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機鋒在
待賀重霄邁出宮門,便見斐栖遲正在不遠處托着下巴,拿着根莠草,百無聊賴地逗着只不知何處竄來的花貓。斐栖遲見他終于出來,便将手中的莠草胡亂一丢,嬉皮笑臉地迎上前來。
賀重霄雖對方才司禮監的那一番囑托心下不解,但見斐栖遲走上前來,也只得暫且把心中的疑窦連同身後隐約傳來的尖細呼聲抛至腦後。
“哎,方才朝堂上……你是不是有些話并未說出。”
斐栖遲品級比賀重霄要高上些許,令牌自是比他領的要早,見賀重霄久不出來,身為話痨的他早已憋出了一肚子的話又沒處說,但卻也沒責備賀重霄為何出來的如此之慢,竟然破天荒地問起了朝事。
見四下無人,賀重霄點點頭,輕聲道:“明槍暗箭,不得不防。”
“你是懷疑……與蕃人勾結?”
斐栖遲平日裏雖然是個話匣子,但也并不愚鈍,一下便明白賀重霄所指為何。雖然目及之處看似無人,但小心起見,斐栖遲還是并未把那位大人的名諱說出聲來,只是在賀重霄放在自己身側的手背上輕輕比劃出一個“林”字。
畢竟功高蓋主,像林家這般權傾朝野的世家大族,即便告老還鄉也不一定能得一善終。何況,曾有傳言聲稱林相年輕時曾在南诏邊境游歷,與北狄的關系有些微妙,雖說空口無憑,但也極可能并不是空穴來風,這林家終究是不得不防。
向來不習慣于與他人接觸的賀重霄不由得略微皺了皺眉頭,但見斐栖遲此番動作如此自然,并不像有意而為之,一貫話少的他也不會出言責備些什麽,只是移開目光,沖對方有些僵硬地點搖了搖頭。
“那是……”
話剛出口,斐栖遲自己也覺着不大可能,林相即便膽大包天也斷然不會與外族勾結,畢竟此事于己并無益處。又憶及今日早朝時賀重霄請求聖上下的诏書,電光石火間,斐栖遲心下便已一片清明。見斐栖遲心中了然,賀重霄便沖他輕輕點了點,斐栖遲便也點到為止,不在此事上繼續深究。
“哦,對了。你怎麽又把陛下此番賞賜的金銀綢緞送到我們府上來了?”見賀重霄不願多說,斐栖遲便識趣地轉移了話題。
“我無雙親,家中也未有女眷,绫羅綢緞自可不必,金銀之類亦不曾缺。”
“……倒也對。”
斐栖遲覺着賀重霄所言非虛,倒也有那麽一二分道理,本想将他送上府內的物什歸還回去,但轉念又想憑着對方這看似清冷,實則倔強得和牛似的的性子,自是不會接受,也就只得作罷。像又想到些什麽,他便又換上了一副賊兮兮的笑容,湊近賀重霄道:
“不過話說回來,憑你這身份與皮相……啧啧,那可都是一表人才,看上你的姑娘家應該也不算少,可你怎麽就不成家呢。”
平日裏斐栖遲也沒少拿這事調侃他,賀重霄早已對此見怪不怪,只是略微睨他一眼,淡淡道:“你不也是。”
“哎……這可不一樣。”斐栖遲停下腳步,語重心長地拍了拍賀重霄的肩膀,繼續道,“我認識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的那可比你一天說出的話還要多,再看看你……”
“憂患不除,無以為家。”
并不想斐栖遲這種壓根就聽不懂他人解釋的話痨繼續糾纏下去。斐栖遲話音未落,賀重霄便淡然開口,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話語中沒有夾帶任何想大展宏圖的豪情壯志,平靜的仿佛一汪波瀾不驚的池水。
“啧……你當你冠軍侯轉世呀,我還封狼居胥呢……算了,和你這種不開竅的呆瓜也沒什麽好說的。本想邀你明日一同去閱春閣,但看你這得入定僧的冷淡模樣,你要是會去,太陽就得打西邊升起來了。你呀,還是操心你的國家大事去吧。”
斐栖遲也不是個會自讨沒趣兒的主,見賀重霄這幅油鹽不進的清冷模樣,将雙臂抱于腦後,半帶戲谑地抱怨一番後,也就就此作罷。
申時。
本該出現在麟德殿內宴請群臣的蕭憬淮,卻下了行了許久的馬車,穿過數道回廊,七彎八拐地行至一間掩映于一片四季常青的松竹中的禪房前才停下了腳步。
此處地處城郊,幽靜萬分,靜心聆聽甚至能聽見淙淙流水輕撫岸礁的清脆聲響,令人拍案叫絕的是林中的這眼泉水雖看似通透,卻并未至“至清無魚”之地,時不時便會有幾尾調皮的紅鯉悠哉悠哉地甩着尾巴,在犬牙交錯的石頭間靈巧穿行。
臨行前,蕭憬淮便已命一宦官于申時前去傳話,說自己身體不适,恐會遲些時刻再到,各位大人可自行用膳,無須忌諱,并早已在宴會中埋好眼線。雖說此番并不一定能探聽到多少虛實,但至少好過自己見着一群阿谀奉承之人在宴上觥籌交錯勾心鬥角。
摒退左右侍衛,蕭憬淮在門前停頓少許,定了定心神後,便擡手推開了面前的木門,伴随着“嘎吱——”一聲的細響,禪房內的景象便悉數映入眼簾。
屋內,外廳布置的極為簡練,但卻處處流露着幾分古意,無非是幾個蒲團,與幾盞如豆青燈相伴。禪房內并未如古剎般供奉着各類佛像,最引人注目的居然是一個碩大無比的紅木書櫃,上頭歸類摞放着上百卷卷宗,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朝着那沉悶而又極富規律的木魚聲緩緩走去,蕭憬淮便尋至一裏間,本還尋思着是否要叩門驚擾這木魚聲,卻見仿佛早已知曉會有人登門拜訪一般,裏間的房門卻是半掩着的,透出幾縷讓人心安的沉香味。
“國師。”
見敲木魚之人并未有任何停下的意思,在門口踟蹰少頃後,蕭憬淮終是開口輕喚後步入屋內。聽見腳步聲,蒲團上端坐的僧人停下了輕微的誦經聲,卻依舊雙目輕阖,甚至連那“篤篤”的木魚聲也并未紊亂分毫。
“陛下莫不是有心事。”
“國師……何以見得?”聞言,蕭憬淮的腳步微微一滞,在距僧人不遠處的一個蒲團上跪坐下來。
“陛下的腳步素來不徐不急有條不紊,今日卻平添幾分浮躁不安,只怕憂煩着陛下的并不僅僅是這國事。”
直至此時,那身披褐色袈裟的僧人才停下了手中的犍稚,明明已年逾古稀,睜開的雙眼卻深邃的似那浩渺星辰,而他左右眼角的一道筆直的駭人刀痕……竟顯示着他竟是一盲人,而且還是被人生生割瞎了雙眼!
蕭憬淮微微一怔,心下一片駭然,但對對方察言觀色能力之強的驚訝,旋即卻被一種無法言喻的複雜情緒所取代,他略微抿了抿嘴嘴角,終是壓下內心的這股駭怪,開口道:
“想必國師已知朝中時局動蕩,而蕃軍又兵臨城下,此番前來正是想請教國師對此有何見解。”
“陛下心中早有斷數,又何必拿綿延萬世之事來詢問一将死之人。”老者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重新閉上雙眼,語氣淡然出塵卻又不卑不亢。
“陛下登基之時曾請老朽算過一卦,得出的為一謙卦,尋常國君若得此卦皆是喜上眉梢,自認天下已是太平盛世海宴河清,陛下卻言‘禍福相倚,怎知這吉卦是否亦為禍患’,陛下能出此言,而今又豈會不明。”
蕭憬淮聞言劍眉微皺,沉吟半晌後似想說些什麽,但卻并未言語出口,似是看穿了他的內心的糾結煩悶,老者放下了手中擊打木魚的木槌,自蒲團上站起了身來,關上了禪房的木窗。窗外,幾只歸巢的鳥雀正在窗棂上下叽叽喳喳的來回蹦跶,時不時地發出兩聲啁啾。
“想必申時已過,陛下此番匆忙造訪想必還未曾用膳,不妨讓老朽為陛下做一道菜罷。”
未等蕭憬淮出聲應答,那老者便已走出房門朝後院走去,蕭憬淮見狀雖心生疑惑,并不明白對方欲意為何,但因心知即便出聲詢問對方也不會回答,只得起身跟了上去。
待蕭憬淮行出裏間後,老者不知何來的神通,竟在這片刻功夫間拎着條活蹦亂跳的鯉魚兒進了庖廚,蕭憬淮雖對對方這幅故弄玄虛般的行為頗為不解,卻也随之走入了庖廚之內。
走進庖廚內,便見竈中已有幾簇柴火閃閃爍爍,而老者一手操刀,一手摁住魚尾,那僧人随已老态龍鐘,但他的動作雖不算行雲流水,卻也幹淨利落,手起刀落間,那條魚的內髒便已如庖丁解牛般剝離得幹幹淨淨,動作流暢得完全不像一位患有眼疾的老者。
當老者将各色調料準備妥當時,鍋內的油竟正是剛好溫熱,老者便擡手将那條剖殺幹淨的鯉魚丢入鍋內,待魚肉面上的浮脂收幹後,便抽出幾根木柴,減小了火勢。并不将那魚兒在鍋內不停攪動,老者只是轉而又找出一旁木櫃中的幾個瓶瓶罐罐,在一個有着缺口的破舊瓷碗中調起了香料,等那鯉魚的一面受熱均勻入味後再翻至另一面。
從備料下鍋到配料起菜,從始至終,老者做菜的時間時間與火候把握得恰到好處一絲不茍,如同用漏鬥般精确計量過一般,這令蕭憬淮不由得心神一動,心中驚異更甚。
“陛下如此聰慧,想必已知老朽欲言為何。”
“治大國……如烹小鮮。”望着老者将那盤燒好的鯉魚與一雙碗筷端至面前的桌上,蕭憬淮緩緩道。
“是,但也不全是。”
在老者的眼神示意下,蕭憬淮拿起那雙竹筷,扯下一小塊魚肉送入口中,不過是一番簡單的烹烤,魚肉竟是鹹鮮回甜,油而不膩,醬汁香料也收得是恰到好處,雖不敵鳳髓龍肝玉盤珍羞,卻令人口齒留香回味無窮。
“這治國之道的确如這烹菜一般,定菜類為國之大政所向;選食材是人才之擢拔貶抑;而這燒菜的順序火候,乃至調料的輕重緩急都與治國之道大同小異,但這些卻都不是致要之處。”
說至此處,那老者停頓少許,向蕭憬淮所坐處望去,明明不過是個瞎子,但那清澈明淨的眼神卻讓人覺得此人仿佛能參透萬物——眼盲而心不盲大抵便是如此。
“致要之處乃是用心,識人察物如此齊家治國亦是如此。”
“……用心?”對老者的回答有些迷惘,蕭憬淮眉頭微皺,擡眸望向老者,眼中似有頗多不解。
“眼睛會被假象蒙蔽,耳朵會被流言堵塞,唯有用心感受到的才是真相之所在……對賀家那孩子更是如此。”
“國師可曾認識他!?”完全沒有料到老者竟會提起那人,蕭憬淮先是一怔,爾後便急忙開口問道,聲音裏甚至帶着幾分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賀家滅門前,我與他母親曾是故交,老衲也與那孩子曾有過短短數面之緣,他看似光風霁月骨子裏卻倔強得打緊,認準的事情無論是誰都無法改變,這點也是他們族人的一貫之所在。”面對蕭憬淮的诘問,老者像是早就預料到一般,語氣平淡依舊。
并不在意因震驚而張了張嘴,似乎想言語些什麽的蕭憬淮,老者繼續緩緩道:“老朽自知陛下是為那孩子的身世所煩憂,賀家雖反煜複梁,但其全家滿門早已為太.祖所戮,便是餘下這麽個不知其根系所在,首丘為何的幼子又有何妨?”
“人生苦短,世人大多碌碌無為,并不是其不夠努力奮發,而是不明心中之所要究竟為何罷了。還望陛下拭去明臺之塵埃,明心中之所望,方能無所悔恨。”
“老衲有一雲游劣徒名曰秦徵,常年于劍南道處雲游煉丹,我已托人送去書信,此番與南诏交戰,他或許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說罷,老者雙手合十沖蕭憬淮施以一禮後便轉身離去,不一會兒,裏間裏便再次響起了“篤篤”的木魚聲。與來時不同,此時的木魚聲更為空靈,似那最後一點雜質亦被濾去的溪水,明淨、透徹,不帶一絲眷戀,卻能洗濯萬物。
“……謝國師指點迷津。”在老者看不見的地方,蕭憬淮伫立良久,沉吟片刻後,終是展袖俯身,對着裏間的方向深深施以一揖禮。
陰影中,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蕭憬淮眉頭緊鎖,神色變了又變,平日裏皎若星辰的雙眸中光線影影綽綽,那晦暗中甚至摻雜了那麽一絲……悲哀與無奈,但這些表情最終卻悉數化為一個自嘲的笑意,又在阖上禪房木門的那一剎那化為了虛無。
作者有話要說:
嗯,想要光複前朝作死被新朝太.祖滅門,賀家的家世的确挺狗.血的。
(PS,本章關聯《少爺少夫人》…其實也沒啥太大關系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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