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厭憎
本朝開國時曾分封了四位異姓王爺外加四公八侯二十四伯, 如今六代帝王過去,先前的四王只剩下滇王還在, 其餘的都被褫奪了封號貶為平民, 而四公也起起落落換過兩茬,唯獨安國公卻歷經數代始終屹立不倒。
安國公府坐落在仁壽坊, 就在隆福寺北面隔着兩條街, 占據了整個芝麻胡同。
進得角門後,男客繞過影壁前行至前院,女賓則沿着抄手游廊往內宅走。
安國公府占地極大,楊府及魏府雖然各處都引了活水, 但只有園子裏挖了湖,而卻大大小小好幾處湖,有的旁邊植了翠竹,名曰竹影湖, 有的四周圍着垂柳, 名曰柳煙湖,還有一面呈月牙狀, 叫做新月湖,依湖又建亭臺樓閣水榭軒堂,處處彰顯出國公府的地位與氣派。
楊妡頭一次來蔡家, 兩眼好奇地四處打量着,低聲問楊姵,“不是說沒落了,看着不像啊?”
不等楊姵回答, 張氏瞪她一眼,聲音壓得越發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都是老祖宗留下來的,遠遠看着氣派,往近裏看就不行了。”
走了約莫兩刻鐘,才走到二門。
适才引她們進來的婆子悄然退下,換成了個穿着青灰色比甲的大丫鬟,笑着招呼道:“幾位夫人、太太、姑娘請這邊走,今兒天氣好,清惠長公主說屋裏待着憋悶,故而把宴席擺在新月湖旁邊。”
楊妡心中一凜,以往往杏花樓去的達官顯貴不少,從沒有見過皇室中人,長公主對她來說更是遙不可及的存在,沒想到今天竟能見到真正的金枝玉葉,一時有些忐忑也有些興奮,連忙豎起了耳朵,就聽錢氏笑着問道:“長公主已經到了?”
丫鬟笑道:“早兩刻鐘到了,正跟秦國公夫人和長平侯夫人說話。”言外之意,楊家人來得有些晚。
錢氏面上露出幾分讪然,若非魏氏鬧那一通,恐怕她們也能早點趕到。
說話間,丫鬟将幾人引至新月湖畔。
楊妡立刻驚呆了,沿着湖邊種了數十株杏花,此時花正盛,放眼望去宛如粉色雲霞,如夢似幻。這還倒罷了,就在杏林旁邊種着成片的鳶尾,紫色的鳶尾花星星點點地綴于青翠碧綠的草葉之間,有早來的姑娘穿行在其中,宛如畫中人。
鳶尾花旁有座五開間的屋舍,屋舍窗戶盡開,透過窗棂能清楚地看到裏面人頭攢動衣香鬓影。
楊妡亦步亦趨地跟在錢氏身後進去,就見三間打通的暢廳上首坐着一位跟張氏差不多年紀的婦人,旁邊另有三位美婦作陪。
錢氏率衆人行禮,“見過清惠長公主。”
清惠長公主矜持地笑道:“不必多禮,”目光掃過錢氏身後的一排女孩子,神情變得溫和起來,“早聽說楊家最出息姑娘,不但模樣性情還有才華學識都是好的,過來讓本宮仔細瞧瞧。”
楊娥為首,幾位姑娘按着序齒排成一排,順次走到清惠長公主面前。
清惠長公主先誇了楊娥的氣度,又誇楊嬌的安靜,再誇楊婧的可愛,最後兩手一邊一個握住了楊姵與楊妡笑道:“好一對姐妹花,都這般漂亮乖巧,不虧是楊老夫人調~教出來的。”吩咐身後女官端過一只朱漆雕花托盤。
托盤底層鋪着墨綠色姑絨,姑絨上擺着十幾樣玉佩、手镯、發釵等飾物。
“初次見面,一點小東西給姑娘們戴着玩兒。”清惠長公主貌似随意地拿起托盤上的飾物,一一分發下去。
楊妡注意道,只有她跟楊姵是手镯,其餘三位都是玉佩。
拜見完長公主,錢氏又領着她們給其餘夫人問安行禮,有些以前見過,有些則是頭次見,頭次見的夫人大都準備了見面禮。
一圈下來,楊妡收獲了不少東西,心裏也是訝然不已。安國公府着實不簡單,京城數得着的頭面人物幾乎都來了,包括三位侯夫人,七位伯夫人還有幾位世子夫人,至于那些新興權貴更是認都認不全。
細細想來,恐怕只有宮裏設宴才能把這些王侯貴族盡數請到。
安國公府幾十年沒有出色的子弟入仕,在朝政中幾乎也沒有話語權,怎可能有這般大的能耐?
楊妡按捺不住心裏的好奇偷偷問張氏。
張氏思量片刻,低聲答道:“興許就是沒人入仕,帝王放心,權貴們也能毫無顧忌地與蔡家交好。國公爺一年的俸銀只三五千銀子,朝廷又不是養不起。”側頭四下看了看,聲音更低,“蔡家辦這場宴會也能賺不少,像咱們府是蔡家下帖子請的,那邊很多官員都是塞了銀子才能求得一兩張請柬。”
“啊!”楊妡低呼出聲,随即便明白。
她們只當是來散心玩耍的,可有些人卻把宴會看成結交權貴的好機會。而且都帶了适齡的女兒過來,保不齊就能結門好親事。
兩人正竊竊私語,就聽錢氏道:“你們母女倆有多少話在家裏說不完,又到這裏說?”指了杏花林旁邊的亭子,“那邊蔡家姑娘正找阿妡過去不知道幹啥呢。”
張氏忙對楊妡道:“去吧,要文靜點,別亂鬧傷了和氣。”
楊妡笑一笑,“您放心吧,我有分寸。”
小心地提着裙角,帶了紅蓮往倚紅亭去。
亭子裏只七八個人,除了蔡家姐妹、李家姐妹就魏珺、孟茜跟楊姵,全都是往常熟悉的。
蔡星梅笑道:“十二妹妹帶人往流芳閣作詩畫畫去了,天天作詩沒意思,咱們玩個亂聯複原吧。”
說罷,有丫鬟取過一根繩子系在亭中廊柱上,繩子上挂了十個字,分別是雨、鳥、花、濕、停、光、語、高、去、風。
楊妡倏然變色,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個游戲她也曾玩過,就是這十個同樣的字,跟薛夢梧一起玩的。
當時是個六月天,她只在肚兜外穿了件單薄的紗衣。
薛夢梧說,如果她對的出來,他就罰酒三杯,如果她對不出來,就得将紗衣脫了,任他為所欲為。
她學識怎比得上薛夢梧,自然是輸了。
薛夢梧毫不留情地把她抱到床上,剝了個精光……
沒想到再世為人,會從蔡星梅口中聽到這個游戲,楊妡仿佛想到了什麽,又感覺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有心怦怦跳得厲害。
蔡星梅笑着宣讀了規則,“用這十個字說一幅對聯,不拘怎麽對,能講通就行。我這裏備了彩頭,能對出來的獎賞簪子一支。”
便有丫鬟取過三支木簪,輕輕地放在石桌上。
“是百年桃木根刻的,雖然不值錢,勝在意頭好,還能辟邪安神。怎麽樣,有想出來的沒有?”
幾人覺得有趣,都默默地記下這十個字,翻來覆去地對仗。
少頃孟茜笑道:“我來一個,雨去花光濕,風停鳥語高,意思說得通吧,風停了就顯出鳥聲高來。”
“通順!”蔡星梅拊掌贊同,遞給她一支簪。
緊接着李蘭心叫道:“我也有了,雨濕花光去,風高鳥語停。”
蔡星梅點頭,“這也通,風太大,鳥兒都不叫了。”笑着遞給李蘭心一支簪,又掂起最後一支木簪,笑吟吟地問:“還有誰?”
楊妡微阖下眼,沉聲念道:“雨濕花去光,風高鳥停語。”得了最後一支簪,簪頭是九朵簇擁開放的蕙蘭。
難得這麽小一支木簪能刻出九朵花來,而且九朵蕙蘭形狀大小各不相同。
楊姵覺得稀奇,翻來覆去地看了看,稱贊道:“真是精巧,也不知三表哥能不能刻出來這麽好看的花。”
魏珺聞言便道:“我哥平常喜歡刻貓狗等動物,真沒見過他刻花,要不回頭央他刻一個看看,要是好,也尋了好木頭刻簪子。”
聽她們提起魏珞,楊妡翻翻白眼沒有作聲。
剛好清惠長公主身邊的女官笑意盈盈地走過來,“前頭公子少爺們約好在校武場比賽射箭,長公主說前去捧場湊個熱鬧,問姑娘們有沒有興趣一道。”
清惠長公主邀請豈有不應的,再者都是十多歲的小姑娘,心裏已隐隐約約有了對少年男子的好奇,當下異口同聲地答應了。
安國公府祖上也是善文略通騎射的,因而特意圈出百尺見方的地方用來督促家中子弟習武打拳。這些年過去,校武場早就名不符其實,好在地面仍是平整,四下看臺上的木椅也還健在,沒有因風吹雨打而朽壞。
此時,木椅上已經鋪了墨綠色椅袱,正面看臺上還額外支起了遮陽用的篷布。
蔡星梅尋到個眼界開闊之處招呼她們坐下,楊妡這才發現楊娥跟魏琳早就來了,已經占據了正面稍偏一點的好位置。
而更多的姑娘正三五成群地往這邊走,有幾位年輕婦人因為好奇也跟着來了,可惜錢氏跟張氏都沒在。
校武場邊豎着十個做成人形的箭靶,數十位公子少爺正在場中或擦拭弓箭,或察看箭矢,認真地做着準備。
在這些錦衣玉食的王孫公子中,身穿鴉青色道袍有着麥色肌膚的魏珞顯得格外紮眼。他一手拿弓,肩上背着箭囊,神情散淡,跟旁邊楊峭和一位身穿寶藍色錦袍的少年聊得正歡。
楊姵也瞧見了,笑着指給楊妡,“二哥,還有三表哥,也不知比賽有沒有彩頭,希望他們都能拔得頭籌。”
楊妡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要是幾年之後在戰場上歷練過的魏珞應該沒有問題,可現在,就沖他那火爆脾氣,未必能靜得下心練習箭法。不過依他的力道和身手,肯定不會墊底。
楊妡不關心這些,便百無聊賴地四下打量,待瞧見蔡星梅不覺蹙了眉。
她怎麽會知道這個亂聯複原的游戲?
難不成也是薛夢梧告訴她的?
可是,就算上次廟會,薛夢梧替她搶回了發簪,一個國公府的姑娘跟一個落魄書生也沒有機會接觸太多?
楊妡百思不得其解,就瞧見方才傳話的那個女官又過來,笑道:“楊家四姑娘,五姑娘?”
楊妡笑着點點頭。
“長公主請兩位過那邊,那邊看得清楚些。”女官笑盈盈地指着篷布下的看臺,那裏清惠長公主不知何時過來了,正和藹地朝着她們微笑。
楊妡心中不解,卻不好推辭,道了謝,與楊姵一道跟在女官後面過去。
接着又有四個女孩被請到了清惠長公主身邊。
坐定之後,楊妡才發現,這裏是離那些備賽的公子少爺最近的地方,擡眼就能将場裏衆人看得一清二楚,而那些人只要回頭自然也能把看臺上的人看清楚。
心念電閃之間,楊妡忽地明白,清惠長公主選中她們是要給底下的某人相看的,也不知那人是誰。
正思量着,見魏珞恰回頭朝這邊看過來。
四目對接,楊妡清楚地看到魏珞臉色立刻誇下來,兩道濃眉緊緊蹙在一起,好像見到她是一件多麽令人憎惡令人讨厭的事情。
楊妡氣不打一處來,飛快地別開臉,低罵聲,“切,也不好生照照鏡子,好像誰願意看你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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