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露餡

他是什麽意思?

楊妡訝然地張大了嘴反應不過來, 一時竟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魏珞已經側過身,執起桌上茶壺搖晃幾下, 倒出半杯來, 低頭聞了聞,指着牆角道:“用濕帕子擦把臉還有太陽穴, 應該就能醒, 不行的話,使勁掐人中。”

楊妡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這才注意到紅蓮正人事不醒地倒在那裏。她急忙下地,可兩腿酸麻得厲害, 差點摔倒,又趕緊扶住床邊才站穩身子。

略定了會,拖着沉重的雙腿,将先前塞嘴的帕子打濕, 慢慢向牆角挪去。

魏珞靜靜地盯着她艱難前行的身影, 直覺得她與以前不一樣了,可仔細瞧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同。

模樣還是以前的模樣, 聲音也是往日的聲音,而且跟過去一樣,動不動就掉眼淚。

眼淚有用的話, 找上千婦人到戰場上哭就行了,何必要壯年男兒真刀實劍地敵人拼命。

魏珞心裏雖鄙夷,嘴上卻沒說出來,而目光也仿似自有主張般釘在她身上, 不願意移開。直到楊妡快要轉過身,他才側了頭,冷冷淡淡地道:“你要是沒有大礙的話就趕緊出去,四妹妹在外頭定然等急了。”

“嗯,”楊妡應一聲,扶起紅蓮低聲問道:“你能走嗎?”

“我沒事,”紅蓮扶着頭茫然地轉了轉,“就是頭有些暈,過會兒就好了,”目光忽地落在楊妡頸間,驚愕道,“姑娘!是表少爺?他怎麽你了?”

楊妡俯身撿起鬥篷披好,仔細地系緊帶子,又默了片刻,開口道:“被畜生撓了下,沒別的事兒,出門別聲張。見了阿姵就說二表哥請來了郎中,說是一下子吃得急了,在客棧歇了會兒就沒事了。然後二表哥送郎中出門的時候遇見個同窗,正在一同說話,然後三表哥就來了。”

紅蓮情知內有隐情,卻知趣地不問,用力點點頭,“我明白該怎麽回話。”

魏珞将楊妡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再度打量她幾眼,忽地推開門“蹬蹬蹬”先一步下了樓,對門口的掌櫃道:“今天的事兒都給我忘了,嘴巴閉緊點,要讓我聽到半點風聲,小心你們的腦袋。”手中握了短匕,輕輕往桌角一劃,頓時斷去半只桌角。

掌櫃與小二對視一眼,戰戰兢兢地說:“不敢,小的萬不敢多言。”

“那就滾到裏頭去,過一刻鐘再出來。”

掌櫃尚在愣怔,小二已經反應過來,慌忙拽着掌櫃一同躲進了櫃臺後面的屋子。

楊妡與紅蓮互相攙扶着走下樓梯,迎面正看到魏珞站在門口,街道上耀目的燈籠将他的面容照得無比清晰——濃密的長眉,高挺的鼻梁,嘴唇緊抿着,幽深的眸子裏映着燈火,面容肅穆且帶着與生俱來的威嚴。

這側影哪裏見過似的?

楊妡細細地想,驀地記起來,前一世她是見過魏珞的。

不記得是哪年了,反正是個六月,杏娘給每人都添置了一身輕薄的素紗衣衫。那天是什麽大軍得勝回朝,剛巧裁縫店送了衣裳過去。幾人便都換上新衣倚在欄杆處等着大軍到來。

先頭打旗的方隊過後,是四名騎着高頭大馬身着黑色甲胄的将軍,其中魏珞是最年輕的一個。

柳眉就曾俯在她耳邊低笑,“瞧見那個小将軍了沒有,鼻梁那麽高,都說鼻梁高,那裏也大,活兒好。你想不想試試?”

她仔細地看了眼,果真高且挺,顯得眼窩格外地深邃。只是當時她已經有了薛夢梧,而且她喜歡書生多過武夫,便笑着回她,“你想試就把他勾上來啊。”

柳眉當真解下腰間香囊朝着魏珞扔了過去,嬌笑道:“好哥哥,得空過來玩兒,妹子等你喲。”

只可惜她手頭太不準,沒打着魏珞,反而扔到後面一位既矮且矬的軍士身上。軍士一把撈過香囊揣進口袋裏。

其餘人有樣學樣,紛紛把身上帕子香囊甚至還有旁邊晾曬的肚兜往下扔,對面煙翠閣的妓子也跟着學,惹得哄笑一片。

那個月杏花樓的生意格外好,杏娘樂得天天合不攏嘴。

只是柳眉心心念念的魏珞始終沒去,也沒能得到機會驗證他到底是不是器大活好。

再後來沒幾個月,柳眉就故去了。

而楊妡再也沒聽說過關于魏珞的消息。

此時,若非剛好是這個角度,剛好看到他的側影,或許她還想不起他來。

只是不免又憶起柳眉,這總是件令人悲哀的事。

心念電閃之間,楊妡忽然想到,前一世會不會有同樣的事情發生?魏璟與那個畜生一道欺辱了原主,所以魏璟才變成人前人後截然不同的兩種面貌?

可前世魏珞在哪裏,有沒有救過她?

張氏是不是知道這件事,她又是怎樣想法?

一個接一個的疑問如同走馬燈似的在腦海中轉動,楊妡只覺得煩亂如麻,根本理不清頭緒,正迷茫着,有人尖叫着撲到她身前,“你到底怎麽樣了,怎麽這麽久才出來,我都快急死了?”

聲音裏帶着惶恐的泣意。

是楊姵!

楊妡心中一暖,伸手摟了她擁抱片刻,又佯作嗔怒道:“虧你問得出口,都怪你拉我吃那麽多東西。郎中說我體虛血虧,吃太多,氣血跟不上……都丢死人了。反正這事兒你誰都不能說,要是說出去,我決計不會理你的。”板着臉惡狠狠地瞪着她。

楊姵賠笑道:“我肯定不會說,誰都不告訴……你這會兒好點沒有,要不咱們早些回去,你好生歇着。”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樣子,楊妡不知如何開口,直覺得胸口鼓脹得厲害。來之前,楊姵還興致勃勃地說要吃遍所有攤位的小吃,又說買六盞花燈,屋裏各處都挂一盞,還說挑幾張新奇的花樣子,等女紅練好了給兩人各縫一身好看的衣裳。

眼下自己已經耽擱許多工夫,她半句不曾抱怨,還體貼地要一同回去。

她為什麽對自己那麽好?

楊妡吸口氣,嘟着嘴道:“我還沒逛夠,今天又不宵禁,咱們晚點回去也不妨礙……先去買花燈吧,我是要兔兒燈、猴兒燈還有蓮花燈,你要哪些?”

魏珞站在不遠處,默默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行人,寒風帶來兩人叽叽喳喳的說笑聲,他不由自主地彎了唇角,目光朝着風來處望去。

楊妡正踮起腳尖指着高處一只繪着貂蟬拜月的燈籠,急切地喊:“店家,店家,我要那只,快幫我拿下來,還有那只昭君出塞的。”

攤位前擠着不少行人,攤販顧得了這邊顧不上那邊,楊妡連喊好幾聲,攤販都顧不上回應。

楊妡無奈地跺腳。

這時一只手從她頭頂掠過,取了燈籠下來遞到她面前,“是這只嗎?”

“嗯,多謝!”楊妡粲然一笑,仰起頭正對上魏珞深潭般幽黑的雙眸。

此時天上明月皎皎,地上花燈燦燦,卻都抵不過她一個笑容來得耀目。

魏珞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地側過頭,沉聲吩咐松枝,“這裏人多,小心照應姑娘。”不等松枝回應,已經大步走開。

楊妡看着手裏花燈,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

這人口口聲聲讓她躲遠點,他自己卻颠颠地湊上來,口是心非!

一念起,心跳忽地停了半拍。

他是不是喜歡她?

可想起他瞧着她時不加掩飾的閃避與厭憎,念頭很快淡了去。

即便他有那麽一絲半點的喜歡,也當不得真,她是決不會嫁給魏家去。那個家就沒有一個好人,只除了秦夫人和……

楊妡情不自禁地朝着魏珞看去。

他站在大樹下,雖然樹葉均已落盡,可枝桠仍是濃密,樹影将他的面容結結實實地隐藏起來,惟見隐隐約約的輪廓。

腰細腿長,高高瘦瘦,分明還是個未曾長成的少年。

這一夜楊妡陪着楊姵逛了個盡興,等想起要回府時,已近亥正,吳慶還盡職盡責地在金魚胡同等着。

楊姵看見馬車,便長長地打了個呵欠,笑道:“累了,也困了。”

楊妡心雖老,身子卻仍是十歲,又受過驚吓,也有些熬不住。

兩人正要上車,忽聽到胡同口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魏珞甚是警戒,張手将兩人護在身後。

人影漸近,就聽來人叫道:“就在這裏了。”

不意竟是楊峻與楊峼。

楊峻翻身下馬,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訓斥,“都三更半夜了,玩瘋了是不是?要不是看到阿璟提起來,我還以為你們早歸家了。哪家的姑娘野到現在不回去?”轉頭又訓松枝與紅蓮,“你們兩個是幹什麽的,也不勸着姑娘?回去自請三板子。”

楊姵嘟哝着嘴,分辯道:“哪裏黑燈瞎火了,明明亮得很,再說也沒有多晚,燈市上還很多人,又有三表哥在,難得出門一次,怎麽不就能多玩會兒?”

魏珞忙道:“是我的錯,玩着玩着就忘了時辰,以後再不會如此。”

楊峻淡淡瞥他一眼,沖楊姵喝道:“還不趕緊上車?”

楊姵再不敢磨蹭,拉着楊妡上了馬車。

“完了,這下大哥生氣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告訴大人?”楊妡并不害怕被人斥責,就是嫌麻煩,要是被魏氏知曉,少說又得抄十遍二十遍《女誡》。

“肯定不會,”楊姵安慰道,“大哥看着兇,其實最疼我了。”

楊妡點點頭,忽地想起魏珞來,悄悄趴着車窗往後瞧,只見月色如水,并未瞧見有人跟上。

也難怪,毛氏對高姨娘恨之入骨,對她的子孫肯定也沒好臉色。魏珞又從寧夏回來沒幾個月,彼此算不上多熟,楊家人怎可能待見他?

想必魏珞也心知肚明。

可是他卻先後兩次自魏劍嘯手裏救了她,也不知回府後魏劍嘯會不會拿他出氣。

楊妡胡思亂想一陣,就聽到身邊傳來輕緩悠長的呼吸聲,楊姵竟然睡着了。

這家夥!

楊妡又好氣又好笑,因怕她冷,便将身上鬥篷解下,輕輕地搭在她身上。

不多久,馬車停在角門處。

楊妡先一步下了車,笑道:“阿姵睡了,要不要喚醒她?”

楊峻無奈地搖搖頭,“算了,讓她睡。”上車,将楊姵抱了下來。

幾人簇擁着進了門,未走幾步,楊峼忽然開口,“大哥先送四妹妹回去,我跟五妹妹有幾句話說。”

楊峻渾不在意地應了聲繼續往前走,楊峼卻轉而朝着他居住的竹韻軒走去。

楊妡不明所以,跟在他身後低聲問道:“三哥有何事?”

楊峼停住步子,目光落在她頸下,楊妡倏爾一驚,驟然明白,她的衣領被魏劍嘯扯破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回老家掃墓順便看望長輩,不知道有沒有時間碼字,所以明天很可能斷更,先行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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