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往事

楊妡尚未開口,就聽院子裏腳步沉重,緊接着門簾被撩起,楊遠橋闊步而入。

張氏無心追問,忙起身招呼,“老爺回來了。”

楊遠橋淡淡應一聲。

楊妡看他神情雖淡淡的,眼眸裏卻有種與年齡不太相襯的雀躍,聯想到他與伯父楊遠山等人一道談經論道,想必是遇到了旗鼓相當的對手或者有了心得感悟,便笑着問道,“爹爹遇到什麽開心的事情了?”

楊遠橋怔一下,只以為孩童心思敏感,并未作他想,笑着拍拍她的肩,“就你是個鬼精靈……今天是挺高興,在護國寺見到兩位大儒,收獲頗多,可惜寺中不便飲酒……這一別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聽到他們的高見。”

言語中不無遺憾。

“我今天也高興,”楊妡忙安慰他,把自己買到的東西獻寶似的拿出來,“點心孝敬給祖母,拐杖給祖父,兩把扇子給伯父與爹爹,筆山給大哥和二哥,筆筒給三哥。”

考慮得很周到,幾乎人人有禮物。

楊遠橋微微颌首,掃一眼面前的東西,雖然材質比不上府裏用的那麽珍貴,但做工還算精巧雅致,尤其那只筆筒,直接用竹竿镂刻而成,表皮呈現出自然的斑駁之态,極具野趣。

楊妡将兩把湘妃竹扇骨的折扇鋪開,笑着問道:“爹爹喜歡哪一把?”

一把扇面上繪着懸崖蒼松,松枝遒勁舒展,針葉茂盛濃密,枝桠間偶有白雪堆積,與松針的墨綠相映成趣生機勃勃。

另一把卻是遍地黃沙中橫着半截枯木,枯木一端突兀地開了朵紅花,花朵的鮮紅與背景的蒼茫形成鮮明的對比,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前一把好,正合現下文人們的喜好,後一把實在是有點難以接受。

楊遠橋不意楊妡會選擇這麽兩把扇子,問道:“是你挑的扇面?”

“嗯,是我選的,”楊妡拉長尾音,伸出柔嫩如蔥管的手指,嬌聲道,“花了四兩銀子,整整四兩。”

一把扇子二兩,聽起來很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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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扇面是若塵所繪。

若塵是個窮酸秀才,年輕時也曾放蕩不羁,後來家道中落又頑疾纏身,苦于生計被迫賣畫。他的畫窮人買不起,富人看不上,一年到頭賣不出幾幅,還時不時被巷口賣豆汁的老漢取笑。

一氣之下,他便把畫好的幾十幅畫都燒了,最終抑郁而死。

誰成想,僅過兩年,他的畫竟然奇跡般地搶手起來,價格比以前更是翻了百倍不止。

而現在若塵顯然還在落魄中。

賣雜貨的攤販游說楊妡的時候,把扇骨扇棱誇得天上有地下沒的,卻絕口沒提扇面半個字,恐怕也是認為畫得不好。

楊妡沒猶豫就買了,可惜攤面上也只這兩把是若塵所畫,再找不出第三把。

因見楊遠橋似乎并不喜歡,楊妡嘟了嘴問:“爹爹覺得不好看嗎?”

楊遠橋并沒覺得有多好,這是女兒一片孝心。

他往後院來得少,加上性情嚴肅,跟四位子女都不算親近,也極少收到孩子們孝敬的禮物。

難得最小的女兒逛街還能想着自己,加上她可憐巴巴期待誇獎的小眼神……楊遠橋毫不猶豫地說假話,“不錯,畫得不錯。”

楊妡自然看出他的想法,心底偷笑聲,唇角綻得更開,“那當然,花了我四兩銀子。”

這下不但楊遠橋聽出來就連張氏也明白了,楊妡這是在要銀子。

楊遠橋笑問:“你今兒花了多少銀兩?”

楊妡扳着指頭算了算,“一共八兩零八百文,是大哥哥會得鈔,我不想用大哥的銀子。”

楊府的姑娘少爺月錢是五兩,少爺們另外有二兩銀子的紙墨錢。

楊姵與楊妡買這些零零碎碎的将近二十兩,都是楊峻付得賬。

楊遠橋明白了,笑着掏出荷包,取出兩只五兩的銀錠子,“峻哥兒那頭我另外還他不教他吃虧,這兩錠是我補給你的月錢,以後出門遇到好玩的去買了便是。”

楊妡毫不客氣地收下,扯着楊遠橋的衣袖搖了搖,甜甜笑道:“謝謝爹,等我把繡技練成,給爹爹繡個扇套,爹爹也好随身帶着。”

楊遠橋含笑答應。

屋內其樂融融,氣氛好得不行。

楊妡突然想起要寫的信,與其讓張氏找吳慶,還不如直接托付給楊遠橋,這樣即便以後敗露,魏氏也怪不到張氏頭上來。

想到此,楊妡仰着臉切切地問:“爹爹,我有封信,您吩咐人幫我送出去可好?”

楊遠橋滿口答應,“行,信呢?”

楊妡歪頭一笑,“我這就寫。”說着揚聲喚人送來了筆墨,就着炕桌鋪開紙。

趁楊妡寫信,楊遠橋走進內室,張氏緊跟着去伺候。

楊遠橋淡淡道:“我約了人吃酒,換件衣裳就走,夜飯不回來吃,你跟妡兒吃吧。”

“嗯,”張氏低聲應着,從櫥裏取出玉帶白的直綴,綴着羊脂玉的寶藍色腰帶,再配兩只石青色香囊,伺候着楊遠橋穿戴好,因想起那把折扇,便道:“妡兒還小,老爺要不喜歡那扇子就不用帶,別縱着她。”

楊遠橋唇間露一絲淺笑,“你把妡兒教得很好。”

這還是楊遠橋頭一次誇她。

張氏微愣,手足便有些無措,“妾身,妾身應該的。”說話時,臉龐因局促而呈現出粉色的雲霞,雙唇不安地抿了抿,水嫩欲滴。

成親十多年卻還如剛見面時候那般的羞澀不安。

楊遠橋心頭一蕩,伸手勾起她的下巴,低頭吻了下去。

這可是大白天,而且閨女就在外間……張氏圓睜了雙眼,支吾道:“老爺,別……”

楊遠橋越發興起,将她抵在牆邊親了個痛快才不情願地松開,“今天是鬼節,我會早點回來……夜裏早點安歇。”說罷,對着床頭花梨木底座的穿衣鏡整整松垮的衣領,闊步走出去。

張氏傻傻地站着,片刻回過神來,摸摸滾燙到幾乎燃燒起來的臉頰,到淨房擰了條棉布帕子擦了兩把,才覺得舒緩了些。

楊遠橋正站在楊妡身後看她寫信。

楊妡本是非常坦然,可有這麽個人看着,一來怕信的內容不妥當,二來怕字跡露餡,手腕稍猶豫,筆端便呈凝澀之勢。

楊遠橋笑了笑,邁步走開,等楊妡寫完,才道:“顏體字大氣端莊,柳體字柔美靈秀,兩者習其一便可,我瞧你的字形似顏體骨若柳體,反而□□盡失。”

楊妡紅着臉解釋,“先前姐妹們一道跟着夫子習《顏勤禮碑》,後來夫子辭館,我覺得柳體字不錯,就自己照着臨帖。要不以後我還接着臨顏體字好了?”

楊遠橋點點頭,“剛學寫字,切忌貪多嚼不爛,先專心學會一種再學別的。”

“謝謝爹爹教導!”楊妡嬌憨一笑,見墨跡已幹,仔細疊好遞給楊遠橋,仰了頭切切地問:“這兩天就送出去,爹爹可別忘了。”

信是給方元大師的。

上面寫着自打上次聽過大師教誨,楊妡已經盡心盡力去做,但最近家裏不□□寧,又說長輩要請人看風水批八字,各種事情讓她沒法靜心思索,求問大師如何才能保持平常心順應天命。

就這麽點家常事,有什麽緊要的,還如此鄭重地囑托?

楊遠橋失笑,低頭瞧見女兒嬌俏的神态還有那雙烏漆漆的閃動着熱切期盼的眼眸,頓覺心軟如水,手指點一下她的鼻尖,柔聲道:“爹這就叫人去送。”側頭睃一眼張氏,低聲道:“我去了。”

楊妡送楊遠橋出門,回頭瞧見張氏顏若桃花的粉面,心裏有幾分明了,卻又不便說破。喚丫鬟進來将筆墨收拾了,又吩咐人把各樣物品一一送出去。

幾人都有回禮,多是筆墨等文具,就屬楊遠山回禮最重,給了她一只翡翠雕成的荷葉筆洗。

楊峼則回給她半包芝麻糖。

很顯然并沒想到她會送禮,沒什麽可回的便随手包了半包糖。

不過既然能想着回禮,就說明他并非不同情理之人。

楊妡掰下一小塊,正要往嘴裏放,張氏上前一把打落,“他送的東西你也敢吃……在你之前我還懷過一胎,有次在松鶴院,楊峼端給我一碗湯,當時我嫁過來沒多久,還想着跟兩個孩子親熱親熱……可從松鶴院回來肚子就開始疼,太醫說是沾了附子粉,保胎藥吃了兩個月終是沒留住。你爹說我既知有孕就不應再用妝粉,我那會年輕本來就不愛塗脂抹粉,再者我稍懂醫理,哪裏不知道附子粉能致滑胎。”

楊妡愕然,“是那碗湯?”

張氏苦澀地笑笑,“誰知道?你爹說我不當心,老夫人倒是吩咐查,最後推出個小丫頭頂了罪。反正自那以後,我沒沾過那兄妹倆的東西,他們也沒往這邊送過,一直相安無事。”

楊妡想起幾次見到楊峼時,他清俊冷漠的模樣。難怪楊峼對她從來不親近,原來還有這麽段往事。

可那會兒,楊峼不過五六歲,五六歲就有這種心計害人?

楊妡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

瞧着面前的芝麻糖,默默地嘆口氣。

突兀地,一個念頭猛地浮上心頭,會不會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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