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神壕文裏拆紅線...
約莫七八個女孩子圍坐在室內,桌,椅,筆,墨,紙,硯,壁爐,柴火,除去些許物件便再無其他。
簡陋到令人發指。
連屋外挂的牌子亦是直白得很。
——陋室
“今日山茶花開得正好,不若來詠山茶花?”
一人提議,衆人紛紛贊同,遂攤紙思索。
單雯苦惱,她最不擅詩詞,辦詩社次次墊底,真不懂過來寫詩有什麽好聚的_(:з」∠)_
“善善,你不寫嗎?”沈琴清歪頭,單雯桌上的白紙和先前沒啥變化。
“我的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趁着衆人不注意,單雯飛快掐掐閨蜜嫩乎乎的臉蛋:“要不你把腦子借給我?”
“我可以請你吃腦子,東街的豆腐腦?”沈琴清壓低嗓子:“我們看完戲後偷偷吃。”
豆腐腦被視為最賤的東西,只有市井小民才會去吃,偏偏生有她們兩個怪胎。兩人初識正好是在下雨天,偷偷招來賣豆腐腦的市夫,做賊似地捧走自己那份,跑隐秘的屋檐下挑個角落蹲着吃,一扭頭,宴會上互識卻少有交流的倆女孩子面面相觑,呆若木雞,注意到對方手裏捧的豆腐腦後在頃刻間達成共識,同蹲角落裏吃鮮美滑嫩味甜的豆腐腦,召來蒼蠅嗡嗡,女孩們極不矜持地搖頭晃腦揮手,做盡平日外人面前不能做的舉動。吃完後嘴上油花代替唇脂,相互間擦嘴補妝,薄白的手帕抹上暗黃,相視而笑,不必說出口達成共識。結伴同出,面對各自丫鬟的找尋異口同聲是同去游玩,賞雨賞霧賞白露。
自此成為好友。
“你們還不快動筆?”有姑娘詫異,兩人轉頭,兩對眼睛同時直勾勾凝視着她,絲毫看不出來挨得近連成人牆的背後,她們的手指在你勾我一下,我劃你一下,緩解緊張。
幸運的是,說話的姑娘并沒有聽到她們的對話。
單雯坦然道:“正要寫,你也清楚我是哪層次的水準,方才在和琴琴取經呢。”言罷,提筆寫下終于憋出來的詩。
“仙葩該有山茶座,試問妍媸敢較妝。折縷春風香萬裏,與君共醉忘前行。用的平水韻啊。”姑娘輕聲念出,揚眉嗤笑:“是你的水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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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琴清登時不悅:“魚蔗尾,你找罵?”
“寫得一般般不許我說?”
“你寫的東西有多好?挂出來讓大家瞻仰瞻仰?”
趙家姑娘用絲帕捂嘴,扭頭輕咳兩聲,本來白淨的臉兒随着咳嗽變化,比她放旁邊挂着的雪色大氅更要白上三分,回過臉來顯露人前的唇色寡淡,瞥眼過來:“詩社不是吵架的地方,你們哪有淑女的儀态。真想吵,外邊中街當口看,這兩天船老大婆娘在人家酒館外啼哭怒罵,街頭市面嚷說老板娘徐氏不知廉恥勾引她丈夫,與徐氏扭打可比你們精彩。觀摩一二,給你們今日四不像整改。”話兒慢條斯理,聲勢不大,效果卻好像當頭幾個耳刮子清脆響。
魚蔗尾臉給羞個通紅,她往日裏在外頭絕對是當得起衆女表率,儀态萬方,端莊得體,誰家婦人不誇?今天怎的鬼迷心竅,不就是聽說她心悅之人對單雯有好印象,有提親的想法嘛,男人哪有她名聲重要。
不過有件事是必須要說的。
魚蔗尾向沈琴清方向靠近兩步,單雯上前把好友擋在身後,手上勾着墨筆,想着如果魚蔗尾患有失心瘋動手,她肯定會把墨水甩到她眼睛裏。
“下次,請稱呼我的小字,魚甜甜,謝謝。”說完這話,魚蔗尾優雅轉身,眼波流轉,視線自紙面輕飄飄滑過,輕笑一聲,內涵得讓人抓不出錯處。
可算是恢複正常了。
盡管沈琴清和魚蔗尾不對付,此時此刻竟然有種事情終于回到正軌的感覺。其他姑娘和她的感想相同。
——方才她們兩個行為舉止根本找不出名媛該有的樣子,像趙家姑娘說的,做普通人口角倒不如潑婦罵街有看頭。
不出意外,單雯再次拿到第一,倒着數的。鳌頭雖被沈琴清拿去,但她并不高興。
過去舉辦詩社,向來是她與趙家姑娘互争第一,上回她惜敗,卯足勁想要奪回魁首,結果趙姑娘興致不高,不參與評比,讓沈琴清的第一名拿得不舒服。
門被人砰地撞開,大風呼嘯,獨趙姑娘的宣紙不曾用鎮紙壓好,卷飛起來,單雯随手撈住,不小心掃見上面詩句。
——胭脂猩沒黃昏院,冰雪粘枝笑蠟花。
猶未忍心泥碾遍,已知今歲欠韶華。
單雯怔愣兩息,面色不變将紙還回去,她仿佛不在意是否有外人看到她的詩,對單雯輕輕點頭道聲謝便移目光去門口。
丫鬟跌進室內,七八雙眼睛看過來,快把人給害怕哭,生怕要趕她走。天寒地凍的,能往何處去?回家?再被家裏人賣錢,碰運氣看會不會再賣個大戶人家而不是下賤到勾欄裏?
鞋底踩進來的青苔昭示着她破門而入的原因。
門口臺階上的青苔是趙家姑娘特意養的,說看上去很美,綠意盎然,來參加詩社的女孩子都知道要小心別腳滑摔跤。
趙姑娘既不關心亦不發怒,清清冷冷問聲:“你是家裏新買來的?”得到回複後才給丫鬟來句似乎是敲打的話:“沒有下次。”之後才問有什麽事。
趙姑娘暫時離去,離開前坦蕩蕩投紙入火爐,擺明不想讓別人看道,防得理直氣壯,剩餘人或多或少有些尴尬,為打破不自在,魚蔗尾找起話題來:“近來發行的一份名為《女報》的報紙,你們有看過嗎?”
“我有聽我兄長說過,說是一群不省心的平民弄出來霍亂人心的。”
“我看過,看不下去,她們居然公然在上邊寫要求大力推廣女學,你們能想象嗎?哈,要求我們和下等人在同一個學堂內學習?她們會認字嗎?知曉何為女教,何為婦道,何為母儀?她們甚至連腳都不裹,那麽大的雙腳,該下泥地裏去。”
“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馬。聽聽,聽聽,是在說我們?然而是誰在當牛做馬?有些人家争着求着削尖了腦袋也要把女兒送給咱們家當牛做馬,還不見得能輪上。大戶人家放出來的丫鬟知禮柔順,多的是人搶着娶回去。”
“我有看過一兩句,哎呀,可真是滿紙濁臭,臊得我讓丫鬟打來水好生洗把眼睛。說什麽‘一生只曉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着男子’,寫這話的人不曾聽說過‘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男人本來就是女人的依靠。”
“女子無才便是德,出去抛頭露面的想嫁好人家?誰家會要不守規矩的媳婦,我們縱是學習詩書,都是在家裏請女夫子上門。”
嘻嘻哈哈的笑鬧,理直氣壯的抨擊。
單雯光在旁邊聽着,不對沒了解過的事情發表見解,僅在聽到她們嘲諷大腳時不悅得悄悄踢個腿兒。
戲園子外門挂着幅門聯兒。
——景中人佳哉,某水某山,請于此入聽樓笛;
天下事戲耳,重男重女,笑阿誰生作門楣。
沈琴清專門包下整個場子,戲園子裏的觀衆只有她和單雯并幾個丫頭。
臺上唱的是霸王別姬。
“霸王別姬?你不是最不愛看悲劇?”她還記得沈琴清口口聲聲說“生活已是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聽戲曲時為何要自找苦吃,平添悵然。”
沈琴清眼珠兒自左往右移,眨會眼又變成正中間,眨眼睛的頻率比往常不同,視線盯着伸出的繡花鞋尖:“偶爾換次口味,見天觀賞捧笑的有點膩歪,突然就想看悲劇。”
底氣不足得很,可惜單雯沒察覺到不對,對沈琴清找的理由接受良好。
臺上演虞姬的旦角唱念做打俱佳,水袖一甩,開嗓是宛轉嬌腔,唱得淋漓頓挫,身段優美,一斂一放,旋身挪步間便是風華。
那妩媚的姿容,絕了。
連對戲不大感興趣的單雯都看得目不轉睛,有時無意看向沈琴清,見她亦是目光不變,緊緊追随着虞姬,會心一笑。
難怪戲癡兒今日會點霸王別姬,原是在這等着呢。
這般唱功,賞識他很正常。
戲唱完虞姬下臺卸妝,簡單換回男兒打扮後向她們走過來。
是個俊俏的哥兒。
唱戲時妖冶豔麗,卸妝後又無半點矯揉造作,臺上臺下分得明白。
“你叫他過來的?”
沈琴清輕輕點頭,待對方行到跟前,軟聲道:“我就跟你說一句話。你唱得極好,不負盛名,臺上似虞姬再生。”
他登臺一唱,便是滿場喝采,可再沒有一樣像今天聽到的話讓他欣喜,下意識擡首,與之四目相對後又立時低下頭去。
“多謝小姐賞識。”
而沈琴清似乎是因他孟浪,早已轉到丫鬟身後。只說這麽一句話便要走了。
她們這般人家,不該與戲子有過多交談。
一場戲看下來,再偷偷吃過豆腐腦,已是黃昏時分,馬車在岔路口與沈琴清分別,駛向單家。
回房的途中碰到單父,統共聽了兩句話。
“回來了?”
“天快黑了,你該回房間了。”
單雯柔順行禮,乖乖回房裏去。
她的住所是單府最西邊的一座朱紅色閣樓,離大廚房有段距離,是以單父特意給她在附近建個小廚房,想吃什麽自己開火。
晚餐送到房裏,等她吃完已過了晚六點,房門被人從外面鎖起來。單雯習以為常,吃完飯的餐具從窗戶送出去,才收回手就有仆從嚴格按單父要求把窗戶也給鎖起來。
一扇不落。
父親說,夜晚女子門戶不關,就是招蜂引蝶,放浪,所以,她該要理解的。
單雯在床上翻個身,眼睛好像在盯着地面月光,那是牆壁近屋頂的角落特意開的天窗,免得她悶死在閣樓裏。
單雯仰頭努力試圖從高高的窗戶看到外面的風景,月光把欄杆影釘在地上,恍若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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