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打臉

皇帝不曾搭理趙華纓, 便是表明自己态度——為着之前那樁事, 他早就惡了此女。

陳慶跟随皇帝多年, 深知他心性,見皇帝不曾開口,便上前半步, 出言斥道:“放肆!陛下與娘娘在此, 太妃又是長輩, 豈容你一介臣女插嘴?”

誠然,陳慶也是在帝後不曾開口前出言, 但那卻也是身份使然——他是皇帝身邊的內侍總管,真正的天子近臣。

在某種程度上,陳慶嘴裏說出的話便是皇帝想說的, 做的事便是皇帝想做的。

因着這一層內因, 他此刻出言,誰也挑不出錯來。

倒是趙華纓, 衆目睽睽之下搶先開口,在帝後面前失儀,姿态極難入眼, 也極易叫人輕看。

——毛遂自薦這種事情, 倘若是發生于朝堂之上, 出于男子之口,風評如何,尚且要看君主是否開明,此刻落到女子身上, 卻只會落下責難——沒規矩!

果不其然,皇帝連恪太妃的面子都不給,更不必說小小一個趙華纓,微微笑了一下,他言簡意赅,道:“趙陽,倒是教的好女兒。”

趙陽,便是趙華纓之父的名諱。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使得趙華纓臉色大變,便是恪太妃,臉上的笑也愈發勉強起來。

皇帝這話看似是在指責趙華纓沒規矩,底下卻是在說子不教父之過,連帶着說整個趙家糊塗。

恪太妃也是趙家出來的,七王更是趙家外孫,這樣的帽子往頭上一扣,哪裏是什麽好事?

尋常人不規矩便不規矩了,頂多挨幾句罵,被人背地裏指指點點幾句,可出身天家的王爺被指責不規矩,那說不定就是要掉腦袋的。

趙華纓本是庶出,可架不住她心思靈敏,善于經營關系,加之嘴巴乖巧,會奉承人,上頭的嫡母又不是什麽苛刻性子,在趙家過得也算是不錯,便是恪太妃這個沒見過她幾回的姑母,對這個小姑娘印象也不錯。

可是到了此刻,這個侄女卻在皇帝面前這樣失禮,連帶着丢了趙家與自己的臉面,還害的自己兒子在皇帝那裏挂了壞名……

更不必說,那位小皇後還在這兒站着,沒進宮便見了這樣一場戲,日後入了宮,怎麽會将自己這個太妃瞧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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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雖是太妃,可宮中事物卻皆是要捏在皇後手中的,便是哪裏輕慢了,自己一個坐冷板凳的太妃,難不成還能跟皇後硬頂?

名不正言不順的,她若是當真敢對着皇後擺什麽庶婆母架子,按皇帝眼下對那位的寵愛模樣,只怕當即就能一根白绫送她上路。

今上登基那日,先帝那些德妃賢妃貴嫔昭容被蒙上白布自宮中擡出去的樣子,恪太妃到死也忘不了。

曾經在後宮叱咤風雲的女人們,被一席白布卷了,凄涼的送了出去,不知埋骨何地。

有家族支持,有兒子做底氣的高位嫔妃說死就死了一群,她這個上不得臺面的太妃,哪裏敢跟皇帝頂着來?

只這樣一想,恪太妃看趙華纓的眼神,便不太對了。

說白了,二人也沒見過多少次面,而感情卻都是要慢慢相處才能得來的,沒有真心實意的姑侄情分,值幾個錢呢。

拍拍馬屁說幾句空話還行,真刀真槍上來,便頂不了什麽用了。

恪太妃對着自己冷了臉 ,趙華纓不是沒感覺到的,只是到了這個關頭,不成功便成仁,她沒心思想那麽多,顧忌那麽多。

按她所想,那枚玉蘭佩只怕是早應該到了皇帝手中,可已經過了一月有餘,為何皇帝還不曾去找自己?

——難不成,是中途出了什麽變故?

可是沒辦法,她等不了了。

再過幾月采選便要開始,趙家的門第擺在那裏,自己又是庶女出身,倘若當真被指給宗室,也只會是做妾,而按大秦制——妾至死不得扶為妻。

只有一個地方會有例外,皇宮。

——倘若真的走上那條路,豈不是一輩子被人壓在頭上嗎?

她才不要那麽窩囊!

退一步講,便是不曾被指婚,她也十七歲了,眼見着可以出嫁的年齡,家世與身份擺在那裏,高不成低不就,還不定會遇上一個什麽人。

與其前路無光,倒不如拼一把——自己的家世擺着,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同魏國公之女相比的。

但是,倘若自己得皇帝的寵愛,一切便截然不同——若是運道好,早于魏氏女生下皇子,便是後位,也未必不能一争!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她準備的手段,自然也并不是只有一條。

舊情的那條路既走不通,她自然可以另辟蹊徑,謀求皇帝注目。

只可惜,今日之行,似乎是出師不利。

雙手撐地,額頭伏到其上,趙華纓不卑不亢,道:“陛下富有四海,胸襟自應非比尋常,何妨聽臣女一言?”

皇帝還不曾說話,青漓便有些驚了,在大秦活了這些年,她還是第一次見這種不知深淺的人——你以為你是誰,七點的新聞聯播,誰都得看你嗎?

這不是她第一此見趙華纓,卻是她第一次仔細打量她,帶着對她言行的不滿與鄙薄。

金陵是大秦帝都,既是齊聚天下繁華之處,也是最為現實殘忍之處,階級之間自成緊密圈子,自動排斥外人。

頂級門閥中的小娘子們,自小便在父母有意無意的暗示下玩兒到一起去——指不定将來還能結個親,姑嫂之間早早相處着,多好。

同樣的道理,次一級的家族中,小娘子們也會一道抱成圈子。

這還只是大略的分類,除此之外,像是姻親外祖家的小娘子,父親好友家的小娘子,母親手帕交家的小娘子,庶出的,嫡出的,原配生的,繼室生的,林林總總,各有各的圈子。

說的再明白一點,無非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罷了。

勢利嗎?

當然勢利——按照每個人的出身,先天的劃定交際人群,想要從下往上進,需要付出的力氣只怕不比登天難。

前一世的時候,青漓家境也是上等,交際的也是同等家境的孩子,話雖如此,可那畢竟是現代社會,階級觀念早已經淡化許多,全然大秦這般明顯。

青漓小的時候,也曾懵懂無知的問過董氏:“——我為什麽不能跟那些出身低的小娘子玩兒呢?”

董氏似乎不曾想過她會這般問,怔了一下,才嘆氣道:“——因為人心是經不起考驗的。”

那時候她經的事少,很多事情不懂,可是慢慢的,也能明白幾分,便不曾去做什麽異類,只在阿爹阿娘劃定的圈子裏交際,因此,自是不會同趙華纓有什麽交情。

也只是隐約聽人提過一句——似乎頗有才情罷了。

正胡思亂想着,青漓卻覺皇帝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她看過去時,他卻不看她,只是向趙華纓道:“朕聽聞,金陵新興的那家朝雲閣,便是你所為?”

趙華纓正躊躇滿志,暗地裏将自己準備的那套說辭想了想,卻不曾想皇帝完全不曾按她所想的來,而是直言到了朝雲閣上。

而她更加不曾想到,皇帝竟連這個都查出來了!

聽他語氣不善,趙華纓心下大驚,心思一亂,面色也跟着透了幾分白。

再想到前不久朝雲閣被查封,她求了多少關系都沒用,心中頓時了悟,涼了個徹底。

——皇帝下令封的,誰敢開口饒過去。

想通了這一節,趙華纓心中便生出幾分糟糕,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招惹皇帝注目,只強笑應道:“是。”

“太妃也真是,”皇帝漫不經心的笑了,轉向恪太妃,道:“趙家若是揭不開鍋,只管求七弟去,做什麽叫自己家小娘子出去抛頭露面——掙的那幾個錢,怕是連丢的臉面都買不回。”

皇帝這話說的輕巧,恪太妃卻覺是一記耳光扇在了臉上,火辣辣的疼,老臉都有些挂不住。

——她活了大半輩子,自然知道那些出去抛頭露面做生意的女人都是什麽貨色,雖知自己這個侄女絕不至于那般不堪,卻也依舊難以反駁皇帝這幾句話。

雖說金陵各家都有鋪面莊園,可那都是挂在管事名下的,哪裏有人會自己抛頭露面去經營,若是出嫁的婦人執掌中饋也就罷了,偏生是還沒出閣的小娘子,傳出去,豈不是壞了趙家所有姑娘的名聲!

更不必說,這官家女子還是出去經商的,若是傳了出去,豈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六公主生母沈太妃容色極盛,頗得先帝寵愛,可就是因為出身商家,即使是生了一位公主,也照舊升不了高位,明裏暗裏不知有多少人取笑她出身微賤,而恪太妃,也是其中一員。

等到先帝駕崩,今上繼位時,便只剩下了三位太妃,即使如此,也別指望着三個人相親相愛,姐姐妹妹一家親。

有人的地方便有鬥争,有女人的地方尤其明顯,昨天見得時候,恪太妃還拿着這個陳年老梗取笑了沈太妃幾句,眼下,自己侄女卻出了這樣的亂子,怎麽能叫她不氣悶?

一筆寫不出兩個趙字,饒是面色難堪,心中氣惱,恪太妃卻也得為自己侄女将此事兜下來:“她素來糊塗,旁人随口稱贊幾聲,便昏了頭腦,竟幹出這種混事來,自當回了她父親,好生管教才是……”

向皇帝再度施禮,恪太妃語氣中己有了幾分哀求,以及強自抑制住的對于趙華纓的惱恨:“還望陛下萬萬見諒。”

皇帝似不在意,只道:“本就是趙家家事,同朕有什麽關系。”

初聽時青漓還不甚明了,到此刻,便全然明白過來。

瞧一眼依舊跪在地上、形容狼狽面色驚慌的趙華纓,她在心底搖搖頭——原來,這就是自己的老鄉。

她以為會有多精明呢,原來,卻連真正的融入這個時代都不曾。

倒是皇帝,這招殺人不見血用的利落。

明明是自己想收拾趙華纓的,卻不肯多說什麽,只開口落趙家與恪太妃的面子,出手狠的緊,将這兩下裏的面皮都削薄了幾寸。

也是,皇帝同一個小女子計較,傳出去多丢份,但若是換了趙家與恪太妃,占據尊長的大義身份處置一個忤逆胡來,損壞家族聲譽的庶女,便是不能再簡單的事情了。

——外頭便是有人知道,也不會說什麽閑話。

畢竟,誰家裏頭還沒幾個害群之馬,今日說了別人,明日輪到了自己頭上,豈不是為難?

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這樣簡單的道理,大家都明白。

青漓從來沒有懷疑過皇帝的心機深沉,也沒想過要去挑戰一二,若是跟皇帝談朝政計謀,她只怕得被秒成渣。

可是話分兩頭,對于朝政沒信心,可對于內宅女子事,她卻還是有幾分自信,只是到了此刻,那份自信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先帝留下的妃妾只剩了三位,位分皆是太妃,初次聽聞時,青漓只以為皇帝是為圖方便,才順嘴封的,現下一想,或許并不是。

先帝在時,恪太妃便是妃位,沈太妃是九嫔中的修儀,張太妃則是九嫔之首的昭儀,後皇帝登基,便将三人一道封了太妃,名份上是好聽,可是細究之下——恪太妃其實是降了級的。

另外兩個人都升了,只有她沒升,不是降級是什麽?

昔日矮自己一級的人,驟然與自己平起平坐了,正常人見了,都是會心生郁悶的吧。

有這個別扭隔着,恪太妃同那二人,自然不會有什麽好的交情。

而張沈二位太妃,其實也很難擰成一股繩。

她們的出身本就是一道天塹,除此之外,再細看五公主與六公主的生辰,心中或多或少便能明白幾分。

沈太妃是踩在張太妃頭上得了先帝的寵,既然有一個得寵,自然也有一個失寵,女人之間的矛盾,便是這樣生出來的。

——叫這樣兩個女人聯合起來?

做夢吧。

青漓看着站在一側的皇帝,心底忽然冒出了四個字來。

——細思恐極。

她才不相信,那只是皇帝随意為之呢。

皺着眉想了想,青漓覺得,按照自己與皇帝之間的差距,大婚之後,只怕是沒辦法開啓宮鬥副本了。

她的大腦CPU……可能很難支撐那麽複雜的運轉。

她還是靠着皇帝這顆大樹……乖乖的聽話吧。

在水墨畫中,留白是一種深遠意蘊,在言談之中,其實也是如此。

話說到了這裏,其實也就差不多了。

皇帝親自在趙華纓身上蓋了一個不規矩,失禮加抛頭露面的章,她只怕是到死都洗不掉。

趙家若是懂事,就應該趕快找個人把趙華纓給嫁了,要不就幹脆點,送到庵堂去養着,要是狠心點的話,指不定都能來個暴斃。

只是,那都同青漓沒什麽關系了。

皇帝也不避諱人,拉住她一只小手,繞過跪在地上的趙華纓,徑直往另一頭去了。

這樣脆弱的對手,其實算不得對手,最多,也就是一個小小的調劑罷了,不值得費什麽心力。

只是,他們才沒走出去幾步,卻聽趙華纓猝然開口,語氣不複之前的自信從容,反倒是有了幾分張皇失措:“陛下稍待,臣女有一物,欲進獻于陛下。”

皇帝自然不會理她,只牽着小姑娘的手,徑直往前去,趙華纓心知他這一走自己便會有何下場,也怪不得狼狽,便膝行幾步,攔住皇帝,揚聲道:“臣女鬥膽,只請陛下一觀。”

恪太妃在原地站着,只欲昏死過去,她都能感覺到,周圍人看她跟趙華纓的眼神都不太對了——自己兄長到底是怎麽做到的,能生出這樣一個奇葩來,虧得自己之前還覺她溫婉得宜,極為出色!

要不是天子駕前不得失儀,她幾乎要過去扇死趙華纓了!

青漓倒是不曾想趙華纓竟這般面皮厚,也這般不知規矩,明明皇帝表明了态度,竟還敢沖到前頭來,瞧一眼皇帝側臉,她忽的搖頭笑了。

皇帝看一眼身邊小姑娘,見她眉眼全是笑意,說不出的嬌憨動人,心中怒意也散去幾分,低低的問了一句:“怎麽,笑什麽?”

對于趙華纓這種明晃晃觊觎自己男人的人,青漓自然也不會客氣,只是不欲張揚,便只低聲向皇帝道:“——臉皮真厚。”

她話一出口,皇帝也禁不住笑了,還不待說什麽,卻見小姑娘伸手輕輕戳了戳自己面頰,同樣低聲道:“只比你薄幾分罷了。”

若是換個地方,面前無人,皇帝指定叫小姑娘後悔自己這番話,此刻人多,卻也只得忍下來,輕聲斥一句:“淘氣。”

青漓嘟着嘴看他,一副受了委屈的小模樣。

皇帝明知道她是裝的,卻也覺不忍心,刮刮她鼻子,道:“乖。”

那二人打情罵俏,周遭人只覺自己多餘,趙華纓被晾在了一側,心知自己過去也是招人厭煩,卻也全然不敢放過這個機會。

不待皇帝準許,她便膝行一步,自懷中取出一塊玉珏,雙手呈上。

“陛下容秉,此為周王後曾有玉珏,民間有傳言,天子得此玉珏,必可永安社稷,福澤萬民,臣女有幸得之,今日獻于陛下,願我大秦風調雨順,願陛下江山永寧。”

周王朝延續八百年,堪稱盛極,而關于那玉珏,民間的确是有此傳言,只是不知那玉珏真假,以及,究竟是如何落到趙華纓手上的。

陳慶看着皇帝臉色,便上前去接了那玉珏呈上,趙華纓低眉斂目,眼底極快的劃過一絲喜意。

——這個時代的君主,怎麽會不喜歡這些吉兆呢。

這本是她為自己準備的最後機會,眼下深陷困頓,若是能借此脫困,倒也不算辜負。

皇帝接過那玉珏瞧了瞧,面色仍是淡淡:“周王手裏頭有這玉珏,還不是丢了天下,可見,傳言不真。再者……”

他冷冷一哂,道:“周王偌大天下都為朕所有,區區周王後的一塊玉珏,要着還有什麽意思。”

瞧一眼身旁的小姑娘,皇帝問道:“——妙妙,你想要嗎?”

趙華纓給的東西,青漓便是再喜歡也不會要,更何況她也不信那些得神器便能如何如何的傳言,自然立刻推拒:“不要。”

“朕的皇後也不喜歡,”皇帝随手将那塊玉珏扔回趙華纓面前,漫不經心道:“你且自己收着罷。”

說完,便徑直往前頭去了。

走了幾步,皇帝卻覺身邊少了什麽,回頭一看,他溫聲喚了一句:“妙妙,走了。”

青漓心中歡喜,笑盈盈的瞧着他,跟上去牽他手:“來了。”

男子高大挺拔,女子窈窕婀娜,二人攜手時,端是一雙璧人,微風輕起,吹動二人衣袍,竟有宮人看呆了。

只餘趙華纓一人跪在原地,對着面前那塊沾了泥土的玉珏,竟覺像是自己跌進泥巴裏一般難堪,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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