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吵架

人都到了, 也不好掉頭回去。

青漓氣哼哼的瞪了皇帝一會兒, 終于還是默許了。

他們離開魏國公府時, 已經過了一日之中最炎熱的時候,再加上路上花費的時間,日頭已經不像中午時候那樣熱了。

皇帝一番殷切, 青漓也不好只晾着, 等到了地方, 便就着他的手下了馬車,便被他扶着, 往水寧庵裏頭去了。

許是因為天氣炎熱,四下裏的人倒也不多,侍從們謹慎的往四下裏散開, 暗暗的警惕着, 而明面上,卻是英俊的男子扶着他有孕的美貌妻子, 帶着幾個侍從進了水寧庵的前堂。

許是天氣太過炎熱,沒人願意出門的緣故,內裏竟只有他們夫妻二人, 再無其他。

這座在金陵頗負盛名的庵堂裝飾并不華麗, 樸素之中極有韻味, 青漓擡頭看着面前菩薩的慈悲面容,伴着淡淡的香火氣息,也生出幾分敬仰之意來。

看一眼一側的香案,倒是點了幾炷香, 敬到了那上頭。

她來時興致缺缺,此刻居然肯過去敬香,皇帝暗自驚奇,面上卻不顯,只跟着一道上前,極誠心點了香,微微躬身敬上。

人間帝後,是不必向神佛屈膝的。

青漓目光平靜的對着那尊送子觀音看了一會兒,瞧着她懷中抱的小嬰兒,再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也覺得心下生出幾分母親的慈愛,摸摸肚子,微微笑了。

皇帝往外看了看天色,向青漓道:“香也上了,咱們走?”

“這就走?”青漓有點訝異:“只上了一炷香呢。”

“不是妙妙自己說的嗎?”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她,緩緩道:“心誠則靈。”

“也是,”青漓釋然一笑,挽住了他的臂:“走吧。”

即使是日頭西沉,外頭也依舊有些熱,青漓肚子大的厲害,步子也不敢放大,只叫皇帝攙扶着緩緩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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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走出水寧庵的門了,正面卻來了一個年紀不輕的婦人,身後還跟着幾個仆婦,想來是求子的。

那幾人衣飾上佳,顯然出身不低,面上也有幾分倨傲之色,眼見前邊有人大着肚子,也沒有躲閃的意思,直直的往前去了。

皇後有孕,正是八月待産的時候,哪裏能叫人沖撞,不必皇帝吩咐,便有侍從上前隔檔開,清出一條路來。

那夫人顯然不料竟被人攔住了,面上閃過幾分不耐之色,身後的侍女見狀,便上前呵斥道:“放肆!你們可知我家夫人是誰?還不快快讓開。”

“我們不需知曉你家夫人是誰,只需知曉自家主人是誰即可,”陳慶上前一步,微微一笑:“退開。”

金陵之中,從不缺乏肆意之人,也從不缺乏頂級門閥的貴人,那婦人聽對方這樣講,心中就有積分估量,擡眼去看被護衛在中間的人時,目光禁不住一頓,竟有了幾分淚意。

“……蕭郎。”

她這一句算不得高,卻也算不得低,至少,青漓是聽見了。

蕭郎,叫的還真親昵。

是跟前一次的實秋配對兒來的嗎?

看她發髻梳起,想來已為人婦,又是到水寧庵這種地方來,顯然是求子,巴巴的管別人的男人喚蕭郎,也是可以了。

豎起眉毛來,青漓冷笑着,向皇帝毫不客氣道:“這大嬸是誰啊?叫的這麽親熱!”

妻子有孕,又是即将臨産,哪裏能動氣,皇帝連忙安撫她:“妙妙別氣,當心孩子。”

一手攬住小姑娘,他倒是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婦人,目光在她身上轉了轉,還是沒什麽印象。

低下頭,皇帝向青漓實話實說:“不認識。”

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說,那婦人也是一怔,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臉頰,眼眶裏的淚終于盈盈的出來了。

青漓在邊上看她梨花帶雨,只覺膈應的厲害,年紀輕輕的小姑娘也就算了,一把年紀面色蠟黃的女人,這是幹什麽呢!

她心裏頭不痛快,語氣也極不客氣:“哭什麽哭,有話就說,別婊裏婊氣裝模作樣,我倒胃口!”

那婦人顯然不意青漓說話這般簡潔明快,挂在眼睫上的淚流也不是,不流也不是,倒是有些狼狽。

她知曉皇帝身份,再見他身邊挺着肚子的美貌小婦人,也能猜出那是誰,如此一想,心中不免更覺凄涼:“……蕭郎,你不記得我了麽。”

握住妻子的一只小手,皇帝安撫的捏了捏,皺起眉,極誠懇的道:“不記得了,夫人是哪位?”

那婦人顯然不料自己連半分痕跡都不曾在他心中留下,心中一酸,忍了許久的淚,終于再度落下了。

青漓鼓着嘴,心裏頭堵得直冒酸水,又氣惱,又心酸,看了一眼皇帝,終于別過臉去,不理他了。

皇帝看小姑娘委屈的都要哭了,也顧不得別人,只輕輕扶住她的肩,将她給掰回來了,在她耳邊道:“妙妙,朕不騙你,真的跟她沒什麽。”

他雖然愛欺負自己,可個人品質上還是過得去的,青漓盡管氣惱,卻也勉強轉過身看他了,只冷冷的哼了一聲。

這場鬧劇若再持續下去,只怕小姑娘還不知要怎麽氣悶,皇帝無意再糾纏下去,直截了當道:“夫人究竟是哪一位?說就說,不說就滾!你不知廉恥,別人也不知嗎?”

“金陵就這麽大,總會有辦法知道的,到時候,只好請你夫家過去,說道一番!”

他這話極犀利,也沒給那婦人留半分臉面,她顯然不料皇帝這般絕情,面色登時白了,一時間讷讷無語,說不出話來。

夫妻倆一道歸寧,出來上香本是好事的,可這會兒,皇帝被這莫名其妙沖出來的婆娘惹得心煩,還害的小姑娘委屈成這個樣子,心裏頭煩躁的緊,正要帶着青漓離去,陳慶卻忽然發話了。

畢竟時過境遷,多年不見,變化也大,陳慶盯着那婦人看了好一會兒,才算是認了出來。

“主子,”他走到皇帝身邊去,低聲道:“仿佛是老忠武将軍,高家的人。”

他這樣一說,皇帝就能隐隐約約的将時間連上,順着一想,就從腦海深處将這婦人給翻出來了。

“是你?”他上下打量了幾眼,冷冷一笑,道:“騙了哪裏的老實人,居然嫁出去了?”

那婦人面色愈白,口中凄楚道:“……蕭郎。”

“住口!”皇帝難得如此疾言厲色:“你算什麽東西,也配這樣叫?”

“還以為過了這麽多年,你或多或少能長些教訓,也叫你父親瞑目,現在看來,”他冷冷一哂,便扶着青漓離去:“狗改不了吃屎!”

只留那婦人幾個停在原地,面色慘白晦暗,一片難言。

那婆娘在的時候,皇帝怼了她,青漓自然不會說什麽,畢竟夫妻倆要一致對外,可等到上了馬車,她心頭的火就冒出來了:“——那是誰?!”

皇帝心知今日叫小妙妙受委屈了,一面将她抱住,一面溫聲解釋:“一個不知廉恥的女人。”

青漓推開他的手,順勢在他身上重重打了一下。

她動作太大,皇帝怕她驚着胎,連忙扶住了。

青漓并不領情,只冷冷的撥開他,氣惱道:“——她居然叫你蕭郎!”

“她心口亂叫的,如何能當真?”皇帝向她解釋:“她父親是舊忠武将軍,同朕在西北頗有舊交,那時候……”

青漓有孕之後,愈發的嬌氣,也愈發的愛多想,只消一想方才那女人含着淚花叫蕭郎的樣子,她就覺得自己張口就能突出酸水兒來。

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難過,心裏頭又酸又悶,擡手捂住耳朵,道:“我不聽我不聽,我就是不聽!”

“妙妙,真的沒什麽,”皇帝看她杏眼裏都冒出淚了,趕忙過去摟她,溫聲道:“朕沒有騙你。”

“明明說是帶我回家的,可到頭來呢,還不是想去水寧庵,不過是個哄我出來的幌子罷了,還有那個女人,還說沒有騙我!”青漓越說越生氣,接連在他身上打了幾下:“你就是騙子!”

她那點兒力氣,真不能把皇帝怎麽着,只是看她氣成這個樣子。不免擔心:“妙妙,你總得給朕說話的機會才是。朕的确認識她,可并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關系……”

不等他說下去,青漓就氣咻咻的拿小爪子捂住耳朵了:“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她也是執拗,認準了事情就不松口,皇帝如何說都不理會,回到宮裏之後,下馬車的時候也不要他扶,等莺歌與玉竹過去就将他推開,自己往前頭走了。

她這麽固執,皇帝又氣又心疼,看她慢騰騰的往前走,時不時的拿帕子擦眼淚,又心軟的厲害。

遣退了莺歌與玉竹,皇帝過去扶她,極溫柔小意的道:“妙妙,別哭呀,哭花了臉,就不漂亮了。”

青漓心裏頭又委屈又氣悶,眼淚汪汪的斜他一眼:“那你就去找個漂亮的!”

她這會兒在氣頭上,皇帝說什麽錯什麽,也就悶着頭不說話了,只仔細的扶着她往清涼殿去。

青漓折騰了一路,這會兒有點兒累了,也不理會巴巴的湊過來讨好的皇帝,回寝殿之後,耷拉着尾巴,蜷在塌上睡了。

夏日裏悶熱,她胃口也不好,今日碰上了這糟心事,更不想用東西,傍晚的時候,只叫莺歌端了一盞荷葉清露與她飲了,便不再動筷。

皇帝看小白貓恹恹的躺在床上無精打采的樣子,又心疼又無奈,過去摸摸她臉頰,道:“妙妙肚子裏還有孩子,好歹得吃一點,嗯?”

“不吃,”青漓別過頭去,不看他:“氣都氣飽了。”

經了這一回,皇帝算是看出來了,女人要是不想聽,怎麽說她都不會聽的,也就不再向她解釋,只溫聲勸她:“聽話,吃點東西,不然晚上會餓的。”

青漓心裏頭還堵堵的,根本不想聽他說話,這會兒也不嫌熱了,拉起被子遮住自己,翻個身往裏頭躺下了,任皇帝怎麽叫都不理會。

她的脾氣上來,真的是半點不容轉圜,說不吃就是不吃,直到過了晚膳時分,人都醒了,還是不肯吃。

皇帝在邊上磨了許久,同她說話,她也不搭理,只躺在床上悶悶的生氣。

實在是沒有辦法,皇帝只能求援軍來幫扶、

左右董氏也該入宮陪伴了,他便早幾日請了她入宮,為自己說和一二。

帝後才剛剛離府,怎麽就急着叫自己入宮?

董氏在府裏頭聽說今日請自己入宮,且來的內侍也不是女兒身邊的,心裏頭便有些擔憂,面上倒是沒有表露出什麽來,等到了宮裏頭,才聽莺歌說了個大概,一時間倒是哭笑不得。

青漓一見到董氏過來,眼淚嘩的就流出來了,抱住董氏開始訴苦,道:“阿娘,你怎麽來了?帶我回去好不好?我不要再待在這裏了,他對我一點也不好,還不給我東西吃……他壞死了嗚嗚嗚……”

皇帝正坐在內殿的帷幔後頭,聽小姑娘口風轉的這樣快,話說的這樣委屈,都疑心是不是自己苛待她了。

青漓說的可憐,哭的更加可憐,董氏聽到的版本可不是這個,心裏頭又想笑,又覺得皇帝能把女兒養成這個嬌貴樣子,一份真心委實是難得。

話雖如此,見着女兒眼淚汪汪的樣子又是心疼,叫一側的宮人送了點血燕過來,親手喂給青漓吃。

青漓一個下午下來,幾乎是被皇帝養成了條件反射,看見東西送過來就要拒絕,想起這是董氏遞上來的,這才湊過去,乖乖的吃了下去。

董氏已經許久不曾這樣手把手的喂她,畢竟青漓已經長大了。

可是孩子無論多大,在父母眼裏頭都還是孩子,那就需要父母耗費心力去照顧。

一邊喂,她一邊問:“為了高氏的事兒?”

青漓被董氏問的一愣,随即才反應過來——高氏就是今日她們遇見的那婆娘。

她心裏頭不痛快,也就沒掩飾,冷冷的哼了一聲:“恬不知恥,說起她我都嫌髒嘴。”

“确實不是什麽好東西,”她說的不像話,董氏居然也沒責備,反倒是順着道:“只是她多年未曾回到金陵,想來許多人已經不記得她了。”

青漓看着母親,總算不是那麽不講道理了:“她很有名嗎?”

“曾經很有名,”董氏知道皇帝在後頭坐着,卻也不在意,而是直截了當道:“她父親是老忠武将軍,曾經在西北跟随陛下多年,可她過不慣苦日子,便只留在金陵。”

“那時候先帝尚在,諸皇子之中,以皇三子最為氣盛,她曾有意做皇三子的側妃,殷勤的很,可門第上不合适,被退回去了。”

董氏莞爾道:“金陵就這麽大,事情一下子傳開,她也沒臉見人,就往西北去,投奔她父親了。

後來之事,你大概也能猜到,她眼見攀不上皇三子,便想着往陛下那兒攀,陛下也沒給她留臉,直接将她扭送到忠武将軍那裏去了。”

“忠武将軍雖然氣惱這個女兒行事不端,卻也因為常年不在身邊而生愧疚,便叫人将她從西北,送到北邊老家去,在那裏找了個老實人,成婚結家了。”

“那人倒是有些本事,家世本是平平,靠着忠武将軍扶持,走了從軍的路子,這一遭西涼之戰也是功臣,前不久,才被調回了金陵。”

“老實人怎麽了,”青漓看不上高氏那副作态,話也不客氣:“老實人就該接盤,娶這樣不安于室的嗎?”

一把年紀臉色蠟黃了,瞧見皇帝還滿臉春情楚楚可憐,她也不嫌自己惡心!

“是是是,”青漓這樣說,董氏也含笑應了,看看她隆起的肚子,道:“她那個老實人的夫君委屈,可陛下也委屈,明明什麽事兒都沒有,卻平白被你怨了一通,也是無辜。”

青漓想了想,還真是這麽回事,也就沒說什麽反駁的話,胡亂哼了一聲了事。

董氏既然這麽說了,那八成就是真的,這只是十幾年前的事情,又不是上百年前的事情,青漓但凡有心,一打聽就能知道。

再者,皇帝那個脾氣,她也是知道的,這種迎風倒的女人,必然也是看不上的,如此一想,心口的那份氣也就順了。

鼓着嘴,她向董氏撒嬌道:“阿娘,我餓了。”

“這會兒覺得餓了,”董氏戳戳她額頭,好笑道:“早幹什麽去了?”

“那會兒生氣嘛,”青漓也不怕丢人,大喇喇的道:“怎麽吃得下東西。”

“好了,你在這老老實實的,”董氏摸摸她臉頰,站起身來:“阿娘吩咐她們去給你準備。”

一面又使眼色,等皇帝過來時,叫她好好說話。

青漓看懂了母親眼中意味,乖乖的點了點頭,董氏這才放心的出去。

皇帝在帷幕後頭聽着她們母女倆說話,見小姑娘口氣軟了,才算是放下心來。

等董氏出去了,終于掀開簾子,到了他們家小姑娘面前去:“妙妙還有什麽好說的?是不是冤枉朕了?”

“有什麽好冤枉的,這個高氏是沒什麽,可之前呢?”

青漓沒好氣的斜他一眼,一點兒歉意的樣子都沒有:“你這麽老,之前說不定還有矮氏方氏圓氏呢。”

“亂說,”皇帝輕敲她額頭,道:“朕是什麽人,妙妙還不知道嗎?你若不信,只管出去打聽,朕絕不阻攔。”

“你是皇帝,哪裏有人敢說什麽。”

青漓嘴裏叼着吃燕窩的勺子,聞言就冷笑起來:“早知道要嫁的人這麽老,我小的時候,就多找幾個漂亮小哥哥了。”

皇帝眉目一肅,冷聲道:“——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的?!”

“找就找了,”青漓才不怕他,“砰”的一聲脆響,将口中勺子扔進空空的玉碗裏,她仰起頭看皇帝,毫不氣虛:“——你能把我怎麽着?!”

皇帝被她這句話氣的肝疼,看一眼她挺着的肚子與紅腫着的可憐杏眼,心裏頭早用無形的筆将小本本劃破了,面上卻忍了下去。

“還能怎麽着,”他過去摸摸小白貓腦袋上炸起的毛,心裏咬牙切齒,臉上神情溫和:“——當然是原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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