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驚訝
張氏愕然,面頰頓時火辣辣地熱起來。她知道魏氏心情不好會發作人,卻不知矛頭直接就對準了她,連錢氏都不避諱。
不由嗫嚅道:“母親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魏氏直盯着她,唇角微彎,浮起鄙夷的笑,“平常我只當你老實,沒想到竟存着這份惡毒心腸,你是不是早容不下那兄妹倆了,非得挑唆着阿峼被打死才高興?”
張氏恍然大悟,這是因為心疼楊峼,怪她沒攔着楊遠橋,便解釋道:“母親有所不知,老爺教導阿峼時,我先後勸過三次,後來老爺動了怒,說我要再多嘴一句,就加罰十下。阿峼平常知書達理,對我也是尊敬有加,我怎會巴望着他死?”
“你還有理了?我再問你,你可知道阿峼今年多大了?”
張氏吸口氣,“十六,十月底就十七了。”
“虧你還記着,”魏氏冷笑聲,“阿峻剛滿十五,你大嫂就替他張羅房裏人,整整尋摸半年多,才找了個穩妥可靠的。阿峭要晚點,也是十六歲開得葷。阿峼眼看就十七了,你可曾替阿峼考慮過?”說罷抓起茶盅劈頭朝張氏潑過去。
張氏躲閃不及,半邊身子都淋濕了,茶水極快地滲進輕薄的绉紗襖子裏,激得渾身一陣激靈。
錢氏原本在屋角站着,見狀忙退到外面,叫來個丫鬟,悄聲囑咐了幾句。
張氏滿腹委屈,只覺得鼻頭發酸眼眶發熱,咬咬唇強忍下眼淚辯解道:“母親,從我進門,阿峼就在您身邊養着,您說我是新婦,緊要得是伺候好老爺。阿峼七八歲上搬到外院,您吩咐王嬷嬷跟着過去,他的吃穿一概不用我插手,還特地叮囑我莫要前去打擾阿峼讀書。阿峼十二歲,王嬷嬷歸鄉養老,您又對我說阿峼已經長大了,不用人貼身服侍,外頭自有媳婦經管他的衣食。這一晃兒十幾年過去了,我何曾管過阿峼的事兒?”
魏氏哽一下,譏笑道:“你不管倒成你的理兒了,你當這母親兩字是白叫的?十六七歲正是年少慕艾乍懂人事的時候,但凡屋裏有個人伺候,他何至于被個粗使丫頭勾搭了?他要不成器,你們二房院能好得了?告訴你,阿峼即便死了,你也生不出兒子來。”
這竟是什麽話?
有婆婆這麽詛咒兒媳婦的嗎?
難不成她生得就不是她的孫子,就不姓楊?
張氏悲憤交加,恨不得掉頭就走,可礙着規矩仍是盡量恭順地問:“兒媳不知怎麽辦,請母親明示。”
魏氏将臉扭到一邊,涼涼地道:“你這也不管那也不會娶你回來有什麽用?撿根木頭回來還能劈成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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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實在忍不住,賭氣回道:“母親既是不滿意,那就讓老爺寫封休書,我收拾了嫁妝回家去。”說罷,将門簾一摔,大步往外走。
沒走兩步,就聽到屋裏瓷器落地的聲音,接着是魏氏的怒罵,“滾,趁早滾!騰出地方老二找個更好的!”
聽到這話,張氏積蓄已久的眼淚就跟開了閘的洪水般噴湧而出,轉瞬流了滿臉。
好在廳堂并沒人在,她飛快地掏出帕子拭了拭淚。
這時錢氏自外面進來,手裏拿件湖藍色懷素紗的襖子,“你那衣裳沾了水,半邊都是印子,才剛讓素羅回去取了件,到偏廳換了。”
張氏憋回去的淚忽地又湧出來,伸手掩了面低聲道:“嫂子,你說我該怎麽辦?兩頭不落好,母親又這樣……我是真沒臉活了。”
錢氏不說話,攬住她的肩,半推半拉地帶到偏廳,才低聲道:“什麽活不活的,母親昨兒是氣着了,又心疼阿峼挨打,都是氣話,你別往心裏去……快洗把臉我幫你梳梳頭,下人嘴都碎,傳出去還不知成什麽樣了。”說着親自彎腰絞了帕子。
張氏怎好讓她侍候,忙接在手裏,胡亂地擦了擦臉,又打散頭發讓錢氏幫忙梳了。
眼看着瞧不出異樣,才往外邊去。
好容易撐着回到二房院,終是忍不住躲在內室嗚嗚咽咽地哭了個痛快。
桂嬷嬷與素絹均不知發生了何事,面面相觑着不敢入內。唯跟着張氏往松鶴院去的素羅聽了半耳朵,悄聲說給兩人聽,“在老夫人處受了責難。”
婆婆訓斥兒媳婦天經地義。
三人雖不甘,卻也無二話,靜靜地等在外面。半晌,聽屋裏哭聲漸停,才端了清水巾帕等物進去伺候。
偏巧二門上的婆子又引了太醫過來,張氏不便出面,遂吩咐桂嬷嬷帶着往晴空閣去。
張氏重又梳洗過,随後也去了晴空閣。
太醫卻已離開,楊妡正坐在院中石凳上跟楊姵頭挨着頭挑揀桂花。楊妡右肩吃力,便只用左手,兩人笑語宴晏有商有量的,極其和睦。
青菱笑着将太醫留下的玉肌膏呈給張氏看,“說這個比化瘀膏管用,宮裏娘娘們也用的,另外也摸了骨頭,說沒事,将養兩天就好。”
張氏看楊妡氣色也不像有事的樣子,已是放了心,因想起還得讓太醫去看看楊峼,也不知太醫知不知道。
便簡短地囑咐青菱幾句,帶着素羅往外院去。
剛才哭過一場,張氏想得明白,歸家是不可能的。別說父兄容不容自己回去,就是她也不忍心連累他們被人指指點點。
而且有個大歸的姑姑在,侄女們的親事怕是要艱難許多。
何況還有楊妡牽連着。
楊家的姑娘無論如何不會讓她帶着走。
再想想,歸家之後又能有什麽出路,即便再醮也不一定有個好去處。這楊府總算還和睦,錢氏待她一向寬厚友善,楊遠橋也是愈來愈黏着她,只除了魏氏。
她既然打算仍要待,楊峼這事就必須得處置妥當了,正好趁機問問他的意思,免得又被魏氏挑理。
這次倒趕得巧,正碰上楊峼的小厮冬明送太醫出來。
太醫少不得又将楊妡并楊峼的症狀細細說明一遍,又再四叮囑切勿讓楊峼傷處沾了水,再就是結痂時不得抓撓。
張氏一一聽得認真,吩咐冬明牢牢記住。
楊峼已得知張氏過來,特特地站在院中相迎,見到張氏便是一揖,“我已經大好了,不敢勞母親拖步,母親且請進屋喝杯粗茶。”
轉身時,張氏瞧見他灰藍色道袍背後已然又沁出血來,顯然是剛才彎腰掙開的。
張氏不知心裏是何種滋味。
楊峼對她一向淡漠,但禮數上卻從來不差半分,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再挑不出失禮之處,這次也是,拼着掙開傷口也得出來行禮相迎。
豈不知,要是魏氏知曉,恨不能又得把她罵個狗血噴頭。
想起适才被魏氏的那通擠兌,還有那杯迎面潑來的涼茶,張氏恨得牙根癢癢,沉着臉吩咐冬明,“趕緊伺候三少爺上藥,若被老夫人知道,別說你得不了好,便是我也跟着吃挂落。”
楊峼何等聰明,立馬聽出話音來,忙道:“母親且請寬坐,我換過衣裳再出來。”又吩咐小厮秋晖,“給太太沏壺毛尖,別太酽。”
秋晖應聲而去,少頃端過茶來。
素素淡淡一只白瓷茶盅,面上繪了疏影橫斜一枝梅,湯水澄碧裏面立着七八根舒展開的茶葉。
張氏小口啜着,四下打量起廳堂的擺設。
中堂一幅潑墨山水畫,然後黑檀木的一桌四椅,博古架上養了盆文竹,再就是一套牧童橫笛的茶具。
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這還是張氏頭一次來竹韻軒,沒想到竟是這麽的簡單,還不如她娘家兄長的書房來得奢華。
沒多大工夫,冬明自內室出來,恭敬地道:“少爺剛上完藥不太方便走動,太太可否移步到裏頭說話?”
張氏點點頭,帶着素羅一并進去。
內室也是素淡,一座四扇的屏風将屋子隔成兩半,隐約可見裏面挂着蟲草帳簾的木床。外間牆邊擺着書架,靠窗是座長案,案上整整齊齊地擺着筆墨紙硯,楊妡送得竹竿筆筒也在其中,林林總總插着十幾支筆。靠北牆則安着羅漢榻。
此時楊峼已換了件顏色略深的靛青色袍子,姿态別扭地坐在羅漢榻上。
張氏淡淡開口,“你屋子也太冷清了,回頭我開了庫房讓人挑幾樣擺件送過來。”
“母親不必麻煩,”楊峼笑着拒絕,“我志在讀書,玩件太多只會讓人分心,現今我有湖筆端硯,相比許多同窗已經好太多了。”頓一下,又道:“我見父親用的折扇不錯,要是五妹妹那天出門,請她也幫我挑一把。”
張氏不由低笑,“你父親本是嫌棄扇面畫得不好,礙于妡兒面子不得不戴着,難得你能看上眼。”
楊峼笑道:“我覺得那畫極好,有種枯木逢春絕處逢生之感,要是五妹妹不介意,倒想跟父親讨了來。”
說笑幾句,張氏思量番,斟酌着語氣道:“有件事是我耽誤了,其實原本不該這會兒提,差幾天你就下場考試,怕擾了你心思……可正趕上這個時機,就想問下你的意思。”
楊峼看出她的遲疑,笑道:“母親有話但說無妨,科考一來考學識也是考心性。再者,今年是恩科,明年才是正科,若不行明年再考就是。”
天啓帝登基兩年有餘,為廣羅人才,連設兩年恩科,第三年是正科,這就意味着連續三年都有科考。
張氏點點頭,“那我就直說了,你已年近十七,大少爺與二少爺在你這個年紀屋裏已經有人伺候,你想過沒有,想找個什麽相貌品行的?”
楊峼臉色驀地紅了,露出幾分不自然的羞色,少頃擡頭大大方方地說:“多謝母親想着,我心中已有了人……嗯,嗯,就是祖母屋裏的碧玺姑娘。”
張氏驚訝得差點跳起來。
碧玺長相不如瑪瑙漂亮,性情不如珍珠溫柔,平常也不怎麽在跟前伺候,什麽時候落了楊峼的眼?
再者,他既是相中碧玺,又去勾搭楊娥屋裏的丫鬟算怎麽回事?
一個兩個都出在松鶴院,魏氏知道必然又得發怒。
楊峼看出張氏的為難,笑道:“此事不勞母親費心,等秋試之後我自己跟祖母讨人……倘或母親問起,您就說我心裏有了主張。”
張氏怔怔地看過去,面前這張臉跟楊遠橋還真是像,修眉俊目清雅斯文,唯他因年幼之過,眸光不若楊遠橋那般深,卻已是超出年紀的老成。
想起昨夜他挺直脊背一聲不吭地捱了十幾下時候的倔強與孤傲,張氏油然升起憐惜之情,嘆道:“你既凡事有成算,就如昨日那般情形,在你父親跟前低下頭認個錯又如何,何苦生生捱那些責打?”
楊峼默一默,低聲道:“母親,我覺得自己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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