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棠棣情

元曜五年,三月初七,征伐吉日。

不同于前幾日上巳節時的春和景明,今日的京都卻是陰雲蔽日,霧霭叆叇下的巍峨煜宮無端出幾分波瀾宏怆。

平日少有宮人走動的奉天殿內,此時卻是群臣參列守衛林立。重檐庑殿頂藻井金匾下,蕭澋淮身着一席赤色武弁服,上綴累落星狀五采玉,佩绶韎韐,手握玉圭,入鬓的眉目在今日愈顯肅殺英烈。

身着甲胄的斐栖遲和賀重霄自北安門入就丹墀,于階下四拜後由西陛入殿,再于玉階下向帝王行稽首拜跪之禮。承制官宣制,頌明二人分為此番行役的主副二将,又以節、钺授予二人,然而至此這番繁複的遣将禮才不過進行了一半。

斐賀二人自奉天殿內出至午門外時,上書一血紅“煜”字的大蠹已然巍然矗立于祭壇之上,周匝青繩缭繞,鼙鼓動地,淩風呼嘯,肅然搖曳。

“大煜的兒郎們。”

斐栖遲屹立于城門之上,透過滄桑斑駁的女牆俯瞰着城下整齊排列的八萬大軍,目光如石刻刀削般炯炯毅然:

“我知道你們或許上有椿萱,下有稚子;或許新婚燕爾,渴望厮守。可是如今強敵虎視,朝野不寧。然而此般危難卻正是吾輩兒郎帶取吳勾、建功立業,耀我大煜泱泱國威之際!”

“可惜今日沒有潢汙濯泉,難以效仿昔日冠軍侯那般将這一壺禦賜佳釀傾盡江海而與諸位共飲,”接過一旁侍者斟滿的一大碗葡萄美酒,斐栖遲将手中的酒碗沖衆将士舉起,神情鄭重。

“這碗酒請諸位替我斐某記着,待到大破南诏全勝而歸時,我們不醉不歸!”

說罷,斐栖遲便将碗內的酒水一飲而盡,碗鉑落地破碎的聲音锵锵脆然,卻全然泯滅匿聲于城下的山呼高嘯中:

“大破南诏,全勝而歸!大破南诏,全勝而歸!”

“前幾日大軍出城的時候你都在看些什麽呀?一步三回頭的,可不像你的風格啊……難不成京都裏有你的心上人?”

行軍十數日後,趁着傍晚軍隊安營休憩的罅隙,斐栖遲叼着根雞腿跑到剛安置完将士們炊竈的賀重霄這邊,又是一臉簪纓纨绔子弟的散漫戲谑,仿佛站在城牆上那個慷慨陳詞的堅毅兒郎壓根不是他似的。

“有又如何?你莫不是怕那閱春閣中的莺莺燕燕移情別戀到我這了不成?”

如此勞頓操持了一天都沒進食休息,即便是鐵打的人也會有些吃不消,賀重霄便也沒了與斐栖遲調侃的心思。

“啧……今天太陽真打西邊出來了?你該不會是累病了吧?”

聽聞賀重霄此般回答,斐栖遲不由有些吃驚,眼睛瞪得和銅鈴似的,轉而就往賀重霄身上蹭,擡手就想摸他的額頭,賀重霄皺眉側身躲過,卻忽而一陣眩暈。

“喂!你這是在……”

堪堪扶住有些踉跄的賀重霄,看着對方有些蒼白的臉頰,斐栖遲終究還是把後半句“搞什麽”生生咽回了喉嚨。

“拿着……”把懷裏揣着的燒雞往賀重霄手裏一丢,見對方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解,不由沒好氣道,“看我幹什麽?小爺我知道自己長得英俊潇灑風流倜傥……快吃!你這凡事親力親為的,哪裏有個副将樣?”

知道斐栖遲雖然嘴巴上毒了些,但卻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腸比誰都赤誠體恤,便只是微微一笑,依言收下了他的這番好意。

“謝謝……”

賀重霄正欲點頭致謝,忽見一司馬姓倉曹亟亟跑來,氣喘籲籲地沖二人抱拳行禮後,神色分外焦急:“呼……斐将軍、賀将軍……護送糧草的押運官白骁說因其疏忽導致大半糧草都被匪寇歹人劫去……”

“……白骁?”聞言斐栖遲也是神色一淩,他眉頭緊鎖将這個名字小聲重複了一遍,眼中透露出幾分疑惑。

“白骁此人現在在哪?”

并不多加糾結糧草被盜之事,待那名因着急而面色酡紅的倉曹情緒略微平複後,沖他出言問道。

“……他方才按軍法領了七十軍棍,現下應當正在營帳內躺着。”

沖倉曹點頭示意後,賀重霄上前沖其小聲叮囑:“糧草之事我與主将自會處理妥帖,切記此事萬不可對外聲張。”

倉曹領命離開後,斐栖遲先前那副慵散疲怠的神色一掃而空,豐朗的眉眼透露出幾分凝重:“……這押運官白骁是個什麽來頭?”

“山南鄧州人,舊歷十七年生,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幼年颠沛流離,與同胞兄長相依為命,元曜二年僅十四歲的他替患有腿疾的兄長應征入伍,為人雖個性乖僻陰痞了些,卻是個當兵的好料子。”

賀重霄此般如數家珍,顯然對各個将士都頗有了解,對賀重霄平日裏對待下屬的關注心知肚明,斐栖遲也不駭怪,倆人頗有默契地一道朝營帳走去。

“你便是此番運送糧草的押運官白骁?”

撩開營簾,屏退營內其餘士兵,斐栖遲掃視一眼俯趴在一隅床榻上、股背上滿是猙獰傷痕之人,出言問道。

“……正是在下,不過還請恕下官此時無法起身迎接兩位将軍。”

将俯趴之人上下打量一番後,賀重霄的目光停留在了他的腳踝上,便徑直上前解去了對方軍靴上的布條,露出了對方因殘疾而彎曲的腳踝。

“你不是白骁,雖然你二人形貌相似,但是你的身量略矮于他,而且我知道他有一個患有腿疾的同胞兄長白骙,想來便是你吧。”

見對方并不說話,依舊把頭埋在被褥之間,賀重霄也不惱怒,繼而不徐不疾道:“按照本朝法令偷盜糧草乃是重罪,我知你二人家鄉所在,鄧州彈丸之地,想要找到一個人并非難事,即便逃亡他鄉,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兄弟二人恐難尋得一片安心容身之處。”

“說吧,你們兄弟二人為什麽這麽做?想必你也知道斐家在京都有些權勢,若有難言之隐我或許可以幫助你們些許。”見白骙神色略有猶豫,斐栖遲趁機勸誘道。

又是一番沉寂,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白骙略微咬了咬嘴唇,顫抖的語氣中透露出難以抑制的憤慨:

“……我和弟弟這麽做的确出于無奈,那狗都督仗着自己有着開國縣公這一噱頭,平日裏魚肉鄉裏只手遮天,山南本為河澤川流豐沛之地,可是自從那姓易的上任後卻是足足一年滴水未下,鄉民們都說這是上天降下的報應,對其斑斑劣行卻是敢怒而不敢言。”

聞言斐栖遲與賀重霄皆是一怔,面上閃過一絲驚詫,畢竟在朝廷的文書上計中山南鄧州雖說不比京陪二都,卻仍算得上物阜民安,白骙所說之事于他們而言可謂聞所未聞。

“所以這糧草是被他拿去赈濟災民了嗎……”聽聞此言,斐栖遲稍一沉吟,轉而道,“此事我自會探查清楚,但是你們兄弟二人的此番行徑絕非七十軍棍便可抵清……”

斐栖遲話還沒說完,白骙便生生搶過話頭,欲探身下跪行禮,拉扯到傷口的疼痛令他不由悶哼一聲,卻仍急切道:“嘶……斐将軍、賀将軍,算我在這裏求二位将軍了,此事乃是草民一人所謀所為,與舍弟毫無幹系,求二位将此事的責任悉數算在我一人身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求放過舍弟!”

“白骙,你們兄弟二人棠棣情深我可以理解,但糧草大事并非兒戲,即便此番事實真如你所言,你們二人恐也難脫其罪。”

盯着白骙驟然黯淡的眼睛冷靜到幾近冷漠地丢下這麽一句話後,不顧對方的翕動欲言,斐栖遲轉身便走出了營帳,并未多加停留,在囑咐好守衛看護好白骙後,賀重霄也随即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要打仗啦!感情戲在回憶殺裏推動,但小別勝新婚嘛(x大霧)

PS,這章出征前的祭祀禮主要參考的是明朝的遣将制再糅雜上一些私設(因為其他的很多朝代的祭祀一般是到戰場才進行的,要祭祀當地的土地神啥的,在皇城設祭壇也感覺怪怪的…),有些祭祀活人的儀式玉山我覺得太血腥野蠻了就沒寫進去…反正是架空,還請考據黨不要深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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