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他要她心甘情願

頭一個反應過來的是秦真。

秦真兩步走到董慈身邊, 見她連鞋都踢飛了一只, 忙撿來給她穿上了, 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 見她人沒什麽事了, 這才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誰惹妹妹生這麽大氣了……”

秦鳴覺得在場的人大概都和他一樣想大喊一句:白癡, 這還用問嗎, 一個叫趙小政的人。

董慈不說話,秦真把董慈抱了起來, 輕輕拍着她的背,走了兩步樂呵呵哄道,“妹妹氣性好大, 吓着哥哥了,乖了, 咱們不生氣了。”

秦鳴瞥了眼不知正想着什麽的主子, 心說估計連主子都吓到了。

董慈也覺得自己脾氣大了,說實話她前前後後加起來活了三十幾年,像剛剛這麽暴躁憤怒的情況, 總共也就那麽三五次, 趙政獨占其二,夏太後占了其一,其它記不得了。

“都照安排行事,退下罷。”趙政開口吩咐道,“秦真也下去, 有什麽話留待明日再說。”

于是一幹人都明白自家主子這是要開始處理家務事了,看董慈的目光就更詭異了,尤其那幾個不認識董慈的,目光火熱幾乎都要在她身上燒出個洞來。

董慈從秦真身上下來了,心說被這麽一打岔也好,她這個人一生起氣來說話就特別刻薄,這樣很容易激怒對方,很多事不用吵架也能解決,她可以和趙小政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秦真有點擔憂,被秦鳴強行拉走了,其餘人連興平在內,都恭恭敬敬退了出去,一時間書房裏又空曠起來,只剩了董慈和趙政兩個人。

董慈不知從何說起,還在理着自己的思緒,趙政當真起身走到董慈身前,垂頭看她問,“你在想什麽。”

這句話趙政經常問她,她有時候說真話,有時候說假話,這次既然是想好好談一談,自然是要說真話了。

“在想怎麽跟你講講道理。”董慈擡頭看向趙政問道,“不知公子可有空閑,咱們坐下來好好說一說。”

這是要跟他辨道的架勢了,趙政想了想,心說左右無甚要緊事,聽她說一說也無妨。

趙政便開口道,“可以,不過之前你得應允我一件事。”

董慈有些詫異,但還是問道,“什麽事?”

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她這副披散着頭發的樣子,頭發未幹剛剛從浴池裏出來的樣子,他不太想讓旁的人看到。

趙政又走近了一些,伸手碰了碰董慈的頭發,指尖插[進還微微潮濕的發絲裏摩挲了兩下,聲音低沉,“以後注意下儀态,披頭散發宛如蠻夷,別再讓我看見你這麽随随便便跑出來了,聽見了麽?”

披頭散發确實是很失禮,這沒什麽好争執的,董慈點頭應下,只是看着心無芥蒂、對方才的事毫不挂心的趙政,她忽然就覺得根本就沒有和趙政講道理的必要,夏蟲不可語冰,篤于時也。

你不能跟夏天的蟲子講冬天的冰塊,因為不是一個時代,不是一個空間,說再多,也是沒有用的。

她方才怎麽想的,居然想跟一個兩千年前站在食物鏈頂端的人講人權,還想在他手裏讨要一點尊嚴和尊重,她不是瘋了就是傻了,真是異想天開。

因為春秋戰國的背景在這裏,因為她奴隸的身份在這裏,趙政不把她當人看,那是人之常情。

說再多也不可能有用,董慈心生煩躁,忽地伸手拍開了正親昵地觸碰着她頭發的手,朝趙政問,“公子你是不是想要養一只狗,我可以幫你找一只,保準你想給它穿衣就穿衣,想讓它洗澡就洗澡,想給它順毛就給它順毛。”

董慈的語氣特別平靜,平靜得就像那天跟興平授業解惑一樣,趙政卻知道她生氣了,很生氣,生氣到已經厭惡他的觸碰了。

這可真是一件稀奇事,近之則不遜,他的小奴隸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只是他若因此而生氣,倒顯得狼狽了,這麽點無關大礙的小事,他沒必要惱羞成怒。

趙政呼吸輕了輕,幹脆應下道,“好,那你就給我找一只,還有麽?”

董慈忍不住擡頭看了趙政一眼,見他确實不像生氣發怒的樣子,心裏那股莫名的厭惡就消散了些。

既然說是說不通,那她只能想辦法讓自己過得自在一些,董慈想了想便道,“那我以後像珠玉珠雲一樣做好奴婢的本分,以禮待之,好好伺候你,或者像在邯鄲那四年一樣盡職盡責,你可以像對珠玉珠雲一樣對我嗎,或者像那四年一樣也行,可以麽?”

趙政如何不明白董慈的意思,心裏怒氣難堪高漲膠着之餘,還升起了一股暴虐尖銳的疼,這股比知道她心裏有旁人那時更為尖銳難當的情緒,讓他幾乎難以控制住自己,很是花了些力氣才想清楚董慈這話裏話外的意思。

雖然聽起來是有些不可思議,但小奴隸這一段話說的和他剛才想的似乎是同一個意思,‘近之則不遜。’

他覺得董慈放肆無禮的同時,董慈也覺得他越界了,因為觸碰到了她的底線,所以不肯要他了。

不肯要他,不肯要他的觸碰和親近,他确實是親近她,甚至因為無關大礙,所以放任自流,想親近便親近了,想靠近就靠近了,那麽,到底為什麽不行,他為什麽不能親近一個屬于他自己的人!

他倒要看看,她能說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道理來,如果不能……

趙政在心底緩緩控制自己的情緒和呼吸,沒洩露出分毫,只是像站累了一樣,轉身在案幾旁坐了下來,吩咐道,“時辰還早,過來坐下說。”

董慈聽趙政這麽說詫異之餘說是驚喜也不為過了,既然趙政願意聽一聽,那她也希望能把各自的想法,觀念說明白了,兩人之間有什麽事有什麽話,能說清楚便說清楚,說清楚明白了,總比結成心結誤會梗在中間生成溝壑的好。

董慈也跟過去坐下來,見趙政正等着她說話,想了想便打算據實以告,能聊多久,便聊多久罷,試一試,實在不行,那也就罷了,董慈平和道,“晚間的事我其實很生氣,可公子估計都不知道我在生氣什麽,為什麽生氣。”

趙政聞言心說也好,他其實一直不太了解她的,來歷,目的,以及她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花一點睡覺休息的時間,可以了解一些,似乎也不算虧。

趙政喚興平進來,讓他送了兩壺酒兩只樽過來。

興平本是想勸兩句,看看面色平靜相對而坐的兩位,卻莫名有些膽顫驚心的,躊躇了兩下還是依令行事了。

董慈也想勸,複又想想今夜可能要說很長時間的話,這時候酒精度數不是很高,讓趙政淺嘗亦可。

興平把酒端了上來,給兩人都倒了一樽,輕輕擺好後關好門出去了。

趙政這才點頭道,“你不說我還不知道你生氣了,你把我的門都踢壞了。”

趙政的語氣裏透出一股随和來,董慈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挺好笑的,跟鬥雞似的沖進來,難道她還能和始皇陛下打一架不成。

等會兒出院子的時候還得跟守門的兩位大哥提醒一聲,下次她這副樣子趙政又在議事的時候,可一定要攔下她了,沖動是魔鬼,害人又害己。

趙政看着董慈舒展開的笑顏,握着酒樽的指尖緊了緊,将手裏的酒一口喝幹了,等灼熱的酒意從喉嚨一直燒到胃裏,這才平了平氣息,開口問,“那你氣什麽。”

董慈想着要怎麽說,才能讓趙政接受她的想法,“公子你知道‘楊朱’這個人罷?”

趙政失笑,他其實并不想和她讨論這些東西,他現在只想快點跳過這中間無聊的步驟,知道結果是什麽,趙政壓下心裏的煩躁和不耐,耐心地回道,“知道,主張‘貴己、為我,全性保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

“就是這個意思,楊朱主張人的生命、意志、尊嚴比一切都寶貴,所有人都一樣擁有,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和理由剝奪它。”董慈點頭道,“公子你看,這裏的貴族可以随便打殺別人,尤其是奴隸下人更不值錢,有時候十個奴隸還未必能換得一匹戰馬一頭耕牛,公子也可以不管我想不想被看光光,就私自把我看光光了,我很生氣,但公子不以為意,這雖然是一件小事,但足以看出我們觀念不同了。”

這裏這兩個字很有意思,因為據他所知,各國的貴族都是如此,哪怕不是貴族,只是稍微有些權勢的人家都是如此。

趙政想了想便道,“我沒記錯的話,楊朱的論調百年前便已經被人摒棄了,它倘若是對的,可用的,那為什麽流傳不下來,下場如此凄慘落魄,至今連學徒門生都沒有了。”

董慈聽了這話呆在了原地,趙小政他這段話的意思總結起來,跟後世兩句很出名的話是同一個意思: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标準,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

趙政說出這樣的話,就代表着這是他認可并且奉行的真理。

董慈心裏震動,頭皮發麻,頭疼自己說服不了趙政之前,那股發掘了偶像身上光芒亮點的崇拜之情先一步冒了出來,并且有蠢蠢欲動的趨勢,壓得她心裏那股想要得到尊重的念頭都有了動搖。

董慈忙晃了晃腦袋,告誡自己這是兩碼事,想想看,要是能說服陛下稍微尊重她一些,是不是更好。

要是不能……實在不能,那就不能罷,大不了她以後自己注意一些……再注意一些就是了,她在鹹陽城也呆不了多長時間了。

董慈十分克制地低下頭,這本就是一場談判,她心裏沒了那股憤怒做支撐,現在又忍不住要敬佩他,再談下去也是必輸無疑。

這可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這才剛剛開始呢,她就要落敗了。

董慈心裏氣悶,垂着頭在酒樽裏啄了一口,悻悻地低聲嘟囔了一句,“我這不就是從那種地方來的嘛。”楊朱的理論後來不是實現了嘛,他的理論恰好就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中最重要也是最關鍵的一部分,無差別尊重生命個體的一切——以人為本。

它是偉大的真理不錯,最終也在社會主義階段實現了,但不得不承認,因時而異,在春秋戰國甚至是接下來的一千多年,它都是不适應的,所以楊朱确實被淘汰了,學術歷史地位甚至還比不上墨家,楊朱本人也沒有墨子出名。

董慈正感慨夏蟲不能語冰,趙政卻是連心跳都快了兩下,‘我不就是從那種地方來的麽。’

趙政看着正垂着頭的董慈,腦子裏飛快的将天下間匆匆掠過一遍,找不出哪一個地方是如此荒唐的地方,倘若當真有,又豈會籍籍無名聞所未聞?

那麽面前的人到底從哪裏來的,趙政壓住心裏的猜測,狀似随意地問,“那種地方是哪種地方?”倘若她不能回答,那麽生而知之的她,是人是鬼,是妖是仙?

董慈只是這麽随口一嘟囔,倒沒想過被趙政聽了去,聽他問,便讪笑了兩聲道,“邯鄲啊,我不是從邯鄲來的麽。”

趙政自是不指望能聽見實話,他今夜即是打算花了這點時間閑聊,便也想讓它花得有價值一些。

趙政想了想便開口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不過倘若是你,在我這裏,我可以盡量給你想要的這些,那你能不生氣了麽?”

董慈雖然知道陛下可能還并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麽,但很明顯他是真的有想過了。

董慈心裏高興感動的同時,又覺得與一個你太過崇敬欣賞的人相處,思想上真的會特別吃虧,就這麽一句你能不生氣了麽,她都會賤兮兮的覺得讓驚天偉業的陛下浪費時間考慮琢磨這些很對不起。

董慈又喝了口酒,想讓自己稍微清醒些,心說董慈你想想之前的憤怒罷,不能因為陛下說一句你能不生氣了麽就感動了放棄了,這是兩碼事,你是不是有病,有病趕緊找點藥吃吃!

可她能有什麽辦法,總不能跟陛下說你得尊重我,不尊重我我哭給你看罷。

董慈掙紮了半天,徹底放棄了,精神怏怏地回道,“其實是我異想天開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喜歡這裏的有些規矩,也不能強迫你們喜歡我的規矩,公子你別在這些沒用的事上費精神了,還是回去好好休息,養足了精神做正事吧。”

企圖用喝酒來讓自己清醒本身就是個馊主意,董慈晃了晃發暈的腦袋,心說沒必要再聊下去了,還不如回去睡覺呢,說不定睡上一覺,她又覺得這只是一件小事,沒必要花心思在意了,董慈搖搖晃晃地起身,開口勸道,“走罷,公子,夜深了,我伺候你休息去。”

趙政搖頭笑道,“你要是不困,便聽我說兩句。”

董慈心想方才雖然沒成功,但确實是她一直在做要求,陛下連話都沒說幾句,董慈便又重新坐了下來,強打着精神道,“您說,我聽着。”

趙政看了眼臉上泛起酡紅的董慈,開口道,“你很好,學識淵博,品性純良,若為男子,我定與你結交為知己了,只因你我年幼相伴,患難之時又是生死與共過,情分自然與旁人不同,相處久了我難免就生了親近之意,連聖人亦無法阻止親疏好惡,往後我真的不能親近你了麽。”

趙政說完,見小奴隸雙眼通紅情緒湧動,眼睑上水色肆意,似乎是他再說上兩句,她就要落下淚來了。

照她的脾性有這麽個結果完全意料之中,趙政看在眼裏,心裏卻平靜得一絲波瀾也無,卑鄙又如何,今日倘若不逼一逼她,說不定他以後想碰一碰她,都得出聲相詢了。

趙政無動于衷地接着開口道,“方才我當真只是擔心你的傷口泡開了不好,并沒有惡意,男女之防,往後我會注意的,君子一言九鼎,我說到做到,這樣,你別生氣了好麽?”

董慈很想說陛下別一直說別生氣了好麽,她哪裏生氣了,她早就不生氣了。

董慈心裏難受又無處發洩,将酒樽裏的清酒一口喝幹了,大着舌頭比劃道,“剛剛是我錯了,你身邊又無父母教養,先前一直在流亡,這兩年又一直忙于政務,沒時間了解這些也正常,但是對女孩子動手動腳這毛病,我早就想說你了,以後得改改了,知道了麽?”

董慈晃着身體想站起來,頭暈目眩差點沒撞在案幾上,口裏接着念叨道,“我還好,換了旁的女孩,只怕要死要活的鬧起來,會出人命的……唉,走罷走罷,知錯能改就是好孩子,我頭好暈,咱們快回去罷。”

趙政看着董慈當真搖搖晃晃地去找門,聽着耳邊的諄諄教誨,失笑之餘又有些發澀,心說這麽好騙,三言兩語就被他騙得分不清了天和地,當真是又蠢又傻。

董慈東倒西歪在牆上撞了一回,跌坐在地上六神無主,連撞了腦門都不知道伸手揉一揉,除了眼皮還撐着之外,是徹底醉死過去了。

趙政郁積的情緒消散了許多,也不計較對方是個醉鬼,開口笑問道,“你現在走路走不穩了,連門都看不清在哪裏了,我得把你抱回卧房去,可以麽?”

董慈腦袋暈得天旋地轉,迷迷糊糊聽得有人問她,連方向都沒辯出是哪裏,便忙不疊的點頭,“好……好,勞……勞駕你了。”

這樣乖乖的不好麽?非得要跟他鬧,再鬧,結果也是一樣的。

趙政将手裏的酒喝盡了,起身走到門邊将董慈抱起來,見她乖乖順順地靠在自己懷裏,心說比起喊打喊殺威脅恐吓,不過多花點時間精力罷了,他要她心甘情願。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事情耽擱了~先更這點,晚上再補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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