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階級

“無事不登三寶殿, ”董氏見着這個不安套路出牌的妹妹便覺無奈, 拿起方夫人扔到桌案上的團扇扇風, 免得自己接下來太過于焦躁,她道:“你既登門,想來也并非無事。”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方夫人對着自己姐姐也不客氣, 單刀直入道:“過幾日便是群芳會, 本該我帶着蘭蕊過去,可是趕得巧了, 鴻明大師恰好是那一日返回覺知寺,為着小叔的事情,我們家老夫人這幾日心裏總覺不安穩, 便叫我去走一趟, 求個心安。這樣一來,只怕得叫蘭蕊自己過去了。”

群芳會, 便是每年五月時分,金陵的小娘子都會一道往芳頤園去賞花,每年舉辦的時間倒也不固定, 只消見到園子裏頭的合歡花開了, 園子的主人、淑惠大長公主便定一個日子, 廣邀各家小娘子同游,有情的男女往往也會于此相聚,互訴衷腸。

青漓與方蘭蕊作為名門貴女,自然也不會例外。

而方夫人所說的小叔, 便是方良胞弟方凡。

方家的親戚關系極為簡單,就只有方良與胞弟方凡二人,方凡比方良要小幾歲,也已成家,小半年前同青漓大哥一樣,往西涼戰場上去了,刀劍無眼,消息往來又不方便,由不得家裏人不擔心。

董氏聽方夫人提起這一茬,順勢想起了自己長子,剛剛才松下去的心便再度提起,瞧瞧妹妹,道:“既如此,我便同你結伴而行,也有人作伴。”

她看向青漓與方蘭蕊這兩個坐在一側的女孩子,出言道:“群芳會你們都是去過的,自己過去也無甚大礙,姐妹兩個好生關照便是。”

“錯啦錯啦,”方夫人笑嘻嘻道:“阿姐的那一份我自會一起問上一二,我這裏另有事情托付。”

她斜一眼溫婉坐在一側,眼巴巴瞧着她的方蘭蕊,沒好氣的道:“我自問是個靈光的,她老子也鬼精的厲害,偏生她這樣呆板。”

方夫人這話說的不客氣,董氏見侄女面色微微泛白,連忙拿團扇拍了妹妹一下,嗔怪道:“胡說什麽,阿蕊沉穩端淑,尋常人家想養這樣的小娘子也養不出呢,你少胡說八道。”

她示意一側的青漓帶着方蘭蕊出去走走,方便姐妹二人說話:“後院的那一池荷花開了,倒也好看的很,妙妙帶着你阿蕊姐姐去看看,好生招待,不許淘氣。”

青漓心知她們只怕是要說什麽,自己在這兒反倒是拘束,加之她也好些日子不曾見阿蕊姐姐,便也不曾多問,兩個小姑娘便拉着手,一道出去了。

那兩個小的走了,董氏才在妹妹臉上見到了幾分煩躁之意,一面示意侍女斟茶,一面問道:“這是出什麽事了,好端端的,便不高興。”

“要是當真出什麽事便好了,”方夫人眉宇間有些愁意,頓了頓,卻還是低聲道:“阿蕊……喜歡上了一個姓郝的振威副尉,之前怕我跟方良不同意,就憋着沒敢說,眼見着采選即将開始,這才扭扭捏捏的同我講……”

振威副尉,還是姓郝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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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氏在腦海中想了想,卻還是對不上號,沒什麽概念。

這也不怪她,金陵勳貴本就是錯綜複雜、往來衆多,以正五品為分界線進行的交際已經足夠多,她作為魏國公夫人,自然不會去記一個從六品的振威副尉。

“我不同意這樁事!”方夫人氣悶的喝一口茶,這才開始往外倒苦水:“阿姐,你是知道我的,自不會嫌棄郝家門楣低,當初我與方良議親時,他們家也不過是六品官罷了,我半分不曾怨怼,眼下輪到了阿蕊,我自然也不會說什麽。”

“郝家的那個孩子,我叫人去打聽了,倒是個出色的,家裏頭沒什麽人脈,硬生生靠着自己本事做了從六品,也是厲害,人品亦堪稱端方,可阿姐,嫁人哪裏能只看一個人,還要看他家中人如何啊。”

方良如今是正三品正儀大夫,按照他的年紀來看,絕對是前途無量,方家又是詩書傳家的門第,在金陵勳貴眼中,也是不錯的結親對象,若是當真同郝家結親,只怕是在方夫人嫁給方良之後,近年來第二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了。

董氏只聽了幾句,對于郝家也無什麽了解,倒也不好評論什麽,只順着方夫人的話頭問了一句:“你既過來說,自然也要說了清楚才是,否則,倒叫我聽得雲裏霧裏。”

方夫人道:“那人名為郝樟,倒是有志氣,通過武舉進了軍營,得到上司賞識,這才慢慢的升了上來,後來,又在金陵買了院子,接了老家的母親與胞妹過來。”

她說到這裏,董氏便隐隐的明白了幾分:“——可是他母親不好相與?”

“阿姐,”方夫人嘆一口氣,道:“不是我要做惡人,而是真的不合适。”

“我的女兒我最了解,她沒吃過什麽像樣的苦頭,她阿爹又寵她,成日裏護的厲害,更沒被人害過騙過,性子單純的很。我叫人去看了郝家的院子,幾個人住的地方連阿蕊在家中的院子大都沒有,更不必說日常用度了,倘若嫁過去了,阿蕊或許能習慣,或許不能,但這個慢慢糾正過來的過程,委實是不好受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哪裏是那般容易的。”

“再則,兩下裏的習性完全是不一樣的,阿蕊喜調琴丹青,婆母小姑于此卻是一竅不通,阿蕊每日起身便要用一盞玫瑰露安顏,晚間入睡要喝碧浮湯養神,更不必說其餘瑣碎——郝樟正是要拼前途的時候,也不能整日泡在家中,等家裏頭一共只剩了三個女人,阿蕊怎麽與她們相處?

那般小的院子,阿蕊一個人過去倒是沒什麽,可若是帶兩個侍女,便是擁擠起來了,可也不能不帶——我總不能叫阿蕊過去,凡事都親力親為吧?可若是想要陪送個大些的院子,郝家覺得失了臉面,又該如何是好?”

方夫人此言,倒是戳中了董氏的心口。

董氏不是沒出嫁的小姑娘,對此什麽都不懂,剛剛嫁到魏國公府的時候,她也是這般過來的——雖說兩家關系好,但細微之處必定也是有不一樣的,怎麽可能一過去就磨合的完美無缺呢。

只是,董氏的磨合明顯要容易些,而方蘭蕊的磨合,顯而易見的會難些罷了。

“哦,我忘了,”方夫人提起這一茬就生氣,眉尖都擰了起來:“哪裏是同兩個女人相處,應是三個才是,”她唇角帶起一絲諷刺的笑,道:“老太太在上京的時候,還把娘家侄女一起帶過來了,說是做個伴——我呸!”

這下子,連董氏也流露出不滿來:“阿蕊可知道嗎?”

“知道的,”方夫人道:“那個郝樟同她說,表妹家中已沒有什麽親眷,他作為表兄,自然要為她撐腰,好生尋一樁婚事的。”

董氏沉吟一會兒,道:“他此言是真心的,還是假意?”

方夫人低頭瞧了瞧指甲“誰知道呢。”

似是想起了什麽,她面有憂色,道:“郝樟倒是真孝順,這本是好事,可太過于孝順,便叫人有些吃不消了,尤其是婆媳生活在那麽小的院子裏,擡頭不見低頭見,相處起來,還不知有多磨人……”

年輕氣盛時,方夫人也曾經做過許多荒唐事,翻牆出去玩,裝扮成男子到酒館喝酒,學武之後出去跟人打架,以及……執意要嫁給方良。

那時候的她風華正茂,一腔孤勇,渾身都是尋常女子沒有的風儀,迷人的不得了。

可是,那般明媚的她,并不是可以輕易複制的。

至少,她的女兒方蘭蕊,是做不到的。

方夫人選擇的方良,出身詩書之家,婆母和善,小叔知禮,同董家的關系更是不必多說,層層條件分析下去,除去官位有些不當,其實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不合适。

而方蘭蕊與郝家……就全然是格格不入了。

董氏凝神想了片刻,緩緩道:“那你此次來,是想……”

“想請阿姐帶着阿蕊,明日去見一見郝家人,”方夫人看向胞姐,誠懇道:“我也不想一棍子把人打死——人家此刻不顯山不露水,也未必一輩子起不來,到底是阿蕊第一次同我提事情,總不想辜負她這番心意……”

“婆母身體不适,自是不能出門的,弟妹身懷有孕,已是八月有餘,也要在家休養,到頭來,也只好求到阿姐門上了。”

董氏也有女兒,倒是能理解胞妹的這番心思,不曾多言,便點頭應允了:“阿蕊也是我外甥女,既是去相看,必然不會敷衍的。”

盡管與阿姐性情不一,但方夫人對于董氏的眼光還是有信心的,也問起了青漓:“妙妙的這樁姻緣,阿姐是如何想的?”

“還能怎麽想,”董氏對于皇帝的态度有了底,面上談起時也帶了幾分笑:“順其自然便是——妙妙是有福氣的。”

方夫人看出阿姐眉目間的安然,放下心來的同時也不曾多問,只是嘆道:“只知道,就該把妙妙抱到我家裏去養幾日,說不得也能沾一沾福氣呢。”

董氏笑吟吟的斜她一眼:“想的倒是美,我才舍不得。”

青漓與方蘭蕊只相差幾個月,她是董氏最小的孩子,而方蘭蕊則是方夫人的第一個孩子,兩家的關系親近,二人也玩得來,彼此之間悄悄話也說的不少。

一道往蓮池那邊去時,不待青漓開口問,方蘭蕊便紅着臉,将事情說了個七七八八。

她心知阿娘不怎麽贊同這樁婚事,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卻也想堅持一下,是以才對青漓說出來,想聽一聽表妹的意見。

——發自內心來說的話,青漓是支持方夫人的。

她年紀不大,經歷的事情也算不得多,可是對于這些事情,還是能看明白幾分的。

郝家與方家差的太大,僅僅是兩個情投意合年輕人的努力,是遠遠不足以彌補起這一道裂縫的。

方夫人與方良的結合誠然令人驚訝,但是別忘了——董太傅是當世大儒,清流文臣,而方家也是詩書門第,兩下裏除去官位之外,不缺乏任何精神上的交流。

可是郝家與方家,就完全不是這個道理了。

前世的時候,青漓也算是出身上流社會,年紀雖然小,跟在父母身邊迎來送往的,見到的事情卻也不算少。

她見過許多出身平平卻美麗的女人,她們妝扮的光鮮亮麗,飽含欲望的游走在那些二代子弟中,盼望有朝一日能夠登上那道門,成為其中的一員。

可是到頭來,真正打破那層壁壘,成為其中一員的人,卻是屈指可數。

自然,方蘭蕊這種情況與前者完全不同,但歸根結底,本質上卻是一致的。

——兩個階級的融合,從來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灰姑娘的确嫁給了王子,可她本來就是公爵的女兒。

青漓久久不曾說話,方蘭蕊心中便明白了幾分,她聲音低了幾分,卻還是勉強帶着笑,襯着有些白的面色,倒是叫人不忍心:“妙妙,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荒唐?”

“倒也不是,”青漓真心實意的答道:“說到底,這個郝樟我不曾見過,郝家人也不曾接觸過,委實是不好說什麽。”

頓了頓,青漓又道:“小姨夫是怎麽說的?”

“在我們家,”方蘭蕊幹咳一聲,道:“阿爹說的話都是不算數的……”

青漓-_-||:“……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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