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Chapter39
“您好, 是江先生家嗎?”
卧室裏的江皓猛地一震,從小床上跳起來, 伸手揉揉亂七八糟的頭發。
這個聲音……小茉茉?
是她嗎?
他心裏一團亂麻, 将耳朵緊緊貼在被反鎖的門上, 仔細捕捉外面的聲音,越想越愧疚。
江母廠裏難請假, 江建國為孩子能改邪歸正,特意忍痛請了兩天年假, 此刻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聽到敲門聲, 不耐煩地沖外面喊道:“等一下。”
他起身把門打開,看到外面年輕漂亮的女人, 愣了幾秒,“您、您是?”
先前還以為是收水費或者電費的呢。
陳茉臉上挂着禮貌微笑:“您好, 是江先生嗎?江皓同學的父親?”
“是是是。”中年男人用手理了理半禿的頭發, “您有什麽事嗎?”
“我是陳茉。”她稍微低頭,從包裏拿出準備好的名片,雙手遞給他,“我是江皓現在所在的IZE電子競技俱樂部的經理。”
江皓他們家房子極小,隔音效果也不好, 他隐隐聽到“電子競技”四個字, 心裏“咯噔”一聲,便知道完蛋了。
以他對父親痛恨電競的了解,估計是要直接把陳茉關在外頭了。
結果等了半天, 并沒有他想象中的“砰——”一下的關門聲。
江皓長舒口氣,心裏實在是覺得奇怪,從門縫中拼命往外看。
什麽都看不清,只好惺惺地聳了聳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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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您先進來吧,進來坐,咱們慢慢談。”
江建國剛才聽到“電子競技”臉色便一沉,但面前的女人氣質實在太好——無論穿衣打扮還是言談舉止,一看便是大城市裏的有錢人。他不好意思轟出去,太不禮貌了。
“謝謝您。”陳茉輕輕點頭,猶豫地在門口站了會兒。
“沒事沒事,不用換鞋,家裏沒怎麽收拾,快請進。”江建國很快道。
陳茉在客廳的小沙發上坐下,将黑色皮包放在一邊。
非常普通的二居室,老房子,窄小的暗廳,裝修也很老,木地板有的已經鼓起,牆上還挂有可撕頁的那種挂歷。
因為廳暗,所以時時刻刻都要開燈,陳茉頭頂上懸着一只白色的小燈泡,昏昏沉沉。
“江皓同學,他在家麽?”她開口問。
“我在我在!!!”一道聲音從旁邊的門裏響起,語氣激動:“在這兒在這兒呢!被鎖住了!!”
陳茉輕抿下唇,能腦補出他像只小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急不可耐的樣子。
江建國給陳茉倒了杯茶,神色有些尴尬,說:“這樣,我去把孩子叫出來。”
卧室的門被反鎖的,他拿出把小鑰匙,将房間門打開。
江皓立即竄了出來。
他穿着皺巴巴的毛線衫、黑色運動長褲,一雙大的棉質拖鞋,頭頂的那縷粉色劉海似乎掉色了,上面露出一小截黑。
陳茉忍俊不禁。
“茉茉!!”江皓看到思念許久的陳茉,二話不說就要撲過來,又想到父親在場,只能讪讪地坐在一邊兒。
他眨了眨濕漉漉的大眼睛,用一種委屈又可憐的眼神看向陳茉。
一月沒見,男孩子憔悴不少,英俊的小臉上黑眼圈照舊很重,下巴上還有些青色胡渣,格外頹廢。
“皓皓,這是你的……上司?”
江建國仔細打量那張名片,心想打游戲還要什麽經理,狐疑地問。
江皓用力點頭,又眷戀地瞥陳茉一眼,見她安靜地坐在沙發邊,微微皺起眉。
這架勢,怎麽有點像老師家訪。
陳茉坐直身子,抿了一小口熱茶,放慢語速道:“江先生,是這個樣子的,現在時間實在是太緊張,不得已我才找上門來,确實是打擾了,很抱歉。”
“沒事,您請講。”
“我們這邊春季賽分組抽簽結束了,下個周五就是我們戰隊的第一場比賽,江皓是必須要到的,但您看現在……”
她話還沒說完,江皓就從沙發上跳起來。
“已經抽完簽了?!!”他聲音極大,近乎穿透屋頂。
“嗯,B組。”
江皓深吸一口氣,瞪圓眼睛,就要往門外沖去,“爸!我今天必須得走!!”
江建國橫在門口,“走什麽走,下周一複讀班就開課了,你給我好好念書,別成天打這些破游戲!別再傷你媽的心!!”
陳茉聽到“破游戲”三個字,眉心颦起。
江建國深嘆口氣,目光轉向陳茉,說:“陳……是陳小姐對吧?這樣,您可不可以先跟我過來一下?”
陳茉朝江皓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先別那麽激動,随江父站起來。
江建國把江皓剛才的卧室門再一次打開,站在門口,臉色凝重:“陳小姐,您過來看一下。”
“爸!!!”江皓驚呆了——他那房間亂成了一鍋粥,床上床下都是亂糟糟的衣服和雜物,不明白父親為什麽要讓陳茉看。
男孩子展開手臂,跳來跳去要擋住陳茉的視線,整張臉都像被熱水煮過,從裏到外都紅透了。
陳茉也沒反應過來,不知道是要看什麽。
“您看,這是我們家唯一的朝南的房間,讓給他住。”
江父指了指房間裏僅有的那扇窗戶,又轉過身,指了指對面光線陰暗的另一間:“我和他媽都睡在那邊的北間。”
陳茉一頓,提到這種話題,覺得頗有幾分尴尬。
“這麽跟您說吧,空調、電腦、電子詞典、家裏最大的房間——只要家裏能給起的,我們都給他最好的了。”
江皓聽到這裏,突然間不再蹦了,緊皺眉頭。
“陳小姐,我也能看得出來,您是大城市的姑娘 ,跟我們這樣的家庭不太一樣,所以你可能不能了解——我和他媽呢,沒什麽文化,都是最普通的工人,幹了這麽多年一個月的工資……”
男孩子臉上已經挂不住了,站在門口,“爸,您說這些……”
“你給我閉嘴!!”江建國手指頭比了一個“三”,“就這個數,我們供他念到現在,确實不容易——只希望他能考個大學,有個文憑,将來肯定會跟我們不一樣,您說是不是?”
陳茉站在原地,原本心底有很多話要說,甚至都打好腹稿,要跟江父談一談現在電競這行業的情況,但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竟什麽都說不出口了。
江建國頭頂禿了,還有許多白發,穿一件很舊的軍綠色夾克,神情十分凝重。
他看江皓的目光,是所有中國傳統家長的目光——關心、愛護、嚴苛、望子成龍。
江皓不知道說什麽,動了動嘴唇,最後頹然地搓搓頭發,一屁股坐在客廳的小沙發上。
男孩子無力地倚向靠背,望向灰白的天花板。
在這一刻,他的自尊心爆炸了。
如果陳茉只是他俱樂部的經理,那倒沒什麽,父親這些話會令自己感到不舒服,但也不會怎樣。
但最關鍵的——她是他的女朋友,就這樣赤·裸裸地聽到這些,了解到這些窘迫的情況。
他真的很難過。
江皓揉了揉太陽穴,忽然間想到第一次去她的家——看到那片豪華昂貴的江邊建築,心裏湧上來的那種無力感。
此刻,這種無力感又緊緊地包裹住他,像在一片深不可測的海底,讓他不斷地往下墜。
江建國的話還在繼續,不僅像是說給陳茉,更像是說給他聽——
“陳小姐,說實話——我也聽說現在打游戲很賺錢,也查過什麽電競,但那真不是我們這種小老百姓能接觸的地方,跟娛樂圈似的,什麽都有,水太深。就說皓皓去年吧,拼死拼活要出去,我勸住他媽讓他去試了,結果呢?!一年多就那麽荒廢掉了,學沒上成、高考沒考,也沒見落出個什麽名堂。那種東西啊,都是你們有錢人玩的,我們這種家庭不行的呀,好好學習才有出路。”
陳茉沒忍住,還是說出來:“江先生,您先聽我說——江皓真的是一個特別有天賦的孩子,他之前确實是被先前的俱樂部給耽誤了,但現在這個機會真的很可貴,也是他自己辛苦努力出來的,不應該就這麽放棄。”
江建國只抓住“耽誤”二字,激動道:“耽誤了!他是被耽誤了!!他同學都考上大學了,他還在這裏複讀!!”
陳茉一啞,好半天道:“念大學并不是唯一的出路,而且現在電競……”
“要列入亞運會,是競技項目。”江建國聽江皓說過無數遍了,擺擺手,“可是陳小姐,我就想問你一句,誰能保證我兒子他肯定能拿到世界冠軍?”
“……”
江皓郁悶地捂住腦袋,頭痛,大腦裏像有一堆蜜蜂嗡嗡地亂叫。
“這個誰也沒法保證吧,那如果他拿不到,以後怎麽辦,沒有學歷傍身,我們家也沒背景,他拿什麽找工作,拿什麽在這個社會立足?”
“您放心,這個出路很多的,他可以去直播,也可以去做外設店,這些都是沒問題的。”
“還有,那個游戲是叫《英雄聯盟》……是的吧?”江建國道:“這個東西還能火幾年?皓皓,我怎麽記得你以前玩的不是這個,是什麽塔?”
陳茉:“DOTA?”
“對對對,這才幾年,就更新換代了。估摸再過幾年,就又變了,這種玩意兒啊不靠譜。”江建國搖頭晃腦。
江皓再聽不下去,“唰——”地一下從沙發上站起來,“爸!”
陳茉看到男孩子臉色鐵青,神色微變,摁住他肩膀,“江皓,你坐下。”
江皓很想上前跟父親理論,跟父親談這些事情,但話到嘴邊,卻又突然間說不出口了。
父親看上去那樣蒼老,一道道皺紋深深地刻在他的額頭,皮膚黝黑而粗糙,弓着腰——那是多年在修車廠工作留下的印記。
而陳茉站在他身邊,白皙而精致,一身黑色的羊絨大衣、高跟鞋、格紋手包,全是他叫不出來的奢侈品,像一個漂亮的瓷娃娃。
兩人站在一起,格外違和。
此刻,江皓好像又理解了父親,父親并不是不懂電競,而是真正地、全心全意地在為他好——
自己和陳茉處于兩個不同的階級,而自己處于的這個階級,根本沒法——或者說沒有資格去冒險。
更何況,他冒險過,但失敗了。
浪費了一年半的時間,還賠上了一大筆錢。
——但讓他就這樣放棄,真的不甘心啊。
江皓咬了下牙,擡頭看向江建國,問:“爸,我能不能單獨跟陳茉談談?”
見父親不語,他又道:“我聽您的,但是,我要跟我們經理單獨談談。”
他将“經理”二字咬得很重。
陳茉呆住,不敢置信地看向坐在沙發上的男孩子。
他煩躁地理了理頭發,低垂着眼眸,嘴唇抿成一道直線。
“好,正好你們也談談合約問題,這次要賠多少錢,爸爸盡量幫你拿。”
江建國回到朝北的小卧室。
光線很暗,他弓着腰将房門關上。
好半天,江皓才開口,聲音格外沙啞,藏有一絲說不出的無奈,“…對不起。”
陳茉沒說話。
他皺起眉,胸口劇烈起伏,似乎也在思考。
最後,他猛地抓住陳茉的手,湊到她耳邊,壓低聲說:“茉茉,你能不能在這裏多住幾天,訂好三天後回C城的火車票,等後天,我爸他就必須去上班了——再請假就會被辭了,你就叫開鎖公司來,好不好?”
陳茉愣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你确定?”
江皓用力點頭。
“我知道我爸是為我好,為我考慮,但我不想就這麽放棄。”他握緊拳頭,深嘆口氣,“而且馬上就要比賽了,我不在的話,他們怎麽打,愛妹他……怎麽辦?”
“我們可以找新的中單。”
陳茉其實也不能确定,畢竟只有十多天的時間。
江皓搖搖頭,堅決道:“我不想這麽放棄,好不容易才……”
他突然間又說不下去了。
兩年了,從青訓隊到現在,他終于走進LPL的舞臺,終于能被稱之為“職業選手”。
他轉頭望向那個陰暗的北間,握緊拳頭,“我爸媽他們早晚會明白的,相信我。”
說到這裏,江皓咬緊牙齒。
這條路可能很難走,也可能同上次在青訓隊一樣,沒有結果。
但他絕不會放棄。
要戰鬥到最後一秒。
……
三天之後,開鎖公司将防盜門打開。
江皓身上沒有錢沒有手機,翻箱倒櫃地找了許久,才找到他的身份證。
陳茉心裏覺得極不妥當,但也沒別的選擇。
她也不忍他就這樣與夢想別過。
他還不到二十歲,正是打電競的黃金時期。要是真去高考複讀個一、兩年,就什麽都晚了。
江皓抽出張白紙,壓在茶幾上,手裏握緊黑色中性筆,卻不知道該寫什麽。
第二次逃亡,還是欺騙性質的逃亡,要怎麽寫呢。
他猶豫許久,最後只寫了三個字,“對不起。”
當天下午的火車。
兩人直奔火車站,因為票買的晚,只有硬座。
江皓趴在小桌板上,不斷活動着被凍得僵硬的手指,望向車窗外漸漸變暗的風景。
想象不出,父母看到紙條會是什麽樣子。
他很愧疚,也很無力。
兩個小時後,江建國從修車廠下班,跟同事們愉悅地打了個招呼。
“江師傅,什麽事兒這麽高興?”
他笑了笑,心情真的是很好,一路上都哼着小曲兒——寶貝兒子終于浪子回頭,不再去搞什麽不現實的游戲,而是安心高考。
——家裏要出大學生啦!
想想都高興。
他甚至去菜市場買了條活魚,準備親手做一道紅燒鲫魚。
江建國掏出鑰匙,“嘎吱”一聲打開家門。
他提着裝魚的塑料袋的手陡然僵住——
兒子卧室的房門是大開的。
他往裏看了幾眼,神色驟變,快步往北間走去,房間被弄得亂七八糟,戶口本、身份證落了一地。
而客廳的茶幾上,還有一張紙條,正安靜地等着他。
江建國弓着腰撿起來,整張臉被氣得漲紅,那條魚也不管了,直接扔在一邊兒,水淌一地,魚仍翻着肚子活蹦亂跳。
“對、不、起。”
他一個字一個字念完,只感覺血氣往頭頂上湧,面紅耳赤。還沒來得及将紙條撕碎,整個人就往後倒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晚了,因為爆字數……
ennnnm,我會被寄刀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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