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赴會

夜色沉沉,沒有風,月光被烏雲遮蔽,波光粼粼的平湖面,只有人造光。岸邊的草地上,兩個黑影正在靠近。

“好久不見。”

一個黑影停下腳步,同時說了這麽一句話。聽聲音,是一個成年女性。

“別來無恙。”

對面那個黑影回敬了一句,同時停住腳步,是個男人。

“這裏的景色如何?”

“烏漆嘛黑的,能看什麽?”

面對男人的詢問,女人毫不客氣地說。雖是如此,女人卻用餘光瞥了周圍,露出在夜色下不甚明顯的笑意。

“不用這麽直接吧?”

男人的話裏帶着顯而易見的笑意,随即又沉下聲說:“還記得十五年前的事嗎?那時候,我們的目标曾經是這兒。”

他微微偏過頭,目光落在平湖上,人造光映出他的側臉。沒錯,這個人就是許甬。

從獲在黑暗中的目力不是很好,說句不好聽的,剛才能認出許甬全憑前期的鋪墊和後期的直覺。這會兒,她看清了許甬的側臉,立刻平靜地驚呼:“你變黑了。”

“對,變黑了,藏在這黑暗之中,拎着手電都找不到。”

那邊的許甬淡淡地回答,平平淡淡的話語裏似包含這幾十年的深思,讓人忍不住妄加揣測。

從獲咬住下唇,說:“有陽光。”

許甬說:“陽光照不到最黑暗的地方。”

他頓了頓,用一種十分沉重的語氣的問:“你知道這世上最黑暗的是什麽嗎?”

通常來說,這時候的答案會是“人心”。人心可以是最黑暗的東西,從不在乎陽光。要是這麽回答,話題肯定會轉向哲學高度。

“你做的菜。”

從獲回答,她又說了一遍:“世上最黑暗的東西是你做的菜。”

許甬聞言,先愣了幾秒,然後整個黑影在黑暗中抖了幾秒,笑聲讓平湖的波痕都沒法平靜下來。

“怎麽還記得那回事?”

“人生中只此一次,許大廚的手藝值得銘記。”

從獲笑笑,那記憶深處的味道忽然出現,可她已經想不起那次許甬下廚做飯的原因。已經徹底成為往事的東西,憑什麽被人記住呢?

“知道我為什麽約你來這兒嗎?”

許甬話鋒一轉,笑容斂起,氣氛立刻變了。

“我知道,要不我怎麽敢赴約?”

從獲輕聲反問,語氣裏是輕松,又有淡淡的了然。

許甬說:“你已經是河源鄭氏的攝政,可以守住你想要守護的東西。而我,流亡島外,如喪家之犬。”

他忽然一改嚴肅的語氣,笑問:“對了,你想去看看島外的世界嗎?”

從獲眉頭一鎖,許甬這話讓她聯想起了很多事情,她必須盡快做出決斷。許甬這個人,從來都是這樣。

“如果可以,我希望是自願出海,而不是被迫。”

她盯着許甬的方向,這該死的天氣,實在沒辦法把對方臉上的表情看個清晰。僅僅從語氣和內容作出判斷,真是折磨人。

許甬說:“從你穿上軍裝那一刻起,就沒辦法再做選擇了。從前如此,往後也會是這幅模樣。”

“你說吧,我不生氣。”

從獲已經不是個會随便發飙的人,她有足夠的耐心等對方說下去。不過,她還是回敬了許甬。

“你不也是嗎?口口聲聲說是為了維護所謂秩序,為此不擇手段,害死了多少人,你自己心裏也沒個底吧?”

許是戳中了許甬的痛楚,只聽許甬冷笑着回答:“是嘛,那我一定要記住最後一個死在我手上的人。”

那一刻,從獲感到了危險。自覺這東西,有時候是救命的好東西。

槍聲再平湖岸邊響起,全幅武裝的軍警從四面八方沖向這兒。喊殺聲、雜亂的槍聲,驚得平湖邊上的民衆從睡夢中醒來。

從獲被放到擔架上的時候,渾身濕漉漉的,血跡被湖水泡的淡了些,在衣服上暈開一大片淺淺的紅。她微微睜開眼,看到了身邊的禁衛軍将軍。

“立即封鎖平山,逮捕一切可疑人員,有拒捕者,槍斃!”

不遠處軍官的怒吼聲清晰地傳入從獲耳中,她微微一笑,心想這是平山頭一次遭到封山的厄運吧。

将軍嚴肅的臉上散開濃濃的擔憂,他關切的問:“攝政,您還可以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邊是擔憂,一邊又是聆聽遺訓般的虔誠。從獲只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笑,傷口很痛,又被水泡了一邊,雖不至于死,卻讓她失去了說話的力量。

她很怕自己的笑容就那麽凝結了,永恒對她來說可不是指這個。

————————

平湖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麽,除了當事人,再也沒人可以說清楚。而作為當事人之一的河源鄭氏攝政鄭從獲已經陷入昏迷狀态,沒辦法出來解釋。另一個當事人據說是“拔釘子小組”的負責人許甬,官方沒有證實這個說法,現場也沒有留下太多的證據。

三家軍警合作,進行了大規模的封山抓捕行動,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不過找到了幾個無關緊要的人,還惹上了擾民的新聞。公衆的目光暫時被這件事吸引,大街小巷都在議論,河源鄭氏的生死成為最顯要的關注目标。

從獲已經昏迷,當然不能處理政事。小成焱還是個孩子,當然也不可能出面收拾殘局。于是,明榕夫婦在萬難中重返政壇,代替年幼的領主和重傷的攝政處理政事。這樣的複出來的極其自然而合乎常理,那微弱的反對聲可以忽略不計,河源鄭氏的信任危機度過了最危險的時刻。

而另一方面,危險才剛剛開始。

穿西裝的男人不知道自己是有如何勇氣站到國滿面前的,畢竟他只是一個分部的小頭目,然而事情偏偏發生在他的轄地,這叫什麽狗屎運?

“那天晚上的事情……是屬下疏忽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讓自己擺脫罪責,連說話都不流利了。

“也是,那天晚上你也就關注了人家女孩子身上的胎記吧?”

國滿淡淡地說,卻是笑着。

西裝男人吓得膝蓋一彎,撲通跪下,連連磕頭求饒。

“拖下去。”

國滿看都不看他一眼,兩邊的保镖把西裝男人架出去,幾秒鐘後,低沉的槍聲響起,國滿正喝着茶。

知道的人一定會驚掉下巴,因為現在站在國滿身邊的就是那個河源北特別監獄裏,沒事就數腿毛的男人。此刻,他穿了一身迷彩,手裏握着槍,整個一冷酷殺手形象,不複當日的猥瑣。

他現在的名字,叫劉銷。

“從獲那孩子怎麽樣了?”

“一處槍傷,子彈擦着心髒而過,失血較多,現在已經沒有生命危險,還在昏迷中。”

國滿慢慢飲着茶,似漫不經心地問:“許甬呢?”

“跑了,他殺了我們三個人,搶了槍,有人接應他。”

國滿皺眉,又問:“鄭明秀那個兒子呢?跟許甬一起跑了?”

“沒有。韋遷跟他的親信滞留在平山附近,沒出韋氏地界,我們的人盯着他。可以确定,這兩個人分開走。”

劉銷冷着一張臉,背書似的說。

“你們說,我該怎麽辦呢?”

國滿微微偏過頭,看了一眼那幾個恭恭敬敬侍立一旁的老家夥,他們都比國滿年長,因歲月而長出的白發并沒有刻意掩飾。看得出來,這些人人老心不老。

“您就是太克制了,遇到這樣的挑釁,早該行動了。”

站在中間的老者說,他的聲音沙啞,說出話來有說不出的感覺。

最靠近國滿的一個老者立刻說:“敵人已經把刀架在我們脖子上,該是讓他們知道厲害了。”

離國滿最遠的一個老者卻出來反駁:“這簡直是危言聳聽!步步緊逼的一直都是我們,所謂敵人,不過是臆想而已!”

幾個老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在國滿面前争吵起來,他們只是年齡的數字增加了,吵起假來一個個中氣十足,那威風完全可以上山打老虎。

國滿喝完一杯茶,幹咳幾聲,制止了這場無謂的争吵。她知道,每次請這些老家夥來都會如此,他們好像不争吵就沒法證明自己還活着。

“幾位,我的意思是,盡快行動,別等了。”

幾個老者一齊說:“一切惟您馬首是瞻。”

早知道他們會說這些,但形式上的功夫,又不好少了。國滿擺出笑顏,送走了這幾個老人家。

“何必讓他們在這兒争吵呢?”

劉銷不解地問,在他看來,這就是浪費時間。

“如果你站到我的位置上就會明白,這樣的争吵不過是告訴大家,這些行動是經過讨論的,是一致作出的決定。”

國滿向劉銷解釋道,她說:“你一個只顧着殺人的,當然會覺得這樣無聊了。”

劉銷被國滿看得有些心虛,因為他想起了在河源北特別監獄裏打發時間的辦法,那真是不能拿在國滿面前說的。

“好了,別管這些,去做你的事吧。”

“是。”

劉銷挺直腰杆,這時候他可不像一個殺手。

“總是藏着掖着,真是辛苦啊。”

國滿沒來由的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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