攻勢,巫璜也只能嘆口氣,伸手虛攏着半抱住丹粟,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啦。”

見巫璜沒計較自己罔顧了他死前的費心安排,也半點不嫌棄自己這黑醜的樣子,丹粟肉眼可見的高興起來。

真·肉眼可見,黑煙蹦蹦跳跳都快扭出花來了,把主人的心情暴露無遺。

巫璜失笑,也罷,死而複生還能有個人陪着已經是天大的好事了,況且仔細看看這黑黢黢的一團也稱得上圓潤可愛,他又有什麽好挑剔的。

他接過丹粟手中的乾坤戒,擡擡手抹了上頭原主的印記,看着丹粟那身破破爛爛的衣服皺眉,想叫他去換身衣服。但一錯眼巫璜就瞧見了自己亂糟糟的卧房,又想想外頭被翻得如蝗蟲過境的主殿,糟心道:“算了,換個宮殿再說吧。”

當然是得換個宮殿。

不然這被翻得亂七八糟還叫人又是血又是泥的踩過,不換是準備留着過夜嗎?

還是說,你以為他寒酸得就這麽一座宮殿下葬,髒了亂了還得勞心勞力地整理幹淨忍着膈應接着住?

要知道連丹粟都沒準備多花精力收拾這座宮殿,在察覺到巫璜醒過來之後他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把新的宮殿整理出來,從上到下打理得幹幹淨淨一應器具準備妥帖,好叫巫璜一來就能舒舒服服地泡進浴池,還有嶄新的衣服可供替換。

光是想到自己穿着同一身衣服一躺就是幾千年,足夠叫巫璜渾身不舒服恨不得刷掉一層皮了。

也就是想想。

畢竟真正負責給他洗澡的是身為侍從的丹粟,巫·前統治階級·奢侈腐敗·享受主義·璜只需要往池子裏一泡,頂了天配合着擡擡手擡擡腿或者仰仰頭,被伺候着眼睛半眯,像只被撸啊撸好半天撸順了毛的貓。

所以你看這位連澡都不會自己洗,他怎麽可能放心讓他孤身上路。

丹粟心裏頭忍不住碎碎念着,手上的布巾撩過水,落在巫璜身上力道适中地擦洗。

“你是什麽時候醒的?”巫璜閉着眼,開口問道。

丹粟手上的動作不停,只是周身的黑煙輕輕震了震,發出些聲音來。

具體多少年記不得了,大抵不是太久。

那聲音沒有調子,聽到耳朵裏卻能立刻叫人明白他想傳達的意思。他那黑團團樣的“臉”上連嘴都沒有,就只能這麽“說話”了。

不過能有這個樣子丹粟也已經很滿意了。他不像是巫璜,身為大巫生來便可算是半個仙人,死後千年還能屍骨不腐宛如生人。當年被闖入的盜墓賊驚得起屍時他的屍體早就爛得只剩下了骨頭,又因為生前修行的緣故骨骼質地如玉,竟是叫那夥要錢不要命的盜墓賊當成稀罕工藝品分了偷出去。幾番打擊之下他的意識迷迷糊糊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執念怨氣強留着不肯散去,不知多少年才聚攏出一團子黑煙。

這些事情都被丹粟想了想又塞回去封箱釘死好不叫人知道,免得還讓人替自己憂心。

而且現在這樣……

嗯?

丹粟一頓,忽然意識到在自己走神的時候周身的黑煙居然悄悄地散開,非但不要臉皮地混在蒸騰出的水汽裏繞着巫璜打轉轉,還得寸進尺地縮成一小團想往人懷裏鑽,要知道每一縷黑煙都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此時幾乎就相當于他不要臉皮地黏着巫璜蹭來蹭去,還得寸進尺地要往人懷裏鑽。

!!!

要不是丹粟那張黑團團臉根本看不出喜怒哀樂來,現在他怕是已經從耳朵紅到脖子根,頭頂噗噗冒熱氣就差找個地縫鑽進去了。

雖、雖雖然他确、确實是對巫璜有那麽點不該有的心思,但、但但……

他手忙腳亂地把那些不聽話亂跑的黑煙拽回身邊,覺得自己沒有了很多年的心跳都快吓出來了。幸好巫璜此時正閉着眼沒注意到有什麽異樣,他這才偷偷松了口氣。

“阿粟。”正提心吊膽着,巫璜忽地開口叫了他一聲。丹粟周身煙氣震顫竭力沉穩地應了一聲,卻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被吓得整個炸成一團,蓬蓬着的滾圓樣子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來他剛才肯定是幹了什麽虧心事。

巫璜睜開眼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沒說話,直把他看得縮水了一半才慢悠悠地接下去,讓他去幫自己擦幹換衣服。

被這麽一吓,丹粟可再不敢走神,小心地把身體又拉拉長調整好形狀,腳不沾地地逃去外面拿巫璜的衣服。

巫璜靠在池邊,這才低低地笑出聲來。

阿粟這樣子倒是比活着的時候誠實多了,也不知道以前誰教這小子的不茍言笑成天板着張小臉,受了委屈都不知道來找他撒嬌告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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