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未央宮門到宣室殿還有一段路,顧玄茵急匆匆跑到殿外,詹夙卻還未到。

此時已是暮色四合,掌燈時分,顧玄茵就站在臺階上,心不在焉地望着遠處。

“陛下,要不您先進去坐着,等丞相到了,奴婢再進去通傳。”銀霜提議道。

顧玄茵搖了搖頭,“不必了。”

又等了片刻,便見一個身影遠遠朝這邊走來。

顧玄茵鬼使神差地走下石階,小手不自覺握了握拳,緊張地挺直了腰背。

男人的身影不斷靠近,溶溶月色下,他的眉眼都溫柔了幾分。

顧玄茵就這麽靜靜看着,直到他站在她面前。

“陛下。”詹夙輕輕喚了一聲,他小臉繃着,眼中卻帶了掩飾不住的緊張,如臨大敵一般,他在心裏嘆了口氣,只得主動開口;“臣來給陛下祝壽。”

顧玄茵回神,露出個自以為很自然的笑容,“又不是整壽,丞相不必專程跑一趟。”

詹夙的眸光暗了暗,不知該說什麽好,默然片刻,從袖中掏出個小匣子,遞到顧玄茵面前。

顧玄茵以為他會說點什麽,可男人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啞巴了似的。他雖然什麽都沒說,她卻從他的眼神讀出了百般情愫。

接過盒子,指尖不小心與他的手指相觸,男人像是被燙到一般,迅速收回手,目光也飛快落到了別處。

木匣子上似乎還留着他的體溫,顧玄茵不自覺地摸了摸,猜測着裏面的內容。

夜色下,兩人就這樣沉默站着,明明彼此都尴尬的不知說什麽好,卻又都不想離開。

直到一陣寒風過,顧玄茵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二人才回神。

“快進去吧,別凍着了。”詹夙說。

顧玄茵“嗯”了一聲,轉身上了石階,進殿前,又忍不住回頭,他還站在那裏,看不清面上神色。

顧玄茵深吸一口氣,又轉身折返回來。

“怎麽了?”詹夙語氣平靜,一顆心卻跳的飛快,如果又是拒絕的話,他寧願不聽。

“對不起,”

“不必了。”詹夙打斷她的道歉,強作鎮定地道:“陛下不必為拒絕別人而感到自責。”

顧玄茵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要說的後半句話被堵在了喉嚨裏,她張了張嘴,“那……那就好,丞相快回吧。”

她說完,轉身一口氣跑進了殿中。

她把木匣子藏在了寬大的袖中,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丞相這麽晚來所為何事?”長公主問道。

“朝中之事,”顧玄茵随口敷衍道,說着端起酒盞,一口氣喝完。

這些日子,她每每想到他心裏都會莫名酸楚,以為是念念不忘,相思之苦,她本來都要反悔了,可聽他剛才那麽一說,她又猶豫起來,之所以總是想起他,也許只是因為內疚而已。

畢竟她從來都把他看成一個隐患,別說有什麽感情了,就連最基本的君臣之間的信任還沒建立起來呢。

她怎麽能連自己的心意都沒有弄清楚就又去招惹別人呢,傷他一次就夠了,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陛下,陛下。”

顧玄茵回神,才發現溧陽正看着她。

“何事?”她收回思緒,問道。

“這幾日兄長身子好些了,我想帶他去長公主府上玩兩天,正好姑姑要準備婚禮,我也可以幫幫忙。”

“去吧去吧,只是一定要照顧好堂哥,”顧玄茵看了眼越王,“朕明日派人送二叔回別宮便是。”

溧陽歡喜地彎了彎眉眼,顧玄蒼卻微微蹙眉,“我就不去添亂了,妹妹想去玩就自己去吧,我和父王一起回別宮。”

溧陽嘟了嘟嘴,“可是我想帶兄長一起。”

長公主也道:“你就跟溧陽一起去我那兒住幾日吧,她都說了好幾次了,想帶你逛逛我那園子。”

“堂哥就去吧,天氣也逐漸暖和了,是該出去走走,曬曬太陽。”顧玄茵也勸道;“你再不答應溧陽都要哭了。”

顧玄蒼看了妹妹一眼,“好好好,我陪你去。”他又看了眼長公主,“給姑姑添麻煩了。”

“瞧你客氣的。”長公主笑,“阿茵如今是日理萬機沒時間,否則肯定也會去我那兒湊熱鬧的。”

顧玄茵點着頭,心裏其實并沒有很想去,她現在這身份,無論在哪兒都顯得格格不入,還搞得人家沒了玩笑的興致。

不如獨自窩在宣室殿內當她的孤家寡人,反正丞相隔三差五會來。

不過以眼下兩人這樣尴尬的關系,顧玄茵可能不會輕易留他用膳了,以免惹得他難受。

從外面回來後,顧玄茵便沒什麽興致,坐了一會兒便散了。她回到宣室殿,待人都退下了,才從袖中把那匣子拿出來。

顧玄茵小心翼翼打開匣子,裏面是一支筒體比率的玉簪,簪頭雕成蝴蝶的樣式,雕工精致。

顧玄茵什麽精美的首飾沒見過,這支玉簪在她看來實在普通的很,給小姑娘送這種沒有創意的東西,怎麽能打動人呢。

顧玄茵一面腹诽着,一面把拿簪子拿在手中仔仔細細地把玩。

他是早就準備了她的生辰禮還是臨時買的?又是如何看上了這支樸素的過了頭的簪子呢?

她不由自主地猜測着,想這個地方把這簪子收起來,免得被銀霜發現。

找了半天,最終珍而重之地把匣子放進了龍床裏側的暗格中,和虎符、玉玺、密印放在了一起。

詹夙從宮裏出來後,沒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長安城最大的酒樓醉仙樓喝酒。

隆寶難以置信,一路上确認了好幾次,“丞相當真要去喝酒?”

潮中人都知道丞相不善飲酒,他剛當上丞相那一年,當時的禦史大夫召集三公九卿請她吃飯,飯桌上挨個兒給他敬酒,丞相喝得時候毫不含糊,大家都以為他酒量了得。

誰料喝了一圈下來,他突然一拍桌子,開始訓人,把剛才給他敬酒的大臣們挨個訓了一遍,把自己知道的關于人家的話柄全都抖摟了出來,不但得罪了別人,還暴露了自己。

自那以後,丞相喝酒絕不超過三杯,更不會主動找酒喝。

今晚丞相進宮究竟發生了什麽大事?需要丞相借酒消愁?

詹夙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哪兒那麽多廢話,我想去就去。”

“是。”

醉仙樓客人很多,詹夙到時,包間已經滿了。詹夙也不介意,讓隆寶在外面等着,自己随便找了個窗邊的位置坐了,要了一壇梨花白。

醉仙樓有不少達官貴人關顧,只是都在包間裏,外面的散客多是來長安做生意的商人或稍微有些積蓄的普通百姓。

詹夙前面坐着的一桌,便是三個做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

“我聽我那個當官的小舅子說,過了年朝廷就要下令,禁止民間售賣食鹽了。張兄你可要早做準備啊!”

被稱作“張兄”那人罵了句髒話,“我也剛聽說,朝廷這是故意和我們搶財路呢,不過麽……”他一笑,“我經商這麽多年,在官府還是認得幾個人的,就算以後這一行都歸朝廷管,不還是朝廷分給官府,官府分給百姓,我們只要和官府搞好關系,到時候就肯定就有我們的份兒。”

那人又問:“可朝廷售賣,就是由朝廷規定統一價格,你們還怎麽從中獲利?”

“價格不能由我們定,我們就在鹽本身上下功夫。”張兄頓了頓,“不說這個,說起來就煩,聽說這事兒又是那個姓詹的出的馊主意。”

一人道,“宮裏那位也可憐,什麽都得看別人臉色。”

另一人稍稍壓低了聲音,“我看未必,宮裏那位精着呢,哄得一幫男人替她幹活。”

詹夙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小姑娘比他想的聰明得多,酒入愁腸,他自豪地笑了笑,到頭來最蠢的就是他。

那邊幾人還在讨論。

張兄嘿嘿一笑,“女人精明能精明到哪兒去,說來說去還不就是靠那個籠絡男人。”

其餘二人都問道:“哪個?”

“還能有什麽?聽說那位才十五六歲,花容月貌的,我要是在朝為官,她讓我幹一回,我也老老實實給她……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伴着另外兩人的尖叫和酒壇落地的聲音,汩汩鮮血洶湧而出。

張兄來不及回頭看砸他的罪魁禍首是誰,就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二樓安靜了一瞬,與張兄同桌的二人才反應過來,指着隔壁桌冷然而坐的青年,“快把他抓起來,他是個瘋子,無故砸傷我們的朋友。”

掌櫃的急匆匆跑了上來,見一人趴在桌上,鮮血滴滴答答往下滴,吓得腿都軟了,見那二人指着隔壁桌的青年,忙跑過去。

“這位客官為何要無故砸人啊?”

詹夙目光有些緩慢地轉向掌櫃的,聲音寒冷如冰,“口出惡言,妄議天家,罪不容誅!”

他這話一說完,一旁看熱鬧的客人中立即議論起來,“果然是個瘋子。”

“還罪不容誅,就算人家真說了大不敬的話,也輪不到他管啊!”

那掌櫃的觀察詹夙的裝束,猜測他并非普通的平頭百姓,又見他腰間佩玉,便猜測他可能是大戶人家的公子,遂耐着性子又問道;“他說了什麽,值得你出手傷人?”

詹夙一想到剛才那人不堪入耳的話,就恨不得殺了他。

見他緊緊閉着嘴,只殺氣騰騰地看着那一桌,掌櫃的有些為難,“你說出來或可脫罪,你這樣空口無憑……”

“和他廢什麽話,看他那眼睛直的,他就是喝多了酒無故傷人,快叫官府來,把他抓了。”

“就是啊,我們的朋友到現在還人事不省,若有個三長兩短,定要你一命抵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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