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元旦

又是一年的元旦,從獲被特許到大廳與一幫精神病人慶祝佳節。大廳裏唯一的一臺舊電視播放着有關新年的新聞,鄭氏少主的笑臉不時出現。

嘴裏嚼着新年的糖果,頓時有一種返老還童的感覺,然後從獲意識到一個嚴峻的問題——她已經三十歲了。

所謂歲月不饒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轉眼間,人生最不知滋味的前三十年已經成為過去,扳手指算算,人生還能有幾個三十年。從獲感到無比悲傷。

從絞刑架上下來的時候,從獲曾想:老死是個不錯的死法,現在她可後悔了。人可以不怕死,但不可不怕老。想想英雄末路、美人遲暮的凄涼,再想想現在的她,當初的腦子是進了多少水!

三十歲,三十歲對一個女人而言意味着什麽呢?從獲忙着思考,一時竟忘了咀嚼。她已經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似乎還沒有嘗過情愛的滋味。年輕時看着那些小情侶的卿卿我我,只覺得膩味,現在才是後悔呢。

遙想當年太年輕,做下了多少傻事。往事不堪回首,青春疑似夢中。

“沒事吧?”

一個小護士緊張兮兮地看着從獲,大概是從獲的傻樣把她吓着了。

“沒事。”

從獲含糊不清地說着,把那口糖咽下去。她現在已經三十歲,頓時有一種老人家的感覺,看着眼前的小護士不由默默感嘆:年輕真好。

小護士确定從獲無事後,稍稍放了心。不過,她還不敢立刻走開,只是站到稍遠一點的地方觀察着。從獲畢竟是需要特殊關照的病人,一點差錯也不能有。

從獲明白小護士的心思,也不說什麽。一年之中難得有一次機會出來與大家聚一聚,本該好好珍惜,卻無意中想到年齡的事,真是磨難吶。她可是願意無限期推遲知道這個消息的時間。

突然,一個重症病人發起狂來,又打又鬧,局面一片混亂,幾個強壯的醫生和護士一齊壓上去,郝好容易才控制住。這時候,元旦的美好氣氛可是被破壞了。幾個由此被影響到好心情的病人接連發起飙來,驚動了外面的警衛,看得從獲一片心驚。這可是從獲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

人若是真的瘋起來,是十頭牛也拉不住的吧。從獲這麽一想,覺得自己也是個病人,若不在此時表明身份,恐怕會遭人懷疑。于是,她便傻傻地在一旁拍手叫好,仿佛看戲。

那個負責看護她的小護士一直留意着她,也許小護士前一秒還在慶幸自己得了個美差,後一秒便看到從獲的瘋魔樣,趕緊過來又哄又騙地把從獲轉到隔壁的小屋子裏去,又塞了好幾顆糖給從獲,竟然想用糖衣炮彈來收買病魔。

從獲一看,大笑起來,管小護士叫小妹妹,反而哄起小護士來。她本是個生性內向總是害羞的人,如今明确年齡差距後,一時竟放開了許多。

“小李,把病人帶回房間去。”

一個面容嚴肅的醫生探進一個頭,話的說很硬,看小護士的眼神卻不大對勁,似乎閃着莫名的光。小護士則羞羞答答,将竊喜遮遮掩掩,終究瞞不過從獲這一雙三十歲的老眼。

不是情窦初開的年紀,竟然開始八卦起來,真是生長順序出了問題。

小護士對那位醫生是一副面孔,對從獲又是另一副面孔。她把從獲推推搡搡又哄又騙地弄回了房間,鎖上門,便歡天喜地地離開了。

從獲一個人待在空空蕩蕩的小房間裏,忽然覺得說不出的落寞。現在也不覺得這房間太小,居然覺得它還是大了,大得凸顯了從獲的孤獨。五聲島是茫茫大海中的孤島,從獲便是茫茫人海中的獨人。

回想起與她走的近些的人,不免總結出一個十分不詳的結論。從獲發現,那些人,包括她自己在內,都是單身。

國滿老師已經年逾不惑了吧,她的單身歷史很有追溯的意義。初次見到她時,她便一個人住在空曠的院子裏,這該不是從獲之過。但後面的事,從獲難以解釋。

稚之倒是能找些個好理由,她與從獲同年,因為要做許氏的少主而格外重視婚姻大事,因此耽誤了。這倒是最好解釋的。

許甬是從獲朋友圈裏少有的男性,也算是個風流人物,關于他的緋聞可以支撐起半個五聲島的八卦。就是這樣一個人,似乎從未有過他要與誰修成正果的消息。這個應該被視為他個人風流吓跑一衆好姑娘的原因,不怪從獲。

至于小葉,上學的時候好像也沒有相關消息,這麽多年過去了,該不會一切如舊吧。

從獲被吓了一跳,莫非這與個人的運氣有關。或許,她天生與桃花無緣?這要是在從前,可真不是什麽值得苦惱的事。當做往事來回憶的話,便是一把辛酸淚。

這件事足夠抵消新年的喜悅,此後,從獲苦惱了幾個月,終于在春天離去後的一日想明白。什麽年紀做什麽事,過了那個年紀,回憶便好。

時間在石子縫裏一點一點溜走,從獲不知道的是,從五聲島紀年582年下半年起,鄭氏開始通過各種渠道宣揚現任領主的豐功偉績,為來年明榕的六十大壽制造氛圍。從獲的命運是明榕六十大壽慶祝的內容之一。

這段時間,從獲感覺到看守越發松懈,她不再被視為一個需要特殊監護的病人,而是一個病情正在好轉的人。各種身體檢查愈發頻繁,醫生一次次發出欣慰的感嘆,那些話語傳入從獲的耳中便是這些個醫生如何如何了得,竟然能使一個重症病人康複,簡直可以稱為五聲島醫學史上的一大奇跡。

因為正在“康複”中,從獲得以接觸到外面的信息,醫院裏的破舊電視終于對她開放。電視裏經常播放的畫面是鄭氏家族的人出席各種活動,如何與民同樂。少主從澈更是頻頻出現,當然,那不是因為他本人的魅力,而是因為他懷裏抱着的鄭氏第三代鄭成焱。

小成焱是個吸引公衆的好手,他的言行舉止符合一切喜愛孩子的人的審美,由此将其父浪蕩公子的形象也洗淡了些。無數人擁擠着,想要更近距離地看上一眼這個鄭氏未來的主人,五聲島的地面上傳來了歡聲笑語。

從獲有些郁悶,她知道這個哥哥風流到了浪蕩的地步,卻不知他何時添了丁。畫面裏從未出現小成焱母親的任何身影,有人暗示這是個私生子,那也真是命苦。她只覺得哥哥混蛋,哪有只認兒子不認兒子母親的道理?五聲島上雖已經是個一夫一妻的社會,在擁有絕對權力的三家裏,孩子母親的身份依舊會被計較。如果小成焱的母親不能在鄭氏得到一個名分,那小成焱的未來仍是堪憂。

從澈到現在仍舊是一個人過日子,小成焱的存在不至于影響他的私生活,這觸動了從獲的一樁心事。

電視裏的父母親依舊紅光滿面,但仔細看的話,卻似老了。父親明榕宣布了來年六十大壽慶典的部分內容,其中就有特赦囚犯一項。從獲忽然記起自己的身份,她現在仍是個刑期未滿的囚犯。

父親的表态給從獲一絲希望,這一絲希望又令她失望。被特赦的人只能是罪犯,一旦接受特赦,也就等于接受罪犯的身份。從獲不認為自己是罪犯,盡管她接受了刺殺丁放帶來的一切後果(她願意承擔這個後果)。如果父親真的心疼她,就不該用這種方式羞辱她。

精神病院的警衛是因為從獲的到來而增加的,現在正在分批次調離。從獲活動活動手腳,雖然被當成病人照看了許多年,也還不至于退化到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地步。對付剩下的警衛不是問題,那些醫護人員更不會對她構成什麽威脅。如果要逃走,挑一個時間就好。

精神病院的醫生按時給從獲檢查,按時注射各種藥物,所注射的藥物又根據從獲的“康複”情況經常變化,默默忍受的從獲覺察出哪裏不對勁了。

試想一下,一個健康的人每天被注射不同的藥物、被迫服下各種藥劑會是一種什麽感受?就算沒病也會變成有病,假瘋也會變成真瘋吧。

從獲仍不能見到外面的人,就是父母那邊也沒有派人過來,她沒法獲得準确的消息。藥物的作用下,她感覺到整個人不大對勁。原來只要願意,每天都精神奕奕,現在卻打不起精神,整天覺得疲倦無力。如果繼續下去,她大概就不會有依靠暴力離開的想法了。

五聲島紀年582年很快走到了盡頭,從獲盤算着,她必須在父親六十大壽慶典到來之前做些什麽。否則,一切恐怕來不及了。

持續的暴風雪到583年元旦才稍微停歇,五聲島大地銀裝素裹,冷氣穿透現代化的牆壁直達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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