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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世代耕讀,男子啓蒙至七歲,就要去族學裏上學,女子在內宅也要讀書識字,習女德女紅與修身養性之藝。

姑娘家的讀書寫字自有年長有功名在身的學者授課,女德多為嫡母或是母親身邊資歷老的媽媽教導,女紅與技藝則請了專門的師傅教授。

沈家最大的姑娘已經出嫁好幾年,年紀最小的便是沈清月的繼妹沈清妍,也已經過了十二歲。

沈家待字閨中的四個姑娘年紀都不小了,沈家四房家世較低的親戚裏,同齡的小娘子也不少。府裏主中饋的大夫人柳氏請了幾個女先生,在園子的花廳裏,隔了一間大房,專門給小娘子們學習之用。

沈清月早上去找了張軒德說荷包的事,耽誤了一會兒工夫。匆匆吃過早膳,就往園子去了,她來不及吩咐其他,便讓春葉帶上笸籮,荷包也還裝在袖子裏,忘了拿出來。

通往花廳的石子路上,沈清妍正跟丫鬟說笑,隐隐約約似有提及沈清月的名字。

沈清月循聲走近,沈清妍跟丫鬟們立刻住了嘴。

沈清妍一身桃紅褙子,裏着淺色挑線裙,她有一雙泛着水光的圓眼睛,鬓邊幾朵棠梨,花白蔓青黃,活潑可愛。她小跑到沈清月身邊,勾着嫡姐的手臂,親親熱熱道:“二姐,你來了!”

沈清月愣了片刻,她完全不記得,尚未出嫁的時候,跟沈清妍的關系有這麽親密。

畢竟前世最後的記憶裏,沈清妍所作所為,着實惡心人!

前一世,沈清月和離之前的半年裏,守寡的沈清妍回娘家小住,與張軒德有了見面的機會。

沈清妍明知長姐因為多年無子和婚後的各種瑣碎事情,對張軒德心灰意冷,明知沈清月獨自打理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張家,更要應付刁蠻的婆母和夫家難纏的老仆,仍然趁着長姐焦頭爛額、無暇分身之際,在姐姐的眼皮子底下跟姐夫暗通款曲!

直至沈清月在張家捉奸在床,沈清妍沒事兒人一樣回了沈家,躲在母親吳氏院裏不出門,拒不端茶下跪致歉,還着人去威逼利誘沈清月息事寧人,說和離的女人,哪裏有依仗,恐将受人欺辱,不如捏着張軒德的錯處,受他厚待,膝下抱養個孩子,将來頤養天年。

等到沈清妍發現自己懷有身孕,便放棄游說沈清月,立刻派人去張家傳信,又尋死覓活,逼迫張家休妻!

這些事沈清月早就看在眼裏,她心裏不是不恨的。

沈清月不着痕跡地把手抽了回來,态度冷淡道:“走吧,陶姑姑應該要到了。”

沈清妍眨了眨眼,似是不覺,跟上沈清月的步伐,二人比肩去了花廳。

花廳裏隔出來的一間繡房通透寬敞,三面開窗,窗外便是幽雅的景致,室內擺着好幾張繡架、琴和棋盤等物,四房的嫡女沈清慧和好幾個小娘子都坐在繡架前。

沈家一共四房,第四房是唯一庶出的一房。沈清慧今年十四,比沈清月晚幾個月出生,家中姊妹,她行三。

沈清慧和其他的小娘子一同起身迎人,她熱絡地牽過沈清妍的手,喚了聲“妍姐兒”,随即朝沈清月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容,便坐下。

沈清月掃視一眼,旁人也都是衆星拱月般的圍着沈清妍,獨獨她的身邊冷冷清清。

從前沈清月不愛同人來往,倒還沒察覺出來,沈家的這些親戚,沒有一個把她放在眼裏。

沈清月自顧坐在繡架前,挑出了一張流雲百福的花樣子。

旁邊的小娘子們,七嘴八舌地讨論起最近繡好的作品。

沈清慧扭頭直直地盯着沈清月問:“二姐,你繡的荷包呢?聽說繡的是一對鴛鴦,活靈活現,給我們瞧瞧呀!”

沈清月一臉鎮定,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袖管裏的荷包。她記的很清楚,就是從這個時刻開始,她送荷包給張軒德的事被人取笑,最後鬧的人盡皆知。

可是她明明已經跟張軒德說了,那荷包不是送給他的,但今日之事,還是發生了。

前世沈清月聽信張軒德的話,以為他是酒後一時失言才有這事,如今看來,他分明就是故意作為談資炫耀才說出去的。

沈清月擡起頭,淡聲問:“聽說?你聽誰說?”她眼神嚴肅,長眉顯得淩厲。

沈清慧“嘁”了一聲,高聲道:“誰不知道呀……紅色的鴛鴦荷包,你昨兒向張家表哥表明心意的時候,送給他了!”

她這麽一說,大家都朝沈清月看過去,幾道目光,頗有些逼人。

沈清月冷笑一聲,緩緩站起來。她年紀最大,個子也是最高挑的,微微低頭掃了衆人一眼,微微轉頭問沈清慧:“你可知道诋毀自家姐妹,壞沈家的名聲和家風,鬧到老夫人跟前,要受什麽懲罰?”

沈清慧秀氣的眉毛揚起,咄咄逼人:“這話該是我問你吧!和外男私相授受,鬧到老夫人那兒,你可知道要受什麽罰嗎!”

沈清妍連忙笑眯眯道:“你們都別惱了。二姐你把荷包拿出來給大家看看不就是了。”

登時有人附和說:“是啊是啊,把荷包拿出來不就是了!”

沈清慧嘲笑道:“二姐就是送給張家表哥示好了,怎麽還不承認呢!”

扯了一下沈清慧的袖子,沈清妍眉眼彎彎道:“都是自家兄妹,送就送了,你胡嚷嚷什麽?”随後笑望沈清月,一臉天真道:“二姐,是不是真送給張家表哥了呀?”

沈清月沒有回答,反道:“我與張公子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你們把張公子當自己的親表哥,覺得可以随意贈送禮物,我可不這麽認為!張公子畢竟是大伯母的外甥,與你們并非親表兄,不要拎不清關系還搬弄口舌!你們兩都該罰抄女戒一百遍,好好學一學女子為人處世之道,學一學何為端莊賢淑!”

沈清慧搶着接話:“少裝貞潔,你敢說你沒送荷包?!”

沈清月沉聲道:“若我送了,我用蠅頭小楷抄寫《女戒》一百遍,自去老夫人跟前領罰。”

衆人嘩然,蠅頭小楷抄寫一百遍的《女戒》,手若不殘,眼睛也該瞎了。

沈清慧說話不過腦子,笑嘻嘻道:“那我跟你一樣!把荷包拿出來吧!”

沈清月順勢把荷包拿了出來,狠狠地朝沈清慧臉上扔過去,道:“紅色的,鴛鴦荷包。”

沈清慧盯着荷包震驚地說不出話,兩只鴛鴦果然生動,米粒大的圓眼睛十分靈動,分明是顧繡,可不就是張軒德說的荷包……可是,荷包怎麽會在沈清月手上呢!

“哎呀”一聲,沈清妍道:“也不知道是哪個下人亂嚼舌根污了姐姐名聲,我真不該聽信下人讒言,這樣的奴仆合該拉出去亂棍打死!”

沈清月大義凜然道:“你年紀小,旁的事可以因你愚蠢無知輕拿輕放,德性修身之事,我不能就此揭過。你是乖乖認錯,還是跟我一起去老夫人面前走一趟?”

沈清妍斂起笑容,圓圓的眼睛濕漉漉的,噘着嘴道:“好姐姐,我就随便一說,不過無心之言,你這般斤斤計較做什麽?”

沈清月瞪了她一眼,厲聲道:“看來你還是不知道德行的重要,我便讓春葉去老夫人面前……”

“姐姐,我錯了!我不該随口一說。”沈清妍緊緊地拉住沈清月的手,當即紅着眼眶道了歉。

嫡出的三房裏,最不受老夫人寵愛的就是三房,她老人家平常待三房的孫子孫女分外冷淡,沈清妍還沒膽子大到,像沈清月一樣不怕死地去撞這塊冷硬的石頭。

沈清月眼神掠過沈清妍的楚楚可憐的臉,又把目光落在了沈清慧的臉上,投去一個問詢的眼神——是道歉,還是去老夫人面前理論一番?

沈清慧絞着帕子,嘟哝了一句:“對不起……”沈清妍這個嫡出的孫女都不敢作死,她一個庶房所出的孫女,更不會去自找苦吃。

沈清月質問道:“你腦子壞掉了嗎?”

沈清慧發愣,不明白沈清月的意思。

沈清月道:“你剛才怎麽說的,衆人都聽見了,現在裝什麽糊塗?你若不是誠心悔過,只好讓老夫人教育你!”

沈清慧張大了嘴巴,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朝身邊的人求助。

可是沒人替她說話。

內室寂靜了好一陣子,沈清慧僵持不下去了,才不大情願地噘嘴道:“二姐對不起,我抄,我抄便是!”

沈清月順帶掃了一眼沈清妍,道:“十日之內,你們兩個要是抄不完,或是找人代為抄寫,便是還沒真心悔過。我既管教不了你們,此事便只好交由老夫人做主。”

沈清妍瞪着圓眼睛,笑都不笑了,咬牙道:“姐姐放心,我今日受教了。”她死死地盯着沈清月的臉,這時候才察覺過來,她這位長姐,似乎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

沈清月淡然地走到自己的繡架前,不再看她們。

少女們剛要散開,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道熟悉而嚴肅的聲音,教刺繡的秀娘陶姑姑來了。

陶姑姑年逾三十,十幾年前喪夫守寡,膝下無子。她精于蘇繡,多年前的一副《魚蝦圖》曾被京中顯貴之家競相購買,自此便聲名大噪,于宅邸間設私學,教授女子繡技。後來沈老夫人身邊的一個媽媽舉薦了陶姑姑,她便不再收徒,只在沈家教習繡藝。

陶姑姑淡掃蛾眉,穿着淡色但繡面精致的馬面裙,走到案前坐下,面色肅然,問道:“大清早的,都在吵鬧什麽?近日教你們的亂針法,都學熟了?”

沈家的兩個小娘子沒開口,其他的就更不敢說話,紛紛朝沈清月望過去,眼神暧昧不明,意有所指。

陶姑姑看着沈清月,想到這個學生往日的做派,面色微冷,意味不明地訓斥了一句:“女子禮中,最重德行與女紅,但終究是德行第一。品性不好,女紅再好也不為人所喜,勿要舍本逐末,好自為之。”

沈清月拿針線的手頓了頓,随後繼續低頭刺繡。她記得,陶姑姑一直不喜歡她,托她的福,荷包風波還沒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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