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過繼、門戶

轉眼過去十來天, 林大秀父子也沒急着回密州, 畢竟出了這樣的事兒, 要是一走了之反而讓老太太難受。

能處置了方二,小方氏和林毓軒沒了爪牙, 以後也會老實一些, 自己和爹也能輕松一下。處置方二他們覺得很正常,沒想到連林中方、小方氏、林毓軒都被一窩端, 林大秀最後都沉默不語。

林重陽內心受到很大的沖擊, 原本他覺得老太太最重臉面和舉業, 家醜不可外揚, 這件事必然是要被捂住的。

誰知道老太太直接将這倆人也一并打壓,老太太厲害起來真是太厲害了。

這件事讓他對老太太敬佩之餘, 也時時刻刻提醒自己, 既然是林家子弟,就要以林家事業為重。

過了幾天,一直沉默少言的林大秀突然開口和兒子商量正事, 一開口就把他兒子震得從椅子上掉下裏。

林重陽爬起來,拍拍屁股,重新坐在椅子上,“爹, 你說什麽?”

林大秀看了他一眼,兒子故作誇張逗他樂呢,他怎能不知道?

他道:“我想明白了,願意帶着你過繼到你四爺爺名下。”

“啊?”

春紅、秋楓倆都呆住, 自家少爺這是不走尋常路啊,境況不好的時候,應該過繼讨活路,三少爺話說到那份兒上他也不肯過繼。

現在境況發生了驚天逆轉,後娘也灰溜溜去了尼姑庵,哪裏還有人來壓迫他?

他居然……要過繼了。

五少爺一定是浪子回頭,半路上腦子被換掉了。

林重陽卻能理解他爹的想法,他爹這是被老太太給感動了,加上知道小方氏是休不掉的,哪怕死了也是他繼母、目前的嫡母、自己的奶奶,永遠沒有辦法改變。

所以與其讓小方氏不管死了活着都膈應他們,不如直接過繼出去,大家再也沒有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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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那我奶奶呢?”林重陽問。

林大秀道:“我想過了,你四爺爺和四奶奶是早就過世的,那時候就算有孩子也剛出生呢,孩子自幼失去父母自然需要人照顧,你奶奶養了我四年,養母大過天。”

哇,厲害了我爹!

林重陽第一次那麽認真地像看一個男人一樣看着林大秀,他居然自己想出這樣的一個辦法,這樣頭頭是道理直氣壯,這樣名正言順!

事情原本就是這樣,只要名正言順,一切都好辦。

他撲上去,“吧嗒”親了林大秀一口,誇道:“爹,我支持你!”

林大秀倒是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找你三伯說說看。”

最近家裏的孩子們私下裏都不敢走動,一個個老實得跟反季冬眠的熊一樣。

林毓鋒外出游學不在家,在家的林毓隽、林毓貞這些都老老實實讀書,私下裏都不串門,生怕惹老太太不高興。

林大秀帶着兒子光明正大去找林毓隽。

林毓隽倒是也沒躲着,反而大方方地邀請他們進去。

今年冬天他要成親,所以院子修葺一新,和林大秀的院子一樣鮮亮。

林大秀将來意說明,林毓隽第一個念頭也是那般,現在情況好了,小方氏沒法再害他,他幹嘛還要過繼。

不過仔細一想也沒什麽不對,反而更應該如此,也算給老太太一個安慰。

林毓隽道:“我去跟老太太講。”

他也不磨叽,答應了就領着林大秀父子去找老太太,也不讓兩人等在外面,而是一起進去,替林大秀将意思說明了。

這一次老太太、周媽媽還有正服侍老太太的大太太也都愣住。

老太太這幾天還真是病了,頭重腳輕,渾身不舒坦,感覺骨頭疼,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來。

現在聽林毓隽這話,老太太的病都輕快了一大半,她自己坐起來看着林大秀,“大秀,你這孩子不是诓人?”

林大秀跪地道:“原本這樣的事情,都是老太太和長輩做主不由得孫兒自己說,老太太體恤孫兒,孫兒自然懂得。”

這就是自己心甘情願了。

老太太點點頭,道:“你也知道現在不是非得過繼。”之前也不是,只是為了讓他好過點,不用被後娘整天磋磨,畢竟她也不好整天去敲打一個兒媳婦。

林大秀道:“孫兒知道,孫兒願意。”

老太太笑起來,拍拍自己的大腿,“好,是個好孩子。”

自從知道方二那事兒,老太太這還是第一次笑,滿屋子裏人都松了口氣。

說實在的,大太太和周媽媽還真怕老太太一病不起呢。

雖然大太太當家,可她也是真心希望老太太一直在着,要是沒了老太太她感覺自己未必能将家裏治得這樣好。

老太太就讓人去找大老爺,讓大老爺去和族長以及族內的長輩們商量,看看這事兒如何辦,以及林大秀的親娘如何安排雲雲。

這事兒自然沒有任何阻力,只要大家都同意就好辦,直接将林大秀過繼在林中為的名下,就當過繼的父母為親生父母,然後将親娘王氏在禮節上當養母供奉,一點毛病都沒。

剩下的就是去縣裏戶房報備,這事兒辦起來就更快。

族長又建議将林中為夫妻倆的墳墓遷回祖墳,老太太表示還是算了,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也不是非要遷回來。

畢竟“窮不改門,富不遷墳”,這些最好輕易不做。

林中為的墳墓就在密水縣西南的拒城河,離林家堡遠,但是離方家集近一些,那裏有一座秦王冢,邊上是淨慈寺。

老太太早年就在那裏買過一片地,有兩天有荒地,把林中為夫妻葬在那裏。

她讓林大秀和林重陽跟着族長去拒城河看看,在那裏修一座小廟,既能給過路人歇腳,也能讓當地人去燒香供奉,平時就讓佃戶們給維護着。

自己家人要去拜祭也更方便。

以前林中為沒孩子不好大張旗鼓祭拜,牌位放在淨慈寺,墳墓就在方家集。

現在林大秀過繼過去,那林中為就有了兒孫,自然可以按正常祭祀,想怎麽燒就怎麽燒,再也沒有人說什麽,自己家人也就不再有心理負擔。

林重陽和林大秀就跟着族長、大老爺親自去了一趟,奠基挖土,找人修建小廟。

人多活兒少,小廟修得很快,修好以後請淨慈寺的和尚做了一場法事,林大秀父子倆要當一回孝子賢孫。

雖然破費不少,但是比起遷墳已經小意思。

林大秀又高興又傷感的,倒是借着這個機會狠狠地痛哭一大場,把這些年的委屈都哭了出來。結果惹得林重陽、林承潤哥倆,還有林毓隽等人也大哭了一場。

誰還沒點傷心事啊。

林承潤一直郁悶幹麽他娘總盯着自己的功課,不管大哥呢!明明大哥才是長子好吧。

林大秀過繼給四老爺林中為,家裏将老太太南邊的兩進大院子撥給他和林重陽用,原本丫頭婆子小厮的要好些個,林重陽全都拒絕了。反正灑掃庭園、漿洗衣服都有專門的人,他們真不用太多人伺候,春紅和秋楓就夠了。

畢竟很多事情讓大太太給打理着,省心還井井有條。

老太太又和林中和商量給林大秀父子倆再撥三百畝地,加上之前的就有四百畝,另外拒城河那裏還有兩百畝,這些地他們可以自己打理,也可以讓族裏幫着打理,還可以自己決定種什麽。

除此之外,老太太讓人清點一下方二幫忙負責的鋪子,撥了兩個給父子倆。

這麽一過繼,林重陽發現他爹一下子成了千萬富翁,着實風光起來。

不過林大秀有錢都交給他保管,等于是自己有錢,林重陽一頓暗爽,這麽說自己成了小千萬富翁,現在是林家最有錢的孩子!

林承潤現在根本沒有零花錢,靠着逢年過節收的紅包,也不過一年有個幾兩銀子,那小子能吃能喝能買亂七八糟的東西,所以手上根本沒錢。

夜裏睡覺的時候,林承潤還嘀咕,“小九,現在你和五叔是不是很有錢?”

林重陽給他洗腦,“哪裏有錢啊,都是地和鋪子,那是太奶奶給的怎麽能換錢呢。我和爹現在窮的很呢,得等年底才有分紅。”

林承潤想說我借你錢花,不過想了想,自己口袋裏好像也沒錢,要買好玩的都得管哥哥借呢。

“小九,你要是想要錢,我們去管哥哥借,他有。”林承潤比劃着,“這麽大一個錢匣子,滿的。”

林重陽哈哈笑起來,“等你大了,也有的。”

林重陽還惦記買弓箭的事兒呢,問了一下林承潤,林承潤很失落,因為家裏說他們還小,不要那麽早拉弓,免得抻着還是怎的,等大兩年再說吧。

林重陽心道少不得還得去找荊老漢,到時候一起去即密縣城買。

等林承潤睡着,林重陽又和他爹聊一會兒,聊着聊着就睡着了,都不需要林大秀給他打扇子。

盛夏天熱煩躁,不過睡在林家堡跟在城裏可不一樣,在城裏的時候又悶又熱,蚊蟲又多,哪怕做足準備也會被咬一身包。那時候他晚上睡覺小手不小心打在蚊帳上,早上起來都有好幾個紅紅的蚊子包呢。

現在他們不但用細密鮮亮的茜紗糊窗,屋裏也挂着又輕又薄的帳子,更有大大的蚊帳将整個炕都保護在裏面,蚊帳的孔又細又密,通風防蚊,十分舒服。

加上現在睡的屋子又大又寬敞,進深大,前後都有門窗,夏夜将卧房之外的窗戶支上去,空氣對流,送來了院子裏時令花草的清香,整一個風清氣爽,讓人沉醉其中。

而且林重陽現在穿的衣服也不同,之前雖然自己花錢買細棉布,可來到林家他才知道這細棉布也是分好多種的。

林家女人也織布,因為棉紗更好,織出來的棉布也比其他農婦織出來的更柔軟密實,林重陽在城裏買的所謂好細棉布,其實就是那種。

現在穿的比那種還要好很多,是南邊來的松江棉布,柔軟、細密、輕薄,尤其夏天穿着格外涼爽吸汗。從前他穿衣服要是料子重了會把後頸、肩頭以及腰上磨得皮膚發紅甚至磨破,現在就不會。

最初剛穿上去,林重陽還有些不适應呢,因為太輕軟了,感覺好像沒穿衣服一樣。

他和爹的衣物現在都是春紅一個人縫制的,春紅的針線活在林家也算數一數二的,原本林重陽覺得幹娘的針線就很漂亮,但是和春紅真的沒法比。

哎,這麽一瞧林大秀能适應縣城的生活,真是一個好養活的少爺,一點都不挑剔呢。

林重陽覺得自己是典型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要是在林家住幾年,最後被趕出去過苦日子,自己估計都受不了。

不說別的,這吃穿住,外面哪裏有家裏舒服嘛,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是個享受主義者,已經被封建主義的溫柔鄉給拴住了。

雖然說應該人人平等,可這做少爺怎麽也比做小厮舒服吧!

既然改變不了封建糟粕,那就好好享受吧。

接連一段時間,父子倆也去林家學堂上學。

林中和親自給林大秀制定了學習計劃,不再讓他背誦高頭講章,而是好好地去學習四書五經。

林重陽的課業和林承潤差不多,主要還是背書、練字,書法依然由林中和親自督促指導,雖然課程差不多,可他比林承潤學得可紮實深入,那字也有模有樣。

不過林重陽下的苦功也不是林承潤能比的,對他來說現在最累的時候就是在林中和書房那一個時辰。

林中和認真起來那真讓人吃不消,林重陽這樣主動積極配合的人都有些想要退縮,不過他不想被人瞧扁,哪怕吃不消也咬牙堅持。

畢竟他也知道林中和教授的方法是非常好的,按照大爺爺的要求,将來他可以寫一手非常非常漂亮的字。

而且林中和的理念也和他不謀而合,不強求非要練習某一種字體,如果把書法的精髓學到,将運筆用筆的力道鍛煉得行雲流水輕松自如,不管怎麽寫都能暢通無滞,那不管什麽字體只要掌握了精要都可以練好。

林重陽現在都是在打基礎,根本沒有什麽新鮮東西,那一個時辰裏全是比劃,各種比劃,各種線條,各種圖形,寫寫寫……

一邊寫一邊講解、揣摩,腦子裏也勾畫着筆鋒走勢,記住哪怕最細微的手感差別。

林中和不但讓他在紙上畫,還讓他用棍子在地上畫,最後竟然讓他用筆在牆上畫……

發展到最後,林重陽擡手就可以在空氣中寫字,眼前就是一張紙,字體、筆勢全然在腦子裏一一呈現……這導致他睡覺之前,躺在炕上睡不着的時候,還會舉着手寫呀寫啊,直到胳膊累得又酸又脹直接睡過去。

林大秀自然是最心疼的,卻也不好說什麽,難道不讓兒子跟大伯學?

那不是找抽麽。

所以他每天晚上都等兒子睡着了就給兒子輕輕地揉捏手臂放松,免得第二天酸疼。

林重陽也生怕自己右臂鍛煉得多,左臂不鍛煉,到時候萬一兩支胳膊粗細不一怎麽辦?

所以他悄悄地把左手也練起來。

既然起步早,那就多練一些吧,到時候左右開弓,考試都比別人輕松一些。

林承潤對他抱有深切的同情,總覺得爺爺欺負小九,別人都沒這麽學,怎麽就小九非要這樣?

一定是爺爺嫉妒小九功課好太空閑,有時間玩,嗯,就是的!

不過林中和對林重陽也是真好,遠超過自己兒子孫子的好,一邊大強度地訓練林重陽,讓他打好寫字基礎,還生怕他累得手指變形,找有經驗的郎中專門配了藥,吩咐春紅每天熬藥給林重陽泡手。

林重陽還能說什麽,唯有乖乖地練。

這一年的盛夏,對林重陽來說既充滿了樂趣又忙碌充實,上午上課練書法,下午看書和小夥伴們玩耍。

粘知了、抓知了龜、釣魚、摸蝦、做游戲、去游泳……農家孩子可以做的他也跟着做,農家孩子不會做的,他來教。

又聰明又謙遜,對小孩子和老人家有愛心,大方慷慨,很快就成了林家堡最受歡迎的娃娃。

上到八九十的老頭老太太,下至兩三歲的奶娃娃,凡是和他打過交道沒有不喜歡他的,哪怕村裏最不愛和人打交道被人說陰沉的單身老漢兒都和他聊得很投機。

如果沒有沈之儀的信,林重陽覺得自己就要這樣幸福下去,直到世界的盡頭。

沈之儀那态度就跟種豆得豆一樣理直氣壯,信裏先恭喜他和爹享受天倫之樂,再次提醒他需要履行職責——選文。

市面上流行的時文程文等,兩家基本都有,他們的辦法就是個人看個人的,然後将好的選出來,點評一下,最後彙總,由沈之儀去找人刻板印刷或者抄錄。

至于算誰的,林重陽自然不争,都算沈之儀的,他還怕大爺爺這關不好過,就跟大爺爺說和沈學兄交流學問。

他也要求沈之儀把選出來點評過的文章給自己瞧瞧,其實是給他爹準備的,沈之儀畢竟還是有本領的對童生試頗有心得,選出來的文章不錯,正好給爹開小竈。

雖然他對沈之儀頗有意見,可在寫信的時候他還是有意識地引導沈之儀,讓沈之儀将注意力放在一起讨論好文章等上,而不是單純的選文更不是和別人比試什麽,而是為了自己能夠學到自己需要的。

一篇好的文章有很多方面可以讨論、學習,因為裏面凝縮着一個作者的思想和學識,可以讓人學到很多東西。

沈之儀這一次沒有再反駁他什麽,還說言之有理,感激學弟提醒之類的廢話。

估計他以為是大爺爺讓自己說的,他也就不再多管,只做好自己的就好。

三封信之後沈之儀就邀請他去即密沈家村小住,這樣可以就近讨論,互相學習。

林重陽當然不同意!

他又不是受虐狂,跟一個中二病一起混。如今他早就收起職業病、惜才心,絕對不會再重蹈覆轍。

一切還是保持距離好。

就這麽着過了酷暑盛夏,一天比一天秋高氣爽溫度宜人,他又過了一個生日,

林重陽和他爹商量回密州一段時間,把那裏的事情處理一下。

主要就是燒肉、李典史、黃老板這件事,另外還有學堂陸先生那裏,之前寫信說明情況,但是沒有當面陳述,還是當面再去拜謝告辭。

他私心想跟陸先生搞好關系,讓陸先生幫着好好教導狗蛋。

狗蛋如果能好好讀書,以後韓家也有機會改換門庭,否則就算做生意賺錢,最後也只能享受眼前,不能餘蔭子孫。

林大秀去和林中和講,林重陽去和老太太說。

兩人的反應倒是如出一轍,不愧是母子。

“以後你們要做什麽都是大秀自己拿主意,不用請示,除非事情重大自己拿不定主意,那樣可以找長輩商量。”

如今林大秀是一名童生,又繼承了四老爺這一支的香火,也算是頂門立戶,家裏人自然也尊重他,再也不拿林大秀當孩子,而是一個男人。

族長那裏現在對林大秀甚至比林毓隽更正經些,畢竟林毓隽的父親還在,戶主還是林中和,而林大秀家的戶主已經是他。

林重陽覺得自己能做主真好!他爹做主就是他做主。

所以他也要早點下場考試,有個秀才功名,他感覺別人就會拿他當男人看待!

林重陽和他爹收拾東西拜別家人,坐馬車去密州城。

這一趟回來和以往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從前滿滿的忐忑、埋怨,甚至還有遠離家庭的解脫,鬥轉星移,現在竟然感覺都是滿足、歡喜,以及對家的留戀。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将林家堡當成了自己的家。

林重陽猶可,林大秀的心态波動是最大的。

從之前的逃離、憎恨到現在的感動、自省和親近,讓他好像完成了一次蛻變,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有語言或者情緒的過分外露,可林重陽覺得他爹已經徹底完成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歷程,成為一名優秀的林家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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