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回到慶山侯府,一切平靜地同走時沒有什麽兩樣。

花又紅了幾朵,樹又綠了幾棵,除此之外,也沒什麽變化,慕錦兮聽着管家一件件彙報這段時間送來的禮,以及誰家過壽或生子送的東西。

再看經過兩月愈加蔥蔥的晨清院時,一顆心才落到了實處。

她回上京了。

竹青早便聽聞了動靜,此番慕錦兮才走到門前便立刻撲了過來:“姑娘,您可算回來了!”

她還未來得及哭訴,便見慕錦兮走這一路已經出了一腦門的汗,登時又讓開:“冰盆已經備好了,我再給姑娘去切些瓜果。”

慕錦兮早就熱得不行,一頭便紮進屋裏。

才坐穩便問了句話:“那邊可還消停?”

竹青端了蜜瓜上來:“您剛離開時上門找了一趟爾雅,依舊是想讓爾雅去她屋裏。”

說起來,竹青便十分奇怪:“你說也是,三房怎麽會少了丫鬟,做甚非得要爾雅去呢?”

“還有呢?”慕謹之一塊冰好的蜜瓜入了肚,“我記得孫家大房的老夫人月前過壽吧?可有什麽動靜。”

“也無甚,只有聽說拌了幾句嘴。”竹青一邊幫着绾衣把東西收好一邊道,“卻是聽說回來後大姑娘又同三夫人哭了一通,說是舍不得三夫人,直把夫人當親娘看,若三夫人不要她了,便不活了。”

“多少年了都是這臺詞。”慕錦兮眯了眯眼睛,“倒是把三房的人也都唬過去了。”

她本來心裏裝着一把算盤,算了慕錦然此番,惶恐的是什麽,心中便要一直将人吊着,吊到什麽時候對方喘不上氣來。

可是出去一趟,慕錦兮的主意變了。

慕錦兮她自認從來不是什麽良善之人,前世的惡果有慕錦然故意促成,但她自己也不是個無縫的蛋,所以她掐死前世的慕錦然後,只想着對方只要不再添麻煩,她終究是要放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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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慕錦然太煩了,而且她知道的太多,終究是個禍患。

慕錦兮不能讓這個幾乎是個未知數的女人威脅到蘇珩。

她的指尖在桌上一下又一下點着。

“姑娘,您這一路旅途奔波,還是早些歇息吧。”绾衣仔細勸道。

“将帶回來的東西給各院分過去。”慕錦兮交代了一句,“給松鶴院的東西務必仔細些,別讓人挑了理。”

“那栖霞苑呢?”竹青嘴快問了一聲。

自家姑娘帶栖霞苑自來是小心翼翼,這次回來卻只字不提。

“對了。”竹青猛然道,“您不在,宮裏還來過一次人,請栖霞苑那位進宮敘話。”

慕錦兮猛然擡頭,緊緊抿着唇角:“這樣的事,你怎麽才說。”

原本想要寬衣的慕錦兮立刻又将裙帶系好,面色焦急。

皇後若是和蘇氏對上,指不定會發現什麽端倪。

“巧的是,那位染了一段時間的風寒,當日并沒去成。”竹青又是飛快道。

慕錦兮驟然松了一口氣,定定看了竹青一會兒,指着她鼻子笑罵道:“我看你這丫頭是故意想氣我的。”

竹青眨了眨眼睛沒明白是怎麽回事,求助一般地看着绾衣。

绾衣輕輕搖了搖頭。

實際她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走的時候,自家姑娘帶蘇珩還是冷若冰霜,可自打金陵過後,态度便是大大轉了個彎,雖然也沒做什麽出格的事情,但看蘇珩偶爾對自家姑娘露出的……

便知道姑娘不是那般冷待他了。

眼看慕錦兮又解衣躺回了床上,竹青輕聲道:“姑娘晚上可還用膳?”

“到時再叫我罷。”慕錦兮迷迷糊糊道,等到了晚上,她還有樁事情要辦。

卻說蘇珩回了栖霞苑,先去蘇氏那裏請了安。

蘇氏上下打量着君子如玉的兒子,總覺得有哪裏不太一樣了,仿佛整個人都帶了些許的人氣兒。她不由仔細打量了起來。

聽蘇珩詢問到前些時日傷寒的事情,蘇氏才收回目光。

“阿淖從宮裏傳了音訊出來,道是讓我小心一些。”蘇氏緩緩抿了一口水,“我便病了一場,免得進宮去見她。”

“四皇子有心了。”蘇珩沉默了下,緩緩開口,“您何必真病,糟蹋自己的身子。”

“不然怎麽樣呢?”蘇氏冷笑,“這是她還沒将我真放在眼中,可到底是尋了個太醫試探我病得到底真假。等她起了疑心,這還不止了。”

蘇珩看着蘇氏冷冽的眸光,不知該說什麽是好:“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等下。”蘇氏立刻道,“你此番出去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

蘇珩回頭,定定看着蘇氏:“能有什麽事呢?做不過有些宵小,已經解決了。”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這些。”蘇氏眉頭微皺,“你在外面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人?”

她忽然就知道蘇珩這股溫乎氣兒是哪兒來的了,二十年前,她在他親爹身上見過一模一樣的溫情,仿佛全部的溫柔都給了一個人。

思及至此,唯一露在外面的一雙眸子已經是寒冰刺骨。

瞬間想到的,不是天生媚骨的秦淮女子,便是楚楚可憐的小家碧玉,不管是哪一個,在這種時候迷了蘇珩的眼,都讓她如鲠在喉。

蘇珩看着這樣的蘇氏,他知道對方在想什麽。也因此,忽然懷疑自己想把慕錦兮帶到母親面前想法是不是正确的了。他以為這許多年來,他擁有了足夠掌握自己人生的能力,蘇氏總該變了。

可是她沒有,一如既往地不相信他的眼光和自制力,一如既往的冷漠又帶有攻擊性。

許多年前的那個想法忽然又冒了出來,或許母親并不是多麽愛他,只是不得不生下他。

蘇珩有些疲憊:“您和他,警惕的模樣真是如出一轍。”

他知道,其實這件事瞞不住蘇氏,昭和帝不會不見她,一旦見到,他心悅慕錦兮的事情便會讓對方知曉。

如果蘇氏知道是慕錦兮,其實并不會有太大的反應,可蘇珩對蘇氏那種不堪的想象以及她對自己的質疑總是異常難受。

“元一,我是為你好!”蘇氏忍不住道,“你現在有多危險你不清楚嗎?竟然還要讓兒女情長的事情擾亂心神,你以為王家和皇後是什麽好相與的?你以為有人幫你,你就能高枕無憂?”

她想的是,必須要上京最好的貴女才配得上自己的兒子,可現在,出去一趟兒子心裏便有人了?再是情窦初開……他不是離開前還對慕錦兮有些意動嗎?

“究竟是哪個……”蘇氏深吸了一口氣,“用盡手段想要傍上你,是看你榮華富貴近在眼前?還是看你滿腹詩書功名唾手可得。”

這話已經很不堪了。

“那些都和寧寧沒有任何關系!”蘇珩明明知道蘇氏誤會了什麽,可依然冷冷道,“寧寧很聰慧,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她全都知道,甚至,比起把希望全寄托在別人身上,自憐自艾的您,她很清楚她要的是什麽。”

“啪!”一聲脆響。

蘇珩歪了歪頭,面上帶了嘲弄的神色。

“混賬!”蘇氏胸脯不斷起伏,顯然是被氣狠了,咬牙道,“寧寧是誰?”

說罷,蘇氏扭頭看向在一旁低着頭不敢說話的望書。

望書心中叫苦不疊,公子這許多年都和夫人沒争吵過,他以為那些內心的怨都一點一點壓下來淡忘掉了。顯然,夫人也覺得公子成熟了。

可看現在這模樣,卻是心裏一直壓抑着,終于借了個由頭爆發出來。明明可以解釋清楚的事情,只要說了是二姑娘便皆大歡喜。

可他偏不,偏要讓夫人誤會,非要把心裏的疤重新揭開,血淋淋地呈現出來。何苦!

公子真是什麽都敢說啊!

“說啊。”蘇氏死死攥住桌角,看蘇珩紅了的左臉,又去看望書,“到底是哪個?”

“您逼他做什麽?”蘇珩冷笑,“問我,我也會說的。”

“是兮兮。”蘇珩看着蘇氏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慶山侯嫡女,慕錦兮。”

蘇氏本來便盛了滿腔的怒氣,在聽到‘慕錦兮’這三個字的時候,忽然就怔住了,她凝住的神情太過明顯,仿佛剛剛的勃然大怒都成了笑話。

蘇珩卻是嘲諷的意思更加明顯,他定定地看着一手将自己拉扯大的娘親,語調中帶着不易察覺的悲涼。

“現在您準備怎樣呢?”他頓了頓,“是給慕家錢財,讓他們搬走;是把兒子關進書房裏,抄上三天三夜的《大學》;還是幹脆去把晨清院砸了?”

望書在一邊聽着,越來越驚心,恨不得立刻将自己埋進地裏。

公子三歲時候,聖上第一次見到公子,送給公子一臺新渝冰硯,公子愛不釋手,便是睡覺前都忍不住多看兩眼,夫人見公子對那冰硯太過喜愛,便當着他的面砸了粉碎。

公子五歲的時候,下學的路上忍不住買了一根冰糖葫蘆,小心翼翼将糖衣舔了又舔,拿回去獻寶一般給夫人,夫人卻說男兒不得嘴饞,罰公子抄了三天三夜的書。

公子七歲的時候,性格已經養得十分沉穩,當時鄰裏卻有個孩子活潑好動,總來找公子玩,公子也願意和他多處一會兒。可夫人卻覺得時間久了會帶得公子愛玩,給了大筆銀錢讓那鄰居搬走。

仿佛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公子好,但……望書每每想起來總要有許多的感慨。

此時這氛圍,顯然不是他感慨的時候。

眼見蘇氏便要再給蘇珩一個巴掌,蘇珩卻閉了閉眼睛:“您便是打死我,可您做過的事情永遠都不會變。”

蘇氏看着面前這個滿身是刺的兒子,忽然覺得很陌生。

在她的記憶裏,蘇珩一直懂事聽話,哪怕有什麽不高興都深深埋在心裏,從來都不會讓她擔心。原來,內心卻埋了這樣深的怨氣。

“母親。”蘇珩淡淡道,“一直以來,我不說,是覺得沒有必要。”

“可,我總是個有獨立思想、會判斷是非的人,會清楚什麽好什麽不好,知道做什麽不做什麽。這件事,您是擔心兒子會被感情影響,還是擔心您的未來會驟然偏差?”

蘇氏被噎住一口氣,不可思議地看着蘇珩:“你就是這樣想你娘親的?”

“不然,您為何不相信我能夠處理呢。”蘇珩抿了抿唇,驀然轉身走出房門。

他在院子裏站了一站,許久,才邁出栖霞苑,擡腳朝着晨清院的方向而去。雖然這許多年都已經習慣,可驟然挑破的時候,他心裏總會有些難過。

其實很早就知道,比起自己,對于母親來說,父皇更重要,她一腔等待發洩的怨念也更重要。

而自己,也不過是一個能讓她一切歸為的工具而已。

縱然這人在昭和帝的照料下十分富足,與宮中的娘娘沒有什麽兩樣,可骨子裏還是不一樣的。

蘇珩嘆了一聲,這種時候,莫名格外想念慕錦兮。

他駐足在晨清院外,看着院門。

整個院落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人灑掃,更不曾聽到人說話,興許,她累極了,已經在休息了罷?

蘇珩暗自笑了笑,自己真實傻了,這種時候來找她能怎麽辦呢,還要白拖着一個人跟自己一起勞心費神。登時便轉了身,誰知身後竟不知什麽時候站了個人,這轉過去差點沒撞上。

“阿五?”蘇珩見辰五左手拎着燒雞,右手是扶月樓的點心油紙包,唇角不由抽了抽。

“蘇公子站在這裏做什麽。”辰五甕聲甕氣,還有點不易察覺的警惕。

莫非,他過來叼郡主跑了?

蘇珩搖搖頭:“沒什麽,只是随意走到這裏。”

“哦。”辰五使勁點點頭,不是來找郡主的就好。

若不是此時雙手都拎着東西,他恨不得揉揉後腦勺,這段時間因為沒看住郡主,不知道被老大敲了多少下。

蘇珩笑了笑,又邁着步子朝着另外一個方向而去。

辰五目送蘇珩逐漸走遠,伸手推開院門,心中嘀咕這個蘇珩怎麽今天怪怪的,再一擡頭便看見了绾衣,頓時将蘇珩抛在腦後,将手中的東西給绾衣看。

“郡主要的,我買回來了。”

绾衣将燒雞和點心提進屋裏,扭頭又将蜜瓜端了出來:“郡主歇息前說等你回來便賞給你的,端走吧。”

辰五頓時一臉欣喜。

跟着郡主從來都不缺吃的,真好!

他喜滋滋地走了,绾衣看着,便是笑着搖搖頭。

慕謹之醒來之時已是傍晚,桌上擺了熱乎乎的蔣記燒雞和膳房送來的爽口小菜,在暑氣稍稍降下去的這個時間裏食用是最讓人舒坦的。

她慢條斯理地用過膳,總覺得少些什麽。

想了想,才擡眸問绾衣:“可有人來過?”

這些時日蘇珩一直都在眼前晃悠,忽然沒了影,總讓人感覺有些不适應。

绾衣和竹青仔細想了想,都搖搖頭。

倒是爾雅,怔了怔後忽然道:“下午時候看蘇公子往院外似乎站了站,然後阿五同他說了兩句話後便走了。”

慕錦兮的目光又放在了辰五身上。

辰五撓了撓後腦勺:“他是站了一會兒,屬下問了他做什麽,他卻說只是路過,然後就走了,想來真的是路過吧。”

慕錦兮怔了怔:“他是怎麽樣個……”

想了想,又道:“算了,反正你也形容不上來。”

也就在這時,院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绾衣聽聲便出去了一趟,不時便想起來兩句說話的聲音,過了片刻,绾衣又進來,看着慕錦兮的神情有些微妙。

“怎的了?”

绾衣壓低聲音:“是望書,他說蘇公子下午同那位夫人有些不愉快,蘇公子出來了便再也沒回去,他去門房問過,也說沒出去,便想過來看看是不是到姑娘這裏來了。”

慕錦兮微微皺了皺眉頭。

她讓竹青将桌子收拾好:“我出去一趟,你們不必跟着。”

蘇珩鐵定還在府裏,可卻不知這心裏一不痛快藏得哪裏去了,慕錦兮出了院門也有些漫無目的,她站住腳步,似笑非笑地嘆了一口氣。她想去找,可又要去哪裏找呢?

莫名的,慕錦兮開始回憶自己知道的關于蘇珩的一點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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