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Chapter 06
喬恒情緒激動,然而言辭含糊,喬顏不知道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一時之間急得不行,顧不上頭疼腦熱,起來洗漱一下就往家趕。
往前臺結賬的時候被告知賬單記在段明過名下,喬顏心想已經麻煩他許多,不好再添一筆糊塗賬。何況昨晚鬧得很不愉快,她心裏已經自覺跟他劃清界限。
于是很認真地告訴前臺一定要自己結清,前臺只好撥了個電話出去請示過幾句,然後從喬顏手裏接過卡,笑着說:“您這樣的客人,我還是頭一次見。”
路上喬顏一邊思考應對家中意外,一邊反複咀嚼那位小姐的話。
喬顏知道那間編號0521的房間是段明過包年預留的一間。早上出來的時候恰好遇見健談的清潔阿姨,她親切地向她透露段先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住幾天。
那頭一次見她這樣的客人,是指那房間裏頭一次出現她這樣的女客人,還是衆人之中,頭一次見她這樣會選擇自己付款的女客人?
反複想過幾次又覺得自己無聊,幸好小區近在眼前。司機懶得進去七拐八拐,只肯停在小區外面,喬顏付過錢,從車裏匆匆下來一路小跑。
石架上的藤蘿不再是暗夜驚悚的蜘蛛網,纖細的藤蔓上長出一串串的花苞,過不了多久就有紫色的花海綻放。
喬顏眼光一掃,心裏隐隐有些畫面,走進單元樓的時候已經心無旁骛,只留下警惕的神經應付家中的雞飛狗跳了。
開門進去,倒也安靜。好像風暴平息,萬物寧和,也好像風雨将至,只是爆發前的蓄力。
房子采光不好,哪怕青天白日,狹小的客廳裏也是黑黢黢一片,她随手開了燈,就看到喬恒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他原本兩條胳膊抱在胸前,做沉思狀。因為适應黑暗,陡然見到白光,忍不住捏了捏眼睛,放下的時候眼圈居然通紅。
喬恒聲音還算穩定:“回來了?”
喬顏看了立刻心疼。
喬恒雖然任性,但有着比同齡人更深的韌性和堅強,上一次見他這樣還是幾年之前,媽媽的葬禮上。
他紅着眼眶忍得辛苦,她見他這樣,拍着他背要他哭出來,他卻仰起頭死活不讓眼淚流下,說:“媽媽在的時候,有她保護我們,她現在走了,我保護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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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概是喬顏從小到大聽過的最美的告白,他執拗着堅持男兒有淚不輕彈,她一個小女子則管不了那許多,趴在他身上只顧嚎啕大哭。
喬顏這時候坐到喬恒身邊,輕聲問:“今天不用上學嗎?”
喬恒說話一如既往的沖,分外丢個白眼給她,毫不客氣地反問:“今天星期幾?大禮拜天都不放,今天會是休息嗎?”
喬顏說:“是我多此一問了。”很小心地去摸他後腦勺,說:“那你幹嘛不去上學,還呆家裏,你不是特愛學習的學霸嗎?”
喬恒一把将她甩開,說:“念什麽書,家都毀了!”他忽然跳起來,咚咚咚猛敲他爸爸房門,又對他姐姐發脾氣道:“丁賢淑在裏面呢,行李都拿來了!”
喬顏心尖一跳,路上就隐約猜到跟這人有關,她于是也站起來走過去。父親喬貴桃正來門,卻只敢露出一道縫,看着她說:“喬顏,你回來啦。”
喬恒一下撲上來,捶打着要把門擠開,說:“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呢,都敢住別人家裏了,還不敢見這人兒子女兒啊!”
裏頭立馬傳出嘤嘤哭聲,有個女人操着細聲細氣的嗓音道:“老喬,我看我還是走吧,我不能給你惹麻煩。”
喬恒在外冷哼:“求之不得啊,姐,把大門開開,順便給這老阿姨喊個出租車,安安全全妥妥帖帖地給她送回府上去!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您老一把年紀了,別騙我們這種小孩子啊!”
裏頭哭聲更甚。喬貴桃自覺臉上無光,活了大半輩子,如今被屁大的孩子下了面子,他将喬恒往外推着,說:“喬顏,送你弟弟上學去,還有一年就高考了,現在這樣像話嗎?”
喬恒也是氣不過,說:“你也知道我還有一年就高考啊,知道還把這老小三領回家來氣我,你倒是真是一個好父親。以前氣死我媽,現在氣死你親兒子!”
喬貴桃臉僵:“你這孩子,你這怎麽說話的呢!喬顏,趕緊把你弟弟送走!”
喬顏正是一肚子疑惑加愠怒,可見喬恒如此激動,留下來于事無補不說,還很可能壞事,于是一邊安撫,一邊拖着他往外走。
喬恒老大不樂意,手舞足蹈差點要把喬顏掀翻。一面大聲罵着,說:“誰敢讓這老三住這兒,我就從這兒搬走!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喬貴桃反複嘆氣:“真是反了,供你吃供你喝,還供出脾氣來了。這是我家,我是戶主,你愛住不住,不住就給我滾出去!”
喬恒一聽這還得了,更是哪吒鬧海,一時間長出三頭六臂,追過去就要跟他爸爸拼命,混亂之中推開他姐,不知道怎麽手甩到她臉上,就聽清脆的一聲——
“啪”!
喬恒回頭,喬顏捂着臉頰,嘴角隐約滲出血色。他一下慌了,連忙過去查看,哄着他姐道:“姐你沒事吧,你給我看看,你要有哪不好,我非砍了他倆不可!”
喬恒老早就習慣了自家親姐的冷臉,從小他就覺得這姐姐是個烤山芋,表面看起來一片土色,沒點兒熱氣,把皮一但撕開,裏面全是熱乎乎的紅心。
可今天看到她的模樣還是吃了一驚,很是不安地将頭一低,然後聽到她說:“你們都給我少說兩句。喬恒,你先跟我去上學。”
喬恒是斷掌,當地俗稱銅板手,打起人來是最疼。
喬顏今天硬生生吃下這一巴掌,起先的幾秒完全恍惚,攆他下樓的時候才緩緩回神,心說這就是現世現報,誰叫她昨晚也這麽打人的呢。
她心裏牽挂家裏,又怕喬恒胡來,喊了一輛出租,千叮呤萬囑咐要司機直接帶他去學校,又當着喬恒的面給他老師打了個電話。
喬恒怪她防自己像防賊,抱怨道:“我要是想離家出走,早八百年前就這麽幹了,還用等得到現在嗎?”
喬顏嘆着氣,說:“喬恒,不管怎麽樣,姐姐再跟你說一遍,別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前途是你自己的,你要是因為旁人荒廢了,最終受苦的只有你。”
逆反期,聽到老生常談就憋屈,喬恒咬着牙:“你別能總這麽教訓我嗎?”
喬顏仍舊說:“以後曠課的事情,我不想見到,你要是還想認我這個姐姐,你就好好掂量着再做。”
喬恒原本一肚子火,聽到這兒忽然笑起來,說:“到底是一家人,連威脅人都是一樣,我說那老三住咱們家,我就不認那個爹,你說我不認真念書,就不認我這個弟。媽的,這都什麽操蛋事!”
“別說髒話。”喬顏給他開了車門,說:“你趕緊去學校,我不送你了。”她眼風往樓上一飄,說:“我得回去問問情況。”
喬恒扶着車門,仍舊不着急上去,說:“姐,你了解情況可以,但我也有一句話要提前知會你一聲。不管那老三放什麽屁,你都不許她在咱們家呆着,她跟喬貴桃在外面怎麽鬧怎麽惡心我可以不管,但那是咱們家!”
是咱媽生活過住過的家!喬恒一時語結,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這句話他說不出口,但看姐姐的反應,她一定知道他要說什麽。他于是咽口唾沫,繼續說:“否則,有她沒我,有我沒她這句話,我不只是說說而已的。”
喬顏聽他語氣如此嚴肅,心不由一顫,想拉着他再囑咐幾句,要他做人做事不要如此極端,他已經坐到車上,要司機開車了。
往回走的時候,宿醉的頭疼跟方才那一巴掌交織循環,喬顏整個人都是暈乎乎的。踩上樓梯,像踩上軟綿綿的雲朵,不過幾步,她伏在扶手上喘氣。
這時候,那種名為低冷失落沮喪的情緒再次襲來,十級的風似的,一遍遍左右抽動着她的心。她不由想問,總是想問:為什麽她就如此艱辛。
母親早逝,家庭破碎,好不容易熬到成年,踏上社會,工作卻始終不能讓她省心,現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家中的炸彈已經讓她神經緊張,弟弟的偏執更讓她惶恐。
如今喬顏偶爾回想兒時,父母俱在,家庭和睦,唯一的煩惱來自于愛跟她搶東西的弟弟,總覺得恍如隔世,仿佛那是另一個人的童年。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被母親生病的恐懼所支配,每每看到她被一次次的化療折磨得骨瘦如柴,就好像看到了自己這輩子剩餘的時光。
而給這個家庭更沉重傷害的,是他們一直仰仗尊敬的父親出軌了。對方是一個潑辣的外地女人,長得濃眉大眼,笑聲如夏季裏轟隆隆炸響的雷。
母親知道後大為光火,憤怒之中砸壞了家中可以砸的一切東西,喬顏親眼看到自己的父親向她下跪,痛哭流涕地承諾再也不會和她聯系。
然而幾天之後,又是喬顏親眼看到父親摟着她在小吃店裏分享同一碗面。
她是真的無法理解這樣的感情,也不明白為什麽一向恩愛的父母會走到窮途末路,而那個粗鄙市井的女人又到底有哪一點吸引人,她連鼻涕都愛擦袖口上。
但父親就是一往無前地走進了這段感情,沒有退路,失去理智,他甚至從家裏搬出,和那個女人去擠一間狹小的工棚。
喬顏總是在放學以後,拎着空空的飯盒,站在那門口等她的爸爸。只不過出來的永遠是那個女人,她很得意地要她回家,臨了再稱呼她一聲“讨債鬼”。
喬顏向來不認可這個詞,因為如果她的人生是拿來讨債的,那她的業務水平也太實在差了:她還沒将父親讨回,她自己先欠了旁人一大筆債。
老師幫她申請到了慈善教育基金,錢款來自于一個有錢家族的慷慨解囊。
頒發當天,他們在市裏豪華的會議中心召開了發布會,喬顏和其他幾位孩子一樣穿着校服,帶上紅花,排隊接受好心人善意的施舍。
電視臺的鏡頭在她身上停駐的時間最長,他們甚至遞來話筒向她詢問各種問題,可已然暈頭轉向的她只會讷讷地說你好,謝謝,再見。
主席臺上一個很面善的男士過來幫忙解圍,要媒體遠離這個可憐的姑娘,她從主持的介紹中知道這是段家的老二段明澤,是今天為他們授獎的主席先生。
她同樣注意到在他身邊的另一位,比他看起來更加年輕,也更加張揚,笑容如三四月的陽光一樣和煦燦爛,只是打量人的一雙眼睛裏充滿着桀骜跟精明。
她趕着去衛生間的時候,又再見到他一次,他站在沙盤邊上抽煙,拿嘴叼着,仰頭,閉眼,兩手松松插`進褲兜。這時的他才收斂鋒芒,真正放松下來。
出來的時候,她聽見有人議論,說這是段家的三少爺,之前鮮少露面:“說是在外辛苦求學,一表人才,現在看看,也不老實嘛。”
上點年紀,吃喝嫖賭,破鞋也搞,姘頭也有,那叫歡迎進入成人世界;稍顯年輕,只是窩在洗手池邊抽一根煙,也可以被稱作是不老實。
喬顏不想用大人的觀點看待問題,帶點稚氣的試圖用孩子的方法迎接世界。她于是開始給段家寫信,借此來表達自己暫時無以為報的感激之情。
和學校月月有大考的節奏一致,喬顏月月給段家人寫信,向他們彙報總結近來取得的成績,現下的不足,并且展望未來的征程。
偶爾的偶爾,她成績取得進步,足以登上校內櫥窗的榮譽榜。那就在信裏分外附上一張她戴紅花的照片,陽光之下,她總是試圖讓自己笑一笑。
她從沒有期待過這樣的信件會有人回複,因而當收到有段家戳記的信件時,也沒有覺得有多驚喜,何況這是一份機打的回信,帶着機械工業特有的冷調。
她于是機械地打開信封,機械地一行行讀到最後,然後,終于在落款的地方看到一點人氣,一串筆走龍蛇的簽名:
段明過。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這個人的名字是這樣的寫法,而手摸上去,這三個字仿佛油墨未幹,還帶着他書寫時流暢的熱度和淡淡的煙草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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