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Chapter 22

段明過一時疲乏, 卻不知道該去哪裏休息,索性囑咐司機在街上轉轉,沒走多遠, 擱在一邊的手機又響起來。

段明過原本懶得說話,看見是江流螢才勉強接了, 她在那頭咋咋呼呼, 問:“你在哪呢, 喬顏跟你說的事怎麽着了。喬顏是個好姑娘, 你小子可別始亂終棄, 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你再想找這麽個好人, 可就難了。”

段明過嫌吵, 話筒拿得老遠, 掐着太陽穴道:“我已經回來了。”

電話那頭的人沒料到, 愣了一愣, 問:“你不是出去辦事了嗎,怎麽說回來就回來?”她忽然笑起來,說:“看來是我多慮了, 你對喬顏還挺上心的。”

段明過一嗤, 說:“本來事情也要結了, 早回晚回都一樣。”

江流螢一點面子都不給他, 說:“得了吧,你根本不是這麽急着收尾的人,無事也要等三天, 大方承認下來能掉一塊肉?你現在還有事嗎,沒事來我這兒一趟,我再好好問問你。”

段明過心想反正也沒地方去,到江流螢那邊還能蹭上一頓飯,于是臨時要司機改道過去,沒想到車子開到門口,江流螢要他在樓下買飯上來。

段明過千金之軀,沒進過這路邊小店,忘了一眼凳子上膩起的油脂就不太舒服,随便點了幾個菜打包帶走,付錢的時候看到留言牆上有喬顏的字跡。

希望我們都能好好的——喬留。

日期留的是近期的,每個字都一筆一劃寫得工整。她因為從小練字,提頓轉折都帶筆鋒,在一群鬼畫符裏很有辨識度。

店主見他看得入神,遞筆過去問他要不要也留一句心聲。

段明過将大小餐盒歸置到一只手上,接過筆來在喬顏那張紙上刷刷留下幾筆,他随手一扔,說:“多謝。”

段明過敲開江流螢家大門的時候忍不住抱怨,說:“你近來可真是越來越懶了,連飯都不想做一頓,這玩意兒你也吃得習慣。”

江流螢從他接過袋子,看過裏頭飯菜的打包式樣,說:“這家其實還不錯,做的東西幹淨,油鹽也少,喬顏都在他們家買過。喏,你要不要也來吃一點?”

段明過趿着雙男士拖鞋進來,送江流螢手裏接過一次性筷子,說:“你們倆近來怎麽走這麽近,飯都湊到一起吃?”

江流螢用手搓了搓,剔了筷子上的毛刺,說:“不僅是一起吃,她有空的話還過來掌勺呢,鍋裏還熱着她昨天炖的雞,一會兒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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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明過當即将筷子扔了,走去廚房掀鍋蓋,裏頭果然熱着一鍋湯,湯色清涼,雞肉酥軟,枸杞和蟲草花上下翻滾,光聞味道就知道好吃。

他将鍋蓋重新蓋上,有幾分不耐煩的,說:“以後別讓她過來做這些事了,她現在懷孕了,不能太過勞累。”

江流螢一時失神,怔怔看了他一會兒,吃吃笑容裏帶着幾分苦澀道:“我沒看錯你,你果然和梁铮不一樣。”

提到梁铮,段明過後知後覺地想起一件事來,他在外出差的時候接過此人電話,內容大約是要他勸一勸江流螢。

他那時候忙得焦頭爛額,嘴上答應,轉身卻給忘了,今天聽她提起才想起來,說:“你跟梁铮怎麽樣了,他電話打到我那裏,我心想你們的事情還是由你們解決,我個外人要是一不留神拉了偏架,豈不是裏外不是人。”

江流螢表情立馬就有些不好看,原本筷子上夾起的一塊肉掉下去,她戳了幾下,沒揀過來,說:“我們倆完了。段三,你知道嗎,他為了那個女人跟我動手。”

段明過一時愕然,說:“或許是失手。”

江流螢說:“我不是小孩兒,不小心還是故意,我能分得出來。如果說之前我還對他有什麽幻想的話,他推我的那一瞬間就都破滅了。”

積雪壓塌枯枝的過程跟男人出軌的進程都是一樣,沒有什麽是一蹴而就的。

幾年的感情就是彼此退讓的基礎,江流螢第一次發現梁铮情況不對的時候,他跪倒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立下重誓保證絕不再犯。

那時候盡管有過快刀斬亂麻的心思,最終還是敗給心底的不舍,誰知道這只是噩夢的開始,而制造這場悲劇的人已經在一次又一次的認錯中麻木。

他們最後見面的那一晚,江流螢問他到底要不要跟那個女人了斷。梁铮抱着她的腰,只是慣性抱着她的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他說,可以,但要給我一點時間。

江流螢一下就跳起來,哭着喊着說什麽也不肯同意。對方尚在義正言辭地問難道你不相信我嗎,江流螢說我相信,你把手機給我,我現在給她打過去,說你要跟她分手,我就信你原諒你,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好在一起。

江流螢去摸他口袋,卻怎麽也沒料到他反應如此強烈,眼睜睜見着他瘋了一樣竄起來,然後拽着她揮動的兩手,将她推到沙發上。

江流螢一下懵了,下意識護住自己的肚子,那一瞬間羞惱憤怒如火山般盡數噴發,差一點脫口而出:你知不知道我懷着你的孩子?

梁铮用他的實際行動吐露心聲,他大約自己也發現了,頹然地垂頭站在原地,卻還在撒謊:“流螢,你給我一點時間。”

江流螢捂着肚子站起來,指着他鼻子說:“給你時間,我給你什麽時間,再給你時間,你跟那臭婊`子連孩子都生下來了。梁铮,你睜大你的狗眼看看,她算是個什麽好東西,明明知道你有女朋友,還跟你卿卿我我。她今天有本事劈上你,明天就有本事劈別人,到時候你頭頂一片草原,你還覺得空氣特清新呢。”

梁铮兩手攥得緊緊,因為克制渾身發抖,他像是頭一次看這個女人一樣,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她,說:“你說話別這麽難聽,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像什麽?她沒做錯什麽,是我,我先陷進去的。”

江流螢氣極反笑,叉着腰好一陣停不下來,說:“該誇你牛逼還是傻逼呢,這又不是什麽好事,至于你這麽邀功似的去搶嗎。果然還是我高看了你,我還為你操心呢,犯不着啊,婊`子配狗,天長地久,你們倆千萬要纏纏綿綿別再禍害別人了。我以前真是豬油蒙了心,怎麽一點都沒發現你是這種人。”

梁铮胸口起伏,一雙眼睛瞪得通紅,手掄過來的時候,江流螢只覺得下巴一陣火熱,耳邊已經嗡嗡作響。

她也是氣得狠了,抄起茶幾上的花瓶就砸過去。

那一晚自然鬧得難看,江流螢将這輩子丢過的沒丢過的臉一次性全抛了出去,警察過來的時候,她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迷糊視線裏看到隔壁的丁賢淑看着她冷笑。

江流螢像是經歷一場大夢,那一刻方才醒來,憑什麽啊,至于嗎,她這樣一個清清白白的女人,一輩子規規矩矩開朗優雅,何必要為了這麽個男人醜态橫出。

念書的時候,她也是衆星拱月般的存在,散着頭發往校園裏一走,回頭率是百分之百。每晚都有男生去她樓下告白,為她準備的焰火好幾次點燃塑膠跑道。

她為什麽要這樣自甘堕落,一邊等待浪子回頭,一邊向早已死去的愛情卑躬屈膝,及至今日,變成一個她自己都陌生的人,被一個做三的老女人嘲笑。

江流螢于是執意斬斷這爛尾,将屬于他的記憶和東西一并扔出,她連孩子也不想要,因為只要想到他會有那個男人相似的眉眼,就覺得惡心。

段明過聽江流螢一席話說完,許久都沒有吱聲,他借着喝水的間隙偷偷打量這女人,她身材面色看起來都與此前無異,不像是做小月子的女人。

如果一定要找出什麽不同的話,那大概就是一種玄而又玄的精氣神,段明過覺得她好像硬生生從身上剝離出什麽,盡管她一直努力将之填補,卻還能看見那漏風的一角吞噬起黑暗。

段明過虛握着拳頭撐住下颔,牙齒輕輕咬着關節,半晌才說:“怪不得喬顏要天天過來照顧你,你現在恢複得怎麽樣?”

江流螢反倒輕松,聳一聳肩,說:“托她的福,恢複得還算不錯。我就當成體內生了一個小小的瘤,現在是讓醫生把我剜去了。雖然不至于立馬就能跑能跳,但也徹底阻絕了癌症的蔓延。”

段明過輕嘆:“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

江流螢湊近他身邊,說:“明過,雖然我是流産過兩次的不合格女人,但我還是奉勸你考慮把那孩子留下。你跟喬顏是當局者迷,我這個外人卻看得很是清楚,沒有幾個女人會為一個不愛的男人生孩子,喬顏她心裏肯定是你的。而你願意為她這麽着急趕回來,證明你對她也有那麽一點意思。既然你有情我有意,那不如湊到一起過過看,說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改變。”

段明過眼皮一擡,深邃的眼睛看向她,問:“流螢,你到現在……難道還相信愛情嗎?”

江流螢伏在桌上笑道:“不管我信不信,愛情都還是存在的呀。只是有的人得來全不費工夫,有的人窮盡一生也找不到知心的人。總要有些神仙伴侶,有些懷着這樣那樣的心思步入圍城。”

段明過暗自想了一想,說:“真可怕……婚姻真可怕。”

江流螢拍拍他肩膀,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你總有一天要結婚的。我就不信你父母不着急,說不定已經找了一堆貴小姐讓你挑,要給你弄個商業聯姻呢。”

段明過說:“這倒是真的。”

江流螢說:“所以啊,還不如找個自己熟悉的,反正你都先上車驗過了,回家撒個小嬌補上票就行。哎喲,累死,為了喬顏我可真是盡心盡力,你倆要是成了,媒人酒一定要請我喝好。”

兩人随便再吃了點,江流螢鑽進卧室休息,段明過一個人把桌子收拾幹淨,看到客廳裏空着的沙發,就有些挪不動步伐。

他跟江流螢照應了一聲,躺在上面,剛把眼睛閉上,幾乎是立刻就墜入夢鄉。

人越是勞累,越是容易做夢,他走在昏暗的世界裏,幾乎把前半生重新看過。

偌大的段家宅子,威嚴如山的大家長,他那些皮笑肉不笑的哥哥,還有天真爛漫會摟他大腿的段雨溪。

不知怎麽見到十六歲時的喬顏,他在心裏喟嘆,這女人就是換上學生的裝扮,也還是一副清冷的樣子,只是眼睛不會說謊,那裏面存着讓人難以忽視的欲`望。

沒有錯的,是欲`望,或者說,是野心。

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兒,在泥土一樣的環境裏奮力冒頭,想比其他人擁有更多的陽光和雨露,就要不斷攀升,抓牢每一個來之不易的渺小機會。

所以她給段家人寫信,風雨無阻,按部就班地寫信,然後如願得到她所需要的關注,情感空虛卻自認為泛濫的段家人的青睐。

他給她回第一封信的時候就帶着鄙夷,所以從不認真,白紙鉛字,再諷刺意味濃重地簽上自己的大名。

她也無甚表示,因為知道目标已然達成,接下來的時間就只需要坐享其成,等待秋收之時前來收割,他後來果然等來她的求援。

她盡管聰明,然而眼光不佳,他其實徒有其表,是腹內中空的草包。他幫不上忙,于是請出哥哥,三個人的電影,他看得索然無味。

回去的時候,他沒有送遠,任憑段明澤風頭出盡。他站在影院的一角,于黑夜裏看車緩緩滑走,然後一瘸一拐回到家裏。

他後來給她電話,離開之前約她在機場見面,她在電話那頭沉默良久,說:“明過哥哥,你去哪裏?”

段明過言語輕松,說要出國留學,時間已定,即日啓程:“這一走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回來,想看我的話一定要抓緊機會。”

段明過等她半天,她卻遲遲沉默,他立刻不耐煩地拄拐踱步,說:“怎麽,小爺纾尊降貴的邀請,你居然還不想過來?”

她這才嗫嚅幾聲,說不是,說有事:“我最近有很多考試,周末也要補習,我怕那天請不出假來。”

他一下心如死灰,大吼:“那你千萬不要過來,我祝你鵬程萬裏,馬到成功,你這麽熱愛學習,以後清華北大盡在你鼓掌之中!”

盛怒之下,他摔了手機,偏偏那玩意兒質量堪做磚頭,沒過一會兒叮叮當當響起來,他氣呼呼地接過來,問你還想幹嘛?

她怯怯地說:“你告訴我時間地點,我一定會去。”

而結果是,他拄着拐棍等到閘口要關,仍舊沒能見到她小小一只的影子。

飛機之上,他給她撥去電話。

反複幾次,才有人接,卻是個男人的聲音。他哥哥段明澤十分詫異,問:“你還沒有飛?”

很久之前,曾經有人告訴過段明過,希望你能遇見一個對你心動的人,而不是權衡取舍分析利弊後,覺得你不錯的人。

他深以為意,向來求全責備,要麽是零,一無所有,要麽是一,完完整整,從來沒有第三種折中的選擇。

醒來的時候,他怔怔望向天花板,直到現在,也還是一樣的想法,如果需要妥協,那寧可沒有,好過慢慢埋怨,心有不甘。

段明過再睡不着,給江流螢留下便條,匆匆而走。這一回,他終于有了明确的去處,吩咐司機往片場開去。

到達目的地才被告知有誤,他又開車去到喬顏家裏。

頭次拜訪,按道理不該空手而來,只是太過心急沒時間置辦,幸好她父親不在,弟弟未歸,不大的家裏只有她一個人在。

喬顏抵着門,起初不願讓他進來,段明過跟她開不合時宜的笑話,說:“你好歹收了我一個包,請我進去喝一杯水總是可以的吧?”

喬顏拿人手短,只好吃一回啞巴虧,放他進來。沒料到放虎歸山,他果然不拿自己當外人的四處踱步。

段明過鮮少進到貧民窟,點來點去不知道她睡哪一間房。喬顏拿手一指沙發,說:“有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就行了,還要什麽自行車啊。”

段明過笑起來,說:“你還真能記仇,我不過胡說八道的一句話,你居然記到現在,以後我真要防着你點,免得你哪天蹬鼻子上臉,把我給踩得灰頭土臉。”

喬顏見他沒個正行,不耐煩地問:“你來到底幹嘛?”

段明過解了外套,勾在椅背上面,手指一勾,說:“你的檢查報告呢,我來看看。”

喬顏哪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狐疑中去包裏翻出那張陰超的紙,不由奚落:“你能看得懂嗎?”

段明過嘴角噙笑,咕哝:“這世上就沒我不懂的。”紙上寥寥幾行術語敘述狀況,真正被看進眼裏的只有最後那幾個字:宮內孕囊樣回聲……

下面黑白的圖裏一片雪花,唯獨一處有個豆大的黑點,倔強的搶占人視線——段明過若有似無的想,這就是他的孩子。

兩個人坐到桌邊,彼此對視,段明過交握兩手,擱在臺上,說:“你最好和最壞的情況都想過,卻沒有發現問題的解決還有另一條捷徑嗎?”

喬顏心髒一揪,卻不知道他的捷徑是不是她所想的那個。

段明過松開一手,按到她的肩上,嘴角又噙上笑意:“咱們結婚吧,我給你和孩子一個合法身份,我只有一個要求。”

喬顏眨着眼睛,靜靜等待。

段明過說:“你千萬,不要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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