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從大門進去是一道回廊, 回廊環繞着天井,天井中芳草萋萋, 四角擺放着四個白瓷缸,幾尾紅色的鯉魚浮在水面上換氣。

藤花纏繞着回廊朱柱、欄杆, 葉片被雨水打濕,翠綠幾乎要從葉片上流淌下來。

“這裏布置的如此野趣悠然,這裏的主人定然是高潔之士。”

季淩霄捏着團扇掩在唇前,輕聲說道。

小童子與有榮焉地挺起了胸膛, “我家主人自然是旁人比不得的。”

季淩霄手指縮緊。

為何她上輩子從未聽聞過烏雲村卧虎藏龍呢?

幾人邁進堂屋,堂屋昏暗,中間鋪着暗紅氈子,安放着一張案幾, 案幾兩邊各擺放一只七星燈,燈火搖曳, 讓這個屋子顯得有幾分靈異。

李斯年摔下跨進堂屋,回身扶住她, 低聲道:“小心, 這裏比較昏暗。”

童子垂着雙手,淡淡道:“主人吩咐諸位在這裏躲雨便好, 不許随意走動,更不許随意擺弄這裏的擺設。”

說罷,他便匆匆離開,留下幾人面面相對。

裴谙有些埋怨這裏的那位不可言說先生,即便頭兒好吃好喝供應着, 這裏面的那位一直不給面子,真是欺人太甚。

季淩霄注意到裴谙的神色,暗暗記下。

幾人圍着案幾坐下,季淩霄招呼着慧心坐到自己身邊,慧心習慣以打坐的方式坐下,突然被她猛地拍了一下後背。

慧心一下子回過神來,學着季淩霄的樣子跪坐好。

季淩霄摸了摸他微濕的袖子,慧心低頭看着,輕聲道:“已經被風吹得半幹了。”

“我哪裏是關心衣服,我關心的是你。”

她的手指鑽進他敞開的袖子裏,摸着他細膩柔軟的肌膚。

慧心垂下頭,衣領往下縮,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在燭光下顯得細膩動人。

季淩霄口中道:“你看你身子都在發涼。”卻觑着裴谙,裴谙盯着慧心,一副要将他一口吞吃下肚的模樣,眼睛都看得發直了。

“要不……”裴谙一下子跳了起來,搓着手道:“我去廚房看看,為小娘子弄點熱茶來,再去問問那童子有沒有可以換一換的衣物。”

既然有人願意殷勤,季淩霄自然不會拒絕。

“那就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裴谙蒲扇大的手掌猛扇,就像是只下山的老虎似的一股腦兒地往外沖。

季淩霄轉頭,從慧心那張冷淡的臉上讀出了郁悶的味道,不由得笑了起來。

連李斯年也搖頭道:“蓮僧果然厲害,需知這裴谙也是被道上的人稱作‘冷面閻王’的,沒想到竟然還會有這般小意溫存的時候。”

季淩霄扇子一揮,擋住了慧心嬌豔的面龐,笑道:“你可不要打趣他了。”

李斯年對太女自己說可以,別人說非要卻會護着的舉動付之一笑。

季淩霄又将這堂屋掃視了一遍,才道:“你們知道這裏究竟住的是誰嗎?”

李斯年和季淩霄同時看向慧心,慧心望着那七星燈,沉聲道:“只聽說道家有一門道法,可以用七星燈續命,莫非這裏的人病入膏肓了?”

“啪”的一聲清響。

李斯年當先一步闖了過去,厲聲喝道“誰!”

慧心則機警地打量着周圍,一只手臂小心地護着季淩霄。

沒一會兒,李斯年又掀起門口的竹簾走了進來。

“怎麽樣?”季淩霄探身詢問。

晃動的燭光在他的臉上投下搖曳的影子,顯出一副肅殺之氣。

李斯年沉着臉坐到季淩霄身邊,“我追出去看到一個身影鑽進拐角,看樣子是那個小童子無疑。”

“他?他一個小孩子聽這些做什麽,除非是給這裏的主人傳信的。”

李斯年點頭,“聽到慧心點出七星燈的時候,還緊張地碰到了簾子,可見是關心這事。”

“你剛剛還未說完,”季淩霄笑望着慧心,“你說七星燈怎麽了?”

“這只是一個說法,生死自有命,只有看不透的人才會相信這些旁門左道。”慧心的語氣更淡了。

“你剛剛不是還說這是道門的道法嗎?”

慧心凝望着季淩霄,雙眸一如秋水,澄澈的可以一眼望到底,“道門道法難道就沒有旁門左道了?”

季淩霄展顏一笑,單手支着下巴,笑眯眯道:“有,當然有。”

慧心也看着他,秀美的臉上一點點爬上胭脂一樣的顏色。

李斯年對沉迷美色的太女搖了搖頭,誰料,她竟像是背後生了一雙眼睛一般,突然道:“李郎是對我有什麽不滿。”

“這我可不敢,”李斯年笑着調侃道:“娘子也別忘了正事才是。”

季淩霄嘆息一聲,攤手道:“我現在這便是正事,名字就叫請君入甕。”

話音剛落,慧心提醒:“有人。”

季淩霄用扇子抵住自己的臉頰說道:“奇怪了,憑兩位的耳力,剛剛有人應該也能聽到才是。”

一直波瀾不驚的李斯年這下子可尴尬了,他撓了撓臉頰也不應聲。

慧心也默然不語。

二人對視一眼,李斯年竟有些扛不住慧心純然的眼神。

竹簾被一下子掀起,裴谙一手端着一個木托盤,一手擎着簾子,胳膊下面還夾着一件衣服。

李斯年起身準備幫他一把,他卻連聲道:“不必不必,我能拿得動。”

他穩穩地将托盤放下,上面放着四碗茶湯,裏面還加了姜絲、紅棗等溫熱的東西,以至于聞着味道就有些沖鼻。

“這也沒什麽适合的衣服,我暫時找了一件新外袍,小娘子先披一披。”裴谙殷勤備至地将衣服遞給慧心。

饒是慧心一直修身養性,此時也有很大的不痛快,作為一個男人,即便曾經作過和尚,也不會願意在喜歡的人面前被當作女人的。

季淩霄一貫很會揣摩人的心思,慧心只是稍有不耐,她便立刻反應過來,将手掌按在他的腿上,輕輕按了一下,他的大腿結實有力,她這麽一按還沒怎麽按下去,感覺好像還被他腿上的肌肉彈了一下。

慧心雙眼立刻泛起了春水,看得裴谙癢癢的,心裏小鹿亂撞。

季淩霄笑着接過裴谙手中的外袍,裴谙的視線一接觸到季淩霄的臉,神情立刻又重新歸于嚴肅。

是她易容的這張臉出了什麽問題嗎?除了沒有她原先的貌美以外,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可她為何處處不受他待見呢?

季淩霄心知這裏面肯定有一番緣由,只是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有機會知道了。

季淩霄展開衣服,披在慧心的身上,手指沿着衣襟往下摸,突然在衣角摸出些凸起的地方,她一愣,又不動聲色地低頭看了一眼,只見那件藕色的長袍衣角上繡了一個“楚”字,此間主人姓楚?

她不動聲色地将繡了字的地方往內掖了掖,又将袍子整理好。

“不知道這間主人會不會責怪我們打擾……”李斯年與裴谙聊着聊着,便聊到了這間主人的身上。

裴谙面有難色,擡眼觑着門口,低聲嘟囔着:“就他譜大。”

李斯年作出敬佩神色,“那定然是能人異士。”

“哈。”裴谙冷笑一聲,随即不再說話。

屋子裏靜默着,七星燈上的火苗卻在靜悄悄地跳躍着。

“這雨恐怕會下一夜。”李斯年憂心忡忡。

裴谙看了低眉順眼待在那個風騷女人身邊的小娘子,心裏頭熱熱的,脫口而出:“不如我替你們問問能否在這裏宿上一晚,反正他一個人和一個童子也住不了這麽多屋子。”

李斯年和季淩霄露出一模一樣的笑容,真切道:“實在麻煩裴兄了。”

剛剛在聊天的時候,他連真實名姓都說了,就怕和盤托出祖宗十八代了。

裴谙看着兩人的笑容,莫名覺得怪怪的,就好像兩只狐貍再看着一只肥碩的傻兔子。

季淩霄猛地一戳慧心,慧心立刻擡頭,頓時與裴谙的目光對了個正着,裴谙的臉猛地一紅,大步就往外跑,卻一頭撞在竹簾上。

他聽到背後一聲柔軟的輕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那位小娘子發出來的,只覺得自己頭腦一片空白,腳下便越發加快了,竹簾還沒等落下,他人已經跑得不見了蹤影。

他離開後,靜谧的雨夜中突然又響起了敲門聲。

慧心側頭聽了一會兒,輕聲道:“還是這種敲法。”

季淩霄與李斯年對視一眼,他們兩人都有一種雖然還未上烏雲山,卻有已經掉進賊窩裏的感覺。

不大一會兒,小童子就“吧嗒吧嗒”跑去開門了。

模模糊糊的說話聲夾雜着雨聲傳來,季淩霄期待地望着慧心,慧心聽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有些遠,還有雨聲夾雜着,聽不太清楚……好像來了三個人。”

“這麽多人?”

本就是打入敵人內部,若是敵方故意來捉他們的可怎麽辦?

季淩霄兩手攥在一起,因為過于用力甚至微微發白。

李斯年伸出手,将自己溫熱幹燥的大掌蓋在她的手上,看着她的雙眸,認真道:“相信我,我既然帶你進來,自然也能帶你出去。”

慧心莫名捂住了胸口,他從來沒有感覺這麽難受過,心口發堵,發痛,發酸,竟然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他眼巴巴地望着季淩霄的後腦勺,順從心意道:“我曾來過烏雲山,雖然除了白忱以外并沒有見過其他人,但是,像裴谙這種的,我一個能打好幾個,而且,他們的輕功都比不上我,即便帶一個人,我也有把握不讓他們追上。”

“那你上次又是如何被捉到的?”季淩霄好奇道。

“實際上,也是老師想要度化他們。”

“你也曾是大師,難道你不想度化他們?”

慧心張張嘴,用非常輕的聲音說道:“只要一想到他們可能會傷害到你,我、我就想要破殺戒。”

她目光柔軟,心中更軟,她很想很想對他做些什麽……

“堂屋裏有客人。”童子的聲音自門口傳來,紛雜的腳步聲也越來越近。

“客人?”來人的聲音有幾分熟悉。

“你不也是客人?這麽晚了,主人不一定會答應見你。”

“我只是擔心他。”

童子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似乎對他的話不以為然,從這童子的态度就能看出主人的态度了。

季淩霄剛想起這個熟悉的聲音不正是白忱嘛,他就已經掀了簾子走了進來,然而,最令人吃驚的是,跟在白忱身後一臉笑意的正是眼高于頂的唐說。

她一把抓住下面的氈子,若不是極力遏制,她恐怕就會一高跳起來。

唐說和白忱,他們兩個怎麽又遇上了!

上輩子唐說就感念白忱的知遇之恩,為他盡心盡力,嘔心瀝血,難道命運與緣分就這麽改變不了嗎?

季淩霄眼紅地看着唐說與白忱談笑風聲,再對比唐說對待她的時候卻總是冷嘲熱諷,她瞬間覺得自己一顆心都涼了下來。

唐說在談笑間間或瞥了季淩霄一眼,見到她眼圈紅紅的模樣,愣住了,連剛剛跟白忱說了什麽都不記得了。

阿九則遠遠地綴在兩人身後,此時見太女的神情不對,立刻走到她的身邊。

他仔細瞧了瞧季淩霄的神色,卻發現她的神情像是嫉妒,至于嫉妒的人……白忱?還是因為唐說的緣故?

阿九真是弄不懂這位太女殿下了,她幾乎是處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備受寵愛的位置上,誰不喜歡她,誰不寵着她,再努力一把幾乎就是迷倒整個朝堂的節奏,她又有什麽可不滿意的?

這位唐說,明明“心高氣傲”這四個字都寫在了頭頂,卻在與太女走散後,擔心她找不到自己,甚至不敢亂跑,就站在原地,他找到唐說的時候,他就站在雨地裏,渾身都濕透了,神情卻又擔心又憂慮,而那白忱不過是見他淋得厲害,又得知目的地一樣,便與他共用了一把傘的交情而已。

阿九在心裏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真心弄不懂這些貴人們的想法。

白忱口中道着“真巧”,便在李斯年的身邊坐了下來,有意無意地與李斯年拉近關系,打探他的底細。

唐說則走到慧心和季淩霄之間,死死地盯着慧心看。

慧心望了一眼季淩霄的神色,挪動了一下屁股,唐說跪坐她後側的位置,弓着身子,像是在請示什麽事情一樣,當身子擠進來,他卻壓低聲音問道:“怎麽了?你是……哭了嗎?”

他尾音輕飄飄的,聲音有些發虛。

季淩霄睨了他一眼。

唐說越發的心裏沒底裏,他翻來覆去想自己做的幾件事情,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不知道又是哪裏惹得主公生氣了。

“已經說好了,你們可以在堂屋裏宿上一夜。”裴谙得了好消息興沖沖地回報,卻正對上白忱似笑非笑的目光,他腳下一絆,差點一頭搶在地面上。

“頭、頭兒……”

“我哪裏都找不到你的人,沒想到你竟然會在這裏躲懶。”白忱慢悠悠地笑了一下,怎麽看怎麽有一種“秋後算賬”的感覺。

“你們怎麽這麽吵啊,主人很是不滿。”小童子抄着袖子站在門外,“快來吧,主人說可以見了。”

白忱立刻颠颠兒地跟了上去,“麻煩小兄弟你了。”

等白忱出門,裴谙就狠狠地啐了一口。

這已經不是裴谙第一次表達對房子主人的不滿了,季淩霄準備好好謀劃一番,若這座房子裏是連白忱也要上趕着讨好的大人物,那倒是可以設計挑撥裴谙與此人的關系,讓白忱的陣營得不到這個人的幫助。

季淩霄準備跟唐說說起這個計策,一轉頭,卻發現唐說正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裴谙。

是啊,既然她能夠想到,唐說就更不用提了。

李斯年看出唐說跟太女殿下似乎有話要說,便拉着裴谙出去聊天了。

“我守着門。”慧心邊往門口走邊說。

兩人面對面坐着,季淩霄悶悶道:“你還知道回來。”

“還不是你把我給抛下了。”唐說也郁悶。

“抛下你,你就另外找個主人?”

“啊?”

“你還跟他聊得很好啊,對我就是冷嘲熱諷的。”

唐說總算明白她說的是什麽了。

“你若是真的想要走,我……我……”

季淩霄垂着頭,用手指戳着桌面,沒有看到唐說驟然變得有幾分陰沉的眼神。

“不,我絕對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你不樂意也不行,”季淩霄死死地盯着他,極富壓迫感,“你是我的,一輩子都是!”

唐說望着她,嘴角的弧度一步步加大,終于,他忍不住了,露出一個有些傻氣的笑容,溫柔道:“所以,你是舍不得我……是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完成,捉了一下蟲,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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