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秘書李牧目不斜視地握緊方向盤,極力保持兩眼直視前方。來自副駕駛的雲集身上從內而外散發的凝重氣息實在太過突出,靠近雲集的那一側的手臂,連汗毛都根根直立,李牧縱使想忽視都難。

剛才在停車場,他冒死擠進雲集和車之間,先于他一步拉開駕駛座的門鑽了進去。要是讓這個狀态的雲集開車,李牧覺得自己怕不是一不留神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秘書看到綠燈閃爍,遠遠踩下剎車把車停在了白線後。

“想問什麽就問吧。”不知過了多久,雲集忽然開口。

“我,我沒什麽問的。”李牧回答得很矜持。

雲集橫一眼,可能嗎?明明屁股底下有釘子似的,都快憋出毛病了,竟然還嘴硬。

“哦是嗎?那看來是我誤會了。本來還想跟你說說,正好讓你幫我梳理一下,既然你……”

“啊!我想到了!有沒有可能我們剛才在醫院裏拿錯血了?”李牧看到雲集是真的想跟他說道說道,才放心接了一句。首先他還在用最正常的思維方式來考慮。

“這種可能性不大,我去拿血樣的時候,看到護士把名字信息做了好幾遍對比。況且,拿錯血樣然後湊巧就測到了小帆母親,這種事情概率太小,基本屬于不可能事件。”

“也對哈……”李牧讪讪一笑。

那麽接下來剩下的那種可能性……

“……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啊?老板你,真的睡了,嗯……啊?”李牧難得的說話吞吞吐吐。

自己的老板年輕的時候睡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居然還給他生了一個孩子,李牧覺得光是想想就十分玄幻。

李牧抛出這個問題後,回應他的是車廂內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就在他反思是不是自己的問題太直球時,雲集開口了。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當年睡的是誰。确切的說,直到雲帆出現,我都不确定睡了沒睡。”

李牧悄悄品了一品雲集這近乎渣男标答一般的回答,開車間隙朝他看了一眼,希望他繼續往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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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我和大學的兩個朋友,畢業後三個人直接去了B省做市場調研。你別看現在城郊哪哪都是這個農家樂那個度假山莊,十幾年前在我剛大學畢業那會,這樣的餐飲模式還相當小衆,我和朋友打算去B省靠近農村一點的地方考察一下當地有沒有什麽特色的飲食,你知道,B省是少數民族聚居地。”

“我記得我們是第三站到了牛衛軍他們家的那個村。印象裏,村口有一條小河,水很清澈,河邊有婦人在洗衣服,遠處的民居依山而建,層層疊疊,家家戶戶門前屋後都種了竹子,很有一股世外桃源的味道。我和朋友當即就喜歡上了這那裏。”

“我們找到村長說明來意,村長聽說我們可能是來投資的,所以非常熱情的招待了我們,當天晚上就在他家吃的飯。喝的酒是村長家自己釀的甜酒,我只記得那酒甜絲絲的,有點像現在的黃酒,喝着跟糖水一樣,很好入口,但是喝完風一吹酒勁一上來就不得了。我那個時候才從大學出來,經驗尚淺,被村長和他找的陪客勸着勸着就喝了不少。”

“因為地方有限,我們三個人被分在三戶人家裏住宿,我住在村長家。等我再清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醒來的時候,屋子裏的酒氣差點沒把我熏暈……”

“那你醒來就沒覺得有點不對?”這種流水賬一般的回憶敘述,李牧聽得煩躁,忍不住插嘴道。

雲集……

“有……很不對勁。那張床上有很多很難描述的痕跡,并且我一件衣服也沒穿……”雲集面露尴尬地承認。

對嘛!李牧心想,這肯定就是睡了呀,還什麽不确定睡沒睡,騙誰呢……

“但你不記得那天晚上跟你嗯,一夜春宵的是誰?”

雲集立刻點頭,對那個人他從頭到尾一點印象都沒有。

“要不你聯系一下當年另外兩個朋友,問問看他們記不記得當年的事?哦不對!哎呀!你看我們都忘了!牛衛軍不是現在就在你家嗎?!你可以問他呀!”說到激動的地方,李牧一拍大腿,連車也跟着打了個飄。

“是的,麻煩你現在先好好開車。”雲集握住車門把手,心有餘悸。

“好嘞!”

車開回雲集家樓下,雲集幹脆利落地扼殺掉李牧想尾随上樓的想法,拿了車鑰匙獨自進了電梯。

三,四,五……雲集仰頭看頭頂不斷變換的樓層指示燈,他不願承認,但耳邊鼓動的心跳聲還是出賣了他,他現在緊張極了,到底待會見到牛衛軍他該怎麽開口?先東拉西扯說點有的沒的然後再漸漸切入主題?還是直截了當問你當年是不是生過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是不是雲帆……前者太欲蓋彌彰,後者又有點咄咄逼人……

“叮。”在雲集腦中天人交戰,是先說今天天氣不錯還是晚飯吃了什麽之間猶豫的時候,電梯停在了20樓。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雲集大步踏出電梯。

雲帆這兩天的日子很不好過。

先是發酒瘋打傷了人,還被他爸知道了挨了頓胖揍,搞得他這兩天看到他爸皮都不由自主緊了緊。

今天他聽到雲集開門回來的動靜,雲帆火速退出了游戲,掐了電腦的電源,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是一種靠在床頭,腿上工工整整攤了本書的“滿分”姿勢了。

雲集在家裏找了一圈沒有看到牛衛軍,看了看表,快十點了,這個時候他能去哪?雲集決定去問問雲帆。

“知道啊,他回老家了。我今天下午還幫他買了張火車票呢!”

走了?!

雲集心頭一松,下一秒又一緊。

“他為什麽突然要回家?”

“下午有個他工地上的人到保安室找他,他下樓了一會就回來說要馬上走。好像說是他媽媽病了,還挺重,他要趕緊回去招呼。我本來心裏覺得對不住他,看他急成那個樣子,我就主動幫他在APP上買了張火車票,因為時間太趕了,他說要走的時候大概五點多,火車是七點五十的,而且也沒有座了,我買了張站票。”雲帆竹筒倒豆子一般說明了前因後果。

七點五十,雲集還在實驗室聽朋友分析鑒定結果。

“你怎麽也沒跟我說一聲?”

“我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你沒接。”

雲集掏出手機一看,果真,鎖屏上是三個雲帆的未接來電。

“你給他買的那趟車多長時間到?”

“嗯,晚上七點五十到第二天早上九點多吧好像……”

聽到這個時間,雲集促起眉頭。

“他走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麽?”

“說什麽?就說謝謝我啊,以後保重啊之類的,沒特別說什麽,也沒說要繼續追究我打了他這事。”雲帆的手緊張地背在背後,以為他爸是在問牛衛軍被打的事。

說實話聽到牛衛軍要走,雲帆心裏不是不高興的。在家裏,那張戴着眼罩的臉時刻提醒他做過什麽“好事”。如果可以補償就好了,無論是花錢還是幹什麽,只要讓他補償給他什麽,雲帆自己心裏也會舒坦很多。不像現在,牛衛軍什麽也不追究,作為被害者,放棄了對自己最有利的治療,竟然還分文不争什麽也不要。聽說除了偶爾跟秘書在來回醫院的路上聊兩句,在家裏遇到他的時候,如果點頭和搖頭能夠表達他的想法,他甚至連說話都省了。

牛衛軍這樣的态度,讓雲帆有種有力無處使的感覺,很想補償給他,但是他卻讓他無從下手。

直到今天,雲帆打了一盤游戲開門去找吃的時候,碰到了在客廳團團轉的牛衛軍,看見他的臉上罕見的焦急,雲帆覺得很稀奇。看到雲帆,牛衛軍像是看到救星了一樣,第一次主動走到他面前,猶猶豫豫颠三倒四地說明來意。雲帆一聽,覺得機會終于來了,他趕緊熱心地打開軟件,把牛衛軍的身份證信息添加上去開始買票。

“哦,我就問問,沒事你早點休息。”雲集心亂如麻地從雲帆的卧室退了出來。

半夜三點,雲帆正在夢裏大吉大利今晚吃鵝的時候,天花板上的大燈突然“啪”地亮了。

“卧槽……”突如其來的強光刺激得雲帆用枕巾裹住了頭。

“起來,爸爸跟你說點事。小帆。”

雲帆聽到最後的稱呼,一個激靈瞬間睜開了眼睛。自從他混的越來越不像話,父子倆的關系日漸疏遠之後,他就很少聽他爸喊他的名字了,更別說“小帆”了。

“爸,這麽晚了你有什麽事?”雲帆迷迷瞪瞪從床上坐起來。

“洗把臉,到書房來。”

從雲帆那聽到牛衛軍走了的消息後,雲集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裏,空蕩蕩的辦公桌中央只擺了一張看上去輕飄飄的,記載了那個沉重事實的A4紙。

雲集點了根煙,猛吸一口,靠進座椅裏深深吐了口氣。

該怎麽辦?雲集問自己。燒了這份報告,就當這件事不存在?左右人現在已經走了,後會無期,即便他再來,他也有的是法子讓他不能靠近雲帆……這樣的想法一冒頭就被雲集自己否決了。他忽然發現,牛衛軍生了雲帆,反而是最好的答案,串聯起村長老婆的謾罵,牛衛軍母親的回避,還有牛衛軍的打不還手,對醫院的忌諱,以及對雲帆極為誇張的寬容,所有他不能理解的環節居然都能被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前提完美解釋。

他之前猜對了一半,牛衛軍的确是沖着雲帆來的,而事到如今該不該告訴雲帆真相呢?萬一他聽到自己可能是一個男人生下的,這樣的沖擊對他來說會不會太劇烈了點?萬一他情緒一激動,造成什麽難以挽回的後果,這樣的風險自己能否承受?還是說他已經足夠成熟并且有權了解他的身世?

雲集陷入矛盾中苦苦思索。

雲帆一進書房,嗬!這是在點煙取暖嗎?滿屋子的煙味嗆得他連連咳嗽,眯眼一看,他爸藏在層層疊疊的煙霧中,看不清表情。他掃了眼小幾上的煙灰缸,煙頭滿滿一缸,像一叢咋咋唬唬的植物。

“雖然這話可能比較突然,但是小帆,你想有個媽媽嗎?”

雲帆拉開窗戶換氣,回到辦公桌對面剛坐下,就被他爸抛出的這個問題驚得一抖。

“又是像田超他媽那樣的?”因為田超的媽,雲帆對後母這個角色抵觸的厲害。

“不是,是你親生的媽媽。”

“親生的?誰?!你說她是誰?!”雲帆騰地從座位上彈起來。

雲帆在雲家長到現在,從沒有聽任何人提起過他的母親,所有人都對這個話題諱莫如深,好像他的母親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似的。

“牛衛軍。”雲集靜靜和雲帆對視了三秒,嘴裏吐出了這個名字。

“什麽?!爸,你沒糊塗吧?牛衛軍是男的哈哈哈你可真會開玩笑!我沒有媽就沒有媽呗,反正這麽多年也習慣了,爸你不用大半夜講笑話來逗我……”雲帆高高懸起的一顆心,被使勁摔在了地上,連雲集都有些不忍心看到他臉上受傷的表情。

“你看看這些,我都整理好,旁邊都有批注,着重看一下最後一個報告。有什麽問題你問,我給你時間,慢慢看。”

說完雲集起身走到窗臺前眺望。窗外是一片極致的寧靜,這個時間整座城市都在酣睡,昏黃的路燈孤零零地勾勒出道路的走向,偶爾一輛車開過,黑暗裏駕着一點微光奔向遠方。雲集想起火車上的牛衛軍,這個時候他走到哪了?

“這是真的嗎?”身後雲帆的嗓音裏充滿哽咽。

雲集看了眼挂鐘,剛好一刻鐘,雲集轉過身,面對兒子。

“其實我到現在也不是很明白生物學意義上男性的他是怎麽生下的你,但是這不妨礙他在遺傳學上是你生父或者說生母的事實。這個鑒定是我請朋友做的,可靠性很高。”

“他到這來,可能只是想見見你。”

“你呢?現在你知道了,你想怎麽做?”

雲帆拿到的這份資料裏包含了雲集對當年的事的回憶和B省反饋的信息。這一次他決定把十五歲的雲帆當成一個跟他平等的男人,所有的事實,全部,完整地呈現在了他的面前。雲集設想過雲帆了解到他想表達的含義之後的反應,可能會迷茫可能會生氣可能不相信,但眼下這種是他沒想到的。

雲帆在哭,嘴唇顫抖不已,豆大的眼淚不斷滾落,砸在文件上洇出一朵朵水花。

雲集的話一字一句敲在兩人心上,雲帆撲在桌上,把臉埋在手臂圍成的“城牆”內痛哭出聲。

雲集沉默地等待雲帆發洩,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更有甚者,碰到這種事,他覺得他自己都需要別人誰來安慰一下。

“我要去找他。”雲帆抽抽嗒嗒地說。

“原來…我也是有媽媽的人……他為什麽…不早點…來看我……”

可惜父子倆誰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作者有話要說:

當當當~~新的更新奉上~~~

最近老在下雨,每天都特別的困,怕是即将到來的雨季我要整個的睡過去了Zzzz

感謝大家的閱覽收藏支持,你們能容忍我這種半吊子的更法,實在是讓我無比感動~~~

不是不想日更,只是這一兩個月在準備一個考試真的很忙,現在基本日産零,全靠上月的存稿活着(捂臉)

對大家的鼓勵,鞠躬鞠躬再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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