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身不由己
辛回着了公主儀制的赤金廣袖服,從容淡定地走進了清心殿,朝着皇帝盈盈一拜,起身後,一衆臣子又皆向她跪地行禮,辛回擡了擡手,免了衆人禮,而後才在皇帝下首的位置上施施然落了座。
辛回此時才得空看了看地上跪着的人,季獻直挺着背脊看不出神情,而沈潋滟則低垂着頭,看樣子好一番哭過。
皇帝素來知道辛回同季獻的事,此時她突然過來,泰半是為了季獻。他撚了撚短須,問道,
“皇兒此時過來有何事要禀?”
辛回颔首道,
“父皇,兒臣在朝陽殿中聽說季大人惹了一樁官司,特意過來瞧瞧,到門外時,正聽到這位姑娘在聲淚俱下分辯,只是越聽越替季大人委屈。”
皇帝依舊不動聲色,只是配合地問道,
“哦?為何?”
辛回扶了扶自己寬大的袖子,慢騰騰道,
“因為這姑娘滿口雌黃,而季大人卻因有所顧忌而不敢言明真相,只得任由着姑娘抹黑而不得分辯,所以兒臣替季大人委屈。”
沈潋滟方才聽到這位公主的聲音時,便覺得熟悉,只是不敢擡頭去看,但越聽越覺得像是那日在悠然居的女子,只是說話的氣勢和遣詞酌句間又同那女子不太一樣,一時心中驚疑不定,待聽到她說到“滿口雌黃”時終于忍不住擡頭看去,那張清麗嬌妍的臉,與想象中重疊。
沈潋滟心中駭然不已,但細思了片刻,卻又強自鎮定下來,俯首道,
“陛下明鑒,民女所言絕無半句假話。公主殿下,民女當日不知公主身份,多有得罪,還望公主恕罪,只是此事還請公主高擡貴手,勿傷公道。”
辛回拿起桌上的一盞茶,望着盞中上下浮沉的茶葉,不急不緩道,
“那姑娘的意思是......本宮挾私報複,冤枉你咯?”
沈潋滟頭又低了兩分,聲含委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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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女不敢。”
辛回略帶了些氣力将茶盞往桌上一放,發出了不大不小的聲音,而後冷聲道,
“不敢?本宮看你倒是膽大,在禦前也敢信口雌黃,胡亂攀咬!”
沈潋滟被辛回一吓,立即伏在地上,沒料到那日看着不過是有些嬌蠻任性的姑娘,今日竟渾身散發着冷冽威嚴,讓人不敢直視。
辛回踱步到沈潋滟身邊,緩緩問道,
“本宮且問你,你說季大人是哪一日去的掖柳巷?”
沈潋滟不知她此問到底是何意思,只是覺得置身于寒風之中,不敢輕易動彈,只能順從回答道,
“三月十二日。”
“你撒謊!那一日季獻根本不肯出現在掖柳巷!”
沈潋滟此時顧不得面前女子高高在上的身份,猛地擡起頭來,瞪着辛回說道,
“我沒有!”而後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又垂下頭,向皇帝拜了一拜,說道,
“陛下,民女有人證,那日季大人在我院中,更夫也看見了。”
不消片刻,那短揭打扮的更夫便被帶了上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将那日如何路過沈潋滟的住處,如何見到季獻與沈潋滟拉拉扯扯進了屋子的事說了出來。
只是還不待他将最後一個字說完,便聽見辛回猝然怒道,
“一派胡言,那夜烏雲避月,天色昏暗,你是如何肯定你見到的便是季大人?”
那更夫被辛回這麽一吓,險些尿在當場,簌簌抖着身子道,
“小、小的并沒有看清楚,只是聽見那女子喚了那男子一聲......季、季獻。”
清心殿中倏然靜了片刻,辛回看了一眼地上跪着不發一言的季獻,沉聲道,
“那夜在掖柳巷中的人絕無可能是季大人,因為三月十二日晚上,季大人整晚都與本宮在一處談論茶經。”
此言一出,殿中死一般的沉寂,人人臉上都堆滿了震驚,就連季獻也擡頭皺着眉看了辛回一眼。皇帝終于神情有了變化,大聲呵責道,
“胡鬧!清晏,你在胡說些甚麽?還不回朝陽宮去!”
辛回俯首跪地道,
“父皇,兒臣說言句句屬實。還望父皇明察,莫要使良臣含冤心寒。”
沈潋滟自知此時再不辯白恐怕自己性命都要丢了,立即驚慌磕頭道,
“陛下,陛下明鑒,陛下,民女真的沒有說謊,公主殿下她......民女不知公主為何這般說,但民女真的沒有說謊,民女怎麽可能自毀清白來構陷季大人呢?望陛下明鑒啊陛下。”
辛回眯了眯眼道,
“沈姑娘不可能自毀清白來誣陷季大人,那便是本宮自毀清白來誣陷你咯?”
“民女不敢!”
皇帝拍了拍桌子,呵斥道,
“夠了!”
皇帝平了平怒氣,只是略微一思量,便有了決斷,威嚴開口說道,
“沈氏,你滿口胡言,誣陷朝廷命官,毀壞季卿清白不說,還犯了欺君的大罪,其用心歹毒,即刻投入天牢,念你腹中已有身孕,今日便先判你拔舌之刑,看你以後還如何造謠是非,胡亂攀扯!待産下孩子後,再行問斬!”
沈潋滟一聽,即刻癱坐在地,形容也猙獰一來,大聲喊叫着,
“不,不,我腹中的孩子就是季獻的,就是季獻的!他必須得娶我,這就是他的孩子,他一定會娶我!”
眼見沈潋滟要被拖下去,季獻叩首道,
“陛下,沈潋滟雖有罪,但求陛下看在她有孕在身的份上,饒過她一死,無論如何,此事也是有臣而起,還望陛下從輕發落。”
皇帝只是略微思索了一會兒,便道,
“既然季卿也都願意以德報怨,不再追究,那朕便饒她一死,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拔舌之刑不可免。”
沈潋滟已經有幾分癡呆了,任由侍衛将她押了下去。
辛回見事情已經完結,便也向皇帝告退,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終還是沒說什麽,讓她退下了。最後卻将季獻留了下來。
季獻也猜到了幾分皇帝的用意,卻并不敢言明,只是恭謹道,
“陛下肯相信微臣,臣感激不盡,日後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報陛下的信任。”
皇帝負手站在案前,沉聲道,
“季獻,你确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朕也确實有心重用你,可是季獻,榮華富貴朕可以給你,只一樣,朕的公主,那不是你該碰的。”
皇帝此話說得不急不慢,卻字字含着威嚴,季獻立即撲通跪在地上,斂眉垂眼道,
“微臣不敢!微臣同公主殿下并無半分的不清白。”
皇帝靜靜地看了兩眼跪在地上的季獻,好半晌,才開口道,
“朕的臣子同公主自然是清清白白,以前清清白白,以後也只能清清白白,季卿,你明白麽?”
季獻背脊僵了一僵,最終伏在地上,叩首道,
“臣明白了。”
辛回從清心殿回去的第二日,便被皇後叫去了椒房殿,原本已經做好了被禁足的打算,可是這一次,皇後并沒有如往常一般訓斥禁足,而是憐愛地望着辛回,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直望得辛回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母後,您有話直說,就是打我罵我,清晏也是聽的,您這副模樣瞧得清晏心慌。”
皇後嘆了口氣,才慢慢道,
“晏兒,母後知道,你這個孩子是最較真的,認定的事便不肯撒手,可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季翰林是不錯,可是他是你父皇看中的狀元,注定當不了你的驸馬。”
辛回沒想到皇後是這個意思,着實是愣了一愣,而後問道,
“為何他不能做我的驸馬?”
皇後似乎有些猶豫,最後還是說道,
“近來這宮中生了這許多事,麗妃之死,安嫔的小産,哪一件不是關系這前朝的政局變化?皇上不想外戚勢大,麗妃與安嫔的母族皆是與你外祖父家交好的,你外祖父也明白皇上的忌憚,想着這幾日便告老還鄉,可是季獻既然是皇上選中的臣子,那必定得是無依無靠、保持中立的寒門士子,若是同你在一處,那便是同桓兒有了牽扯,一旦涉及到皇儲,那便是你父皇不能容忍的。”
辛回原本想說自己同季獻并沒什麽的,只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皇後見她這般模樣,心中難免憐惜,卻也不得不把話同自己的女兒說清楚。
“晏兒,就算你不在乎,可是季大人呢?他難道也不顧及自己的前程麽?此時斷開最好,長痛不如短痛。”
辛回胡亂地點了點頭,最後回朝陽宮時還有些心不在焉。晴好不知皇後同自己公主說了什麽,但見公主臉色不好,便猜也許同季大人有關。辛回在自己宮裏發了幾天的呆,最後還是決定去問一問季獻,他到底是怎麽個想法,雖說自己并不喜歡他......自己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他麽?
但還是想去問一問。
辛回到了季府的門口,卻又躊躇起來。晴好和晴方見主子似乎在苦惱什麽,又不敢相問,只是跟她左右。辛回轉頭便看見了身後的兩人,她想了想,若是到時候自己被拒絕了,難免丢臉,便譴了晴方去回香樓買糕點,又将晴好支去買首飾去了,二人眼瞧着主子到了季府的門口,才放心離開了。
辛回在季府門口卻又猶豫了起來,幾經徘徊,咬了咬牙,便擡起手來要扣門,後額卻突然被什麽砸了一下,她剛想轉過頭,卻被人捂住了嘴巴,之後便陷入一片黑暗。
辛回醒來時,發現自己嘴裏塞着味道奇怪的破布,人被綁在一張床上,身上的衣服也已經換成了粗布衣服,朝四周看了看,自己應該是身處一間布置比較簡陋的屋子裏,再擡頭便對上了一雙像是淬滿毒的眼睛。
沈潋滟居高臨下地望着辛回,獰笑着,卻發不出來聲音,因為她已經沒有舌頭了。
她先是拿着一把匕首在辛回臉上比劃了一會兒,可是辛回便半分驚慌之色都沒有,就像那日在清心殿中那般,滿身從容氣質,那是公主高高在上的自信和尊貴。沈潋滟恨極了眼前女子的這副不溫不火的神情,她越是高傲尊貴,她便越想把她拉入塵土裏,一根根剔掉她的傲骨,抽了她的傲氣。
想到此處,沈潋滟猙獰地笑了笑,然後拍了拍手,片刻,兩個衣衫褴褛滿身惡臭的男人推門進了屋子,那兩人骨瘦如柴,臉上生了大大小小的惡瘡,有些還化了膿,此時滿臉□□地望着床上的辛回。
辛回忍住滿腹的惡心,冷冷地望向那兩人,沈潋滟從袖中拿出兩塊碎銀子丢給那兩個男人,譏諷地看了辛回一眼,便擡腳出了屋子。
那兩個男人肮髒的手觸上辛回的的肌膚時,辛回心中一片冰冷,她想,自己大抵是這天上地上最最窩囊丢人,也是最最倒黴的神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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