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不識廬山真面目(10)

顧霜和蕭徹在九華山躲了三日。

第四日時,南澤和聞雀同時來到了兩人面前。自兩人坦誠以待後,顧府與攝政王府的消息便已共通。暗衛之間亦在相互了解。

顧霜不着痕跡地将手從蕭徹手裏拿開。蕭徹沒有阻攔。

“說。”蕭徹似是不願說太多的話。顧霜輕輕皺眉,看了他一眼。

聞雀禀道:“他們已從地道出來,對方計劃詳盡,只攔住了唐芍一人。”話到此便就中斷,仿佛不知如何繼續。

顧霜眉心一跳,有些不能控制自己的聲音:“多少人出來了?”

聞雀側頭,對着南澤。南澤卻是默然不說話。

蕭徹将顧霜的手複又握住。他的手心很熱,顯示出他內心的波動。但他沒有暴脾氣地催促。

屋內被炭火烘烤得溫暖如春。

終是南澤開口:“只有唐芍和那不知名的少年出來了。”五人之中,最後只得兩人。

顧霜只覺有什麽沉重物什突然朝她一擊。一瞬間她很是茫然。心中空落落的,可她卻又不想哭。她對韓曠沒有什麽好印象,哪怕知道他的忘記或許情有可原。

但他終歸是她的父親。盡管素不相識,他們在看到彼此的那一刻仍能心照不宣。

蕭徹緊緊握着顧霜的手,沉聲道:“具體怎麽回事?”

“屬下來時,還未刑訊唐芍。”這次是聞雀回答。

顧霜回神:“刑訊?”

聞雀道:“如非必要,屬下不會動用私刑,請王妃放心。”

顧霜想了想:“唐芍是自己留下的吧。”事情既成,她對韓縢已無用處。兔死狗烹,何況還是一直不曾聽話的她。

“是。”

顧霜眸光微動,對着蕭徹道:“唐芍的背後,是陛下。夫君還記得百花宴嗎?”

蕭徹聽見蕭琉的名號時,眉頭都未皺一下,似乎一切都理所應當。他點頭:“怎麽了?”

顧霜淡淡一笑:“唐芍在宮中的身份是采漪。一向謹慎,甚至在韓縢劫走她之後,北渚反複查探當時的蹤跡,依然沒有尋得旁人的蹤影。只除了一事。”

“百花宴當日,曾有人拿了宋太妃宮中一個新進太監的令牌,躲在禦花園的假山上,偷看着宴會盛景。熟料這個小太監不小心弄出了聲響,驚擾到了正在不遠處的太後。采漪主動上前,訓斥了幾聲,便将這小太監放了。”

本是一件小事,卻恰恰被北渚盯上。順藤摸瓜,讓他找出了這個小太監的身份。

顧霜看着蕭徹:“這個‘小太監’就是陛下。”

室內一時安靜。

蕭徹皺眉:“他去哪裏做什麽?”爬牆偷窺,哪裏是帝王行徑。

顧霜一噎,在百花宴外面待着,自然就是看姑娘了呀。至于是哪家姑娘……蕭琉怎麽會輕易表現出來。

蕭徹也反應過來,不再繼續這個問題。

顧霜這才繼續:“唐芍為自己尋了一位好靠山。且就算沒有陛下,我們亦不能動她。”相反,他們需将她保護得很好,因為她是最直接的人證。

蕭徹沉默地贊同。

待兩人退下,蕭徹将顧霜從椅子上抱到了自己的懷裏。她懷着孩子,不知比之前重了多少,他卻依舊抱得很容易。

平日他們身高懸殊,顧霜要仰着頭才能看見他的眼睛。如今他們只需平視,仿佛沒有了距離。

她看出蕭徹眼底的一抹受傷,輕輕捧着他的臉,就那樣認真地、柔和地看着他。

蕭徹忽然笑了笑:“他是我曾經最向往的自由。”

顧霜溫柔地看着他,低聲道:“然後呢?”

蕭徹的目光一下變得模糊而渺遠,聲音卻是一如往常的平靜:“我身為皇子,不可能放棄一切。但他身為韓國公府的世子,卻做到了。他好像一直都是那樣的無憂無慮……當年的鳳新第一美男子,端的便是潇灑不羁。”

顧霜透過他的眼神,恍若看見了那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貴公子。那樣随性的人,可誰能想到他從一開始便有了既定的軌跡,終其一生擺脫不得。

蕭徹漸漸從怔愣中蘇醒,想到什麽,面有愧色地注視着顧霜:“是我不好,令夫人傷心了。”他不該說這麽多。

顧霜搖搖頭,用鼻尖蹭他的額頭:“我沒有傷心。”

她摟着他的脖子,慢慢回憶着往昔,輕聲道,“我八歲那年,顧府曾差點傾頹過。那時娘親初入官場,雖有才能抵擋明搶,卻無甚心機躲避暗箭,吃了不少虧。最嚴重的一次是科舉查弊。娘親是會試的主考官,被人參了一本,說是洩露試題。在南國,這樣的罪名很重,或許夫君無法想象。總之許多世家大族禍起的根源都在于此。”

“當時的顧府被所有人盯着。娘親卻沒有慌。她問我怕不怕。”顧霜對着蕭徹一笑,“我那時還小,能知道什麽。當然是說不怕了。然後娘親突然盯着我,用很認真的口氣問我。”

母女兩人的聲音仿佛穿過時間,在此刻重逢。

“你将會在沒有父親的生活裏一直活着,或許有一日還會沒有了母親。小霜,你害怕嗎?”

模糊的未來瞬間被詳盡的現實描摹得恐懼無邊。

“但娘親沒有等我回答,就說,或許有一日我的身邊會失去她的蹤影,但總會有另一個人來彌補她的位置,陪着我一起生活,恰如那時她在我身邊一樣。”

人事更替,鬥轉星移。生死禍福,不可預料。唯有平順納之。

她笑看着蕭徹的眼睛,她知道裏面藏了一片星海。

他也正微笑地看着她。

“我很高興,夫君。陪着我的人是你,陪着你的人是我……所以我們沒有什麽可畏懼的。”

次日,顧霜和蕭徹動身離開九華山,回到大安。

在離開之前,蕭徹帶顧霜去了一處地方。那裏開着一片藍色的花。

顧霜掩飾不住地驚訝:“這就是月夜伽藍?”有些奇怪,“怎麽它們沒有被雪蓋住?”密密一層藍色,在這無垠的白色中愈發顯眼。

蕭徹注視着藍色的碎花,慢慢道:“它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改變身邊的環境。”這幾日它們的生長速度很快,愣是破雪而出。

“真是神奇的一味藥材。”顧霜喃喃道,忽然在一片藍色裏看到一抹鵝黃色的身影,“那是——沈醫女?”

蕭徹颔首:“她要取些回去。”頓了頓,“姑且作為物證。”

顧霜微愣,然後輕輕嗯了一聲。她握住了他的手。

輕衣葉木秦昇三人恭敬地立在府門口,等待王府主人的歸來。

他們回來的時候,大雪正在下。顧霜透過雪花,遠遠就看到黛青、月白和石青的三道身影。

她們的身後,是屹立的攝政王府。那一夜的大火,終歸沒有燒掉它的高大巍峨。

忽然地,顧霜心中生出一抹難言的感動。原來這就是回家。

輕衣和葉木見蕭徹扶着顧霜下來,自是不會多此一舉地上前攙扶。皆默默跟在身後,不發一言。

秦昇迎着他們進去,一邊走一邊恭敬道:“王爺王妃,飯菜已經備好,可是現在就要用膳?”

蕭徹側頭看着顧霜,語氣溫柔:“奔波了一日,是不是餓了?”

顧霜笑着點頭,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領,發覺有些濕潤:“再等等吧。我們先回房換身衣服。着涼了就不好了。”

夜裏,蕭徹似是有些睡不着。

明日便要進宮了。

顧霜一下攬住他的腰,輕聲道:“怎麽了?”

蕭徹在黑夜裏尋到她的額頭,親了親,抱着她不說話。顧霜也不再問。半晌,他卻突然開口:“夫人想知道地道裏的東西是什麽嗎?”

顧霜微愣,繼而笑道:“你要告訴我嗎?”

蕭徹撫着她的臉,然後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子:“是兵符。”

顧霜曾經有過這個猜測。韓曠若想要權力,兵符是最快的方法。只是——顧霜疑惑道:“但鳳新和大赫的兵力皆有所屬,這個兵符——”

蕭徹低聲解釋:“那是能夠執掌大赫西部八軍的兵符。”

顧霜差點驚坐起:“可西部當年不是被東部打敗,兩部合并了嗎?”

蕭徹糾正道:“是合并,卻不是統一。耶律猛的先祖雖将大赫的都城設在了東部的斐犽,并将大戰後的殘餘兵力分為八支,分別委任了自己的心腹,但幾百年來,不是每一代将軍都會選擇忠誠。曾有一位将軍,得知當年西部還剩有一支十萬人的軍隊,生了反心。熟料陰差陽錯下,這枚令牌卻跟着大赫的軍隊進入了鳳新地道,之後更是留在了那裏。”

顧霜不解:“可過去了這麽多年,十萬人早該化成了灰,兵符又有何用?”

蕭徹贊道:“好問題。這支兵馬并不像普通的軍隊,駐紮在固定的地點。事實上,他們隐藏在民間,各自成家,将自己的秘密傳給唯一的孩子。世世代代,無窮無盡。”頓了頓,“當然,也會有人會放棄。但更多的人堅持了下來。”

顧霜愣道:“那他們豈不是更像——暗衛?”

蕭徹笑道:“對。他們可以做着暗衛的事,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出來,成為一名士兵。”

顧霜又靠近了他幾分,小手輕輕摸着他下巴上的胡渣:“你這幾日,就在查這些?”

“還有別的。”他點了點她的鼻尖,眼裏是模糊的笑意,“為夫不在的時候,夫人做得很好。”他幾乎無須再有別的吩咐。

顧霜向上挪了挪,笑着抵着了他的鼻尖,桃花眼裏浮着淺淺的緋色:“恩,誰叫我是顧霜呢?”

良久,蕭徹忽然低聲問道:“夫人可喜歡北方?”

馬車裏的坐墊柔軟幹淨,四壁光潔,金黃的日光從車兩側的小窗裏透了進來。面前的梨花木小桌上擺着端硯湖筆,宣紙徽墨。路途仍舊漫長,卻不再颠簸。

顧染執筆,蘸上一尖濃郁的墨汁。正欲下筆,眉心忽然一跳,濃墨抓住時機,“啪嗒”一聲自筆尖落下,在紙上漸漸凝成一個黑點。

顧染眼睫輕眨。耳邊似是傳來了誰的聲音。

“選擇在左相手裏……但願你能做出令兩國都滿意的選擇。”耶律猛的聲音裏有股無言的張狂。

她眉梢微皺。

突然,安靜的殿內有了細微的響動。顧染淡淡看着耶律猛。

耶律猛想了想,亦是淡淡的語氣:“耶律俈,出來。”

很快,一個約只有十歲的孩子從角落慢吞吞地走了出來。那孩子的五官與耶律猛很像,尤其是那雙湛藍色的眼睛。

這讓顧染想到了他的兩位兄長,他們皆是随了母親的長相。

男孩像是知道闖了禍,卻沒有拉下面子,當着外人讨饒的意思,微低着頭平靜道:“父汗。”

耶律猛掃了一眼顧染,見她收走了打量的目光,方才慢慢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男孩的語氣尚算恭敬:“兒臣聽說,南國的左相,是天下間唯一的女宰相,便就想看看她是什麽樣子。”

耶律猛語氣不明:“那現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男孩安然無恙地離開。顧染倒沒心思和一個小男孩計較。只是,她竟從不知曉,大赫還有一位皇子。

顧染似笑非笑地看着耶律猛:“看來克索汗最擅長藏人。”

耶律猛卻收了笑意,神色板正地看着她:“因為本汗賠不起。”

顧染一愣。

耶律猛又說了些什麽,她難得地記不清了。唯有一句,終日纏繞在她的耳邊,揮不去抹不掉,只能生生記起。

“很快你們都會知道,耶律俈,将是本汗身下王座的唯一繼承者——他會成為,大赫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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