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山雨欲來風滿樓(5)

蕭徹在淨房洗漱完畢後,下意識便将腳步放輕了許多。

進屋後,看見夫人穿着淡青色的寝衣,素手執着一本像是南安先生的詩集,目光恍若在看着紙面,可他卻瞧出她暗蹙的眉頭和因略覺不安而輕拂書皮的手指。

見着這樣心神不寧的她,他反倒松了一口氣。

幸得未憋在心裏。

今日她的反應實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以為依着她如往常一般害羞軟乎的性子,見到了韓曠難免沉默,或是自己胡思亂想。

可未想她說出的話竟是字字含意,看似客套,實則十分尖銳,渾身上下像是遍布了倒刺,絲毫觸碰不得。

不過卻是應當的。按她之前所言,他不難看出她對生身父親抱有的期待……熟料結果會是這般。

他慢慢走到她身邊,見果真是南安的詩,微微一笑:“自從娶了夫人,我便常見你看這本書——不知夫人喜歡塵客的哪首詩?”

塵客乃是南安的號,一般人鮮少知道,顧霜略微詫異地看着蕭徹。

蕭徹失笑,俯身輕輕咬了一口她的鼻尖當作懲罰後,方才道:“其實南安的《定方十策》比他的詩要好上百倍,只可惜風流騷客皆只矚目于他的詩才,卻忽視他的大略。”說完又別有深意地一笑,“葉木難道沒告訴過你我策論學得很好?”

顧霜一噎:“……”

原來竟是真的嗎?驚訝之餘臉上也不由帶了些笑,不似方才一人獨坐時的沉默。

蕭徹見她展露笑顏,眸中柔情更勝:“夫人還未告訴為夫你喜歡哪首?”

顧霜搖頭:“我沒有最喜歡的。”

見蕭徹笑着想說什麽,她突然喚他:“夫君。”

想是等着她一般,他将她攬到自己身邊:“恩,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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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霜将書放在一旁的小幾上,又沉默了片刻,方才有些局促地開口:“我今日,是不是……是不是有些過了?”

半晌沒有聽見蕭徹的回音,頭不由垂得更低,“他畢竟是,畢竟是夫君的友人,我那樣說話不知是否會有礙……”

還未出口的話淹沒在蕭徹的聲音裏,他摸着她的頭發:“無礙,夫人今日做得很好。”

顧霜擡頭看他,隐有不解:“很好?”

“夫人若是如之前一般和順,我有時也難免會擔心。如今這樣會生氣會惱怒我倒是覺着自己終是與別人不同了些。至少——”他笑道,“夫人不會那般與我說話,可對?”

今夜的蕭徹意外的醇和,而她一向以為他身上只有将軍的猛烈。

那樣的他她已很是喜歡,如今這般心中更是多了些說不清的情愫,好像,可以更依靠他一點了呢。

蕭徹雖能感受到她目光的不同,可骨子裏還是個不解風情的武夫,一時未能明白背後原因,只當是今次安慰得恰到好處。

見自家夫人神情已然放松許多,便将被子拉開,替兩人蓋好,也不再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好生摟着她,溫言以對:“今日夫人想必是乏了,快些歇息吧。”

顧霜聽話地漸漸沉入夢鄉,在将睡未睡之時,隐約又聽見了蕭徹的安慰。

“往事旁人不記得便不記得了吧,總歸夫人的現在與以後還是有我的。”

顧霜聽着這樣的話,不知怎得眼淚便自己出來了,一滴一滴落在蕭徹的寝衣上,淡淡暈開,成一小朵一小朵的花。

片刻後,又以為不該流淚,将淚意強壓着收了回去,身體卻不自覺地湧向蕭徹懷裏的最深處。

她說:“好。”

當然是極好的。

韓曠一人立在宮外良久,一雙眸子沉沉地看着宮門,不知在想些什麽。

許是在想已多久未來過此處了吧。年少時放棄所有離開了這個地方,如今卻是再要回來。而還未涉及什麽,便已多出一個女兒,且還是蕭徹的王妃,南國使臣的女兒。

雖在收到密信之時知道是個驚喜,可這個驚喜,未免大了些。

事情似乎發展地越來越有趣,可他并非為了有趣而來。

再次擡眸,壽康宮的楊公公不知何時已立在他的面前,恭敬地笑着。

壽康宮內素無香氣,少了煙霧的缭繞,宮殿漸漸從記憶裏走了出來,不再模糊。

他小時候就喜歡這個地方,許是因為這是唯一一座沒有熏香的宮殿,讓他莫名覺得安全。

太皇太後韓素早便在宮內等着他了,甫一見他進來,便好笑地注意到殿中的年輕宮女雙頰緋紅,不由打趣:“看來少揚這十幾年前的鳳新第一美男子還是風華猶存呀。”

韓曠難得沒有立刻接口,只是挑着眉行了一禮。

韓素眸光一閃,微微偏頭對蘭嬷嬷笑道:“在外歷練了這麽多年,終究還是老成了些。”說完見韓曠還維持着行禮的姿勢,又是一笑,“看來是真的老成了,好了,起來吧。”

韓曠依言起身,韓素這才看見全貌。見他容貌幾乎未變,忍不住贊嘆:“你小時候便有大師說你今生是個有福的,如今竟未被歲月牽連,倒是個好兆頭。”

說罷又細細打量着他的眉眼,只覺無一處不與小霜肖似,原本九分的猜測如今便成了十分。

如今這關系……韓素在心裏嘀咕,兒子如今已娶了媳婦忘了娘,她不好從中指畫什麽,可小霜畢竟身份特殊,若其中關系處理不當,難免會與兩國有礙。何況眼下大赫又頻頻挑釁,正是萬事都需籌謀的時候,更不容一絲差錯。

但畢竟是歷經三朝之人,後輩的感情糾葛她無意去管,至于這軍國大事,她也只需瞧着不出錯就好。加之韓素向來信奉老莊的無為之治,雖對侄子的風流成性難免惱恨頭疼,可木已成舟。過了先頭的生氣,又得知了顧染的心思,便也打算就此放過了,只不過,該問的她一樣也不會少。

“這次知道跑回來給哀家這個老人家過壽辰了?”

準備好的理由一下就被道出,韓曠微微一笑:“這次是姑母的整壽,侄子合該回來一趟。”

韓素挑眉:“喲,那你這次回來得倒是早,提前了快半個月了。哀家以往怎麽沒看出來你有這麽個習慣?”

進宮前便知曉難逃姑母的風趣,眼下面上只管帶着笑,說什麽都受了。

韓素看出他的策略,哼了一聲,這才道:“其中的彎彎繞繞哀家就不一一過問了。只是——”眼神落在韓曠身上,嚴肅了許多,“小霜,你可見着了?”

韓曠點點頭。

韓素看他那表情就知曉他并未放在心上,皺了皺眉,開口責備:“你身為人父,十六年來未行一日責任,如今既已相認,便該想着如何彌補才是。你倒好,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是要做給誰看?”

韓曠淡淡一笑:“姑母說笑了,不過長相肖似罷了。”

韓素不怒反笑,指着他道:“這世上長相相似能到如此地步的你再去給哀家找一個來!”瞧韓曠面上仍是不在意的模樣,怒氣更盛,“再有些日子,南國左相便就到了,到時候你自己把你做的事情給哀家解決了,聽到沒有?”

韓曠見姑母一臉威脅,內心笑着怎麽越活越孩子了,面上卻如她所願無奈地點了點頭。

見目的達到,韓素也懶得留他在眼前晃來晃去惹人生氣,擺擺手:“行了,你自己去長樂宮和慈寧宮見皇上與太後吧。”

韓曠唇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許久沒有見過自己的妹妹了。

他生性最是風流,從小便對男女之情懂得多些,是以常用看客心态瞧着別人的喜怒。至于他的妹妹,或許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心思。

他曾以為一切的根源不過是因為蕭徹是根木頭,可或許,世上從來沒有誰會一直做一根木頭。

“陛下,韓大人已前往慈寧宮,想必過會兒便該來長樂宮了。”

蕭琉執筆的手一頓,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閃過一絲亮色。

“如今的消息倒是準時。”

穆東唇邊生出笑意:“暗衛經過多年歷練,自是不可與當年同日而語。”

蕭琉将筆放下,拿出一本奏折來:“可有甚奇怪的嗎?”

“韓大人此次還帶回一名歌姬,名喚霓裳,被安置在九華山下的小鎮裏。”

蕭琉有些意外,只因韓曠身邊的女人向來不會超過半個月。

“這位霓裳,就是自他在蠡縣起,便有的那位?”

“正是。”看了一眼蕭琉的神色,乖覺地補道,“如今算來,約有半年了。”

蕭琉斂目,不知想到什麽,忽地一笑:“讓人繼續看着就好。”

“是。”

室內一時沉默。穆東正欲躬身退至一旁,卻聽見蕭琉平板無波的聲音。

“趙府的女婿尋得如何了?”

穆東心中“咯噔”一聲,偷眼瞧蕭琉時,卻未見異色,知曉陛下的威重又上了一個臺階,又是欣慰又是愁,可回話時已按下所有的情緒,恭敬道:“只因未選出趙姑娘喜歡的,故而遲遲未有進展。”

蕭琉聽着穆東的回話,餘光早已落在桌案邊的硯臺上,模樣卻專心得很。

良久,方才淡淡“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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