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佛前誓

在場衆人見狀也皆是一滞,一片寂靜後卻忽而掌聲雷動,蕭憬淮原本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來,卻并無奮矜眄視之容。

拊掌叫好過後,斐栖遲也繼而返回了亭內,于斐欲清座下頓首請罪道:

“孩兒武藝不精,給父親丢臉了,還請父親責罰。”

“無妨……”眼中雖幾不可見的閃過一絲驚詫,但斐欲清卻将其情緒把控得極好,擡手捋了捋下巴下的一小撮胡須,沖跪拜在地的斐栖遲語重心長道,“‘經一蹶者長一智’,再者武藝本就理應在切磋比試間磨砺成長,你又何罪之有呢?若是此番受挫能叫你小子戒驕戒躁潛心習武,倒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是!孩兒今後一定勤學苦練,定不叫旁人笑話孩兒的武藝學識。”

此番插曲後未過多久,這番宴席便也在一派絲竹觥籌中近了尾聲,賓客衆人四散,而斐欲清卻與蕭憬淮入了亭榭偏堂。想來為何賀重霄自然心知肚明,因而他便一邊思忖着自己此番究竟有沒有幫上忙,一邊心不在焉地緩緩朝豫王府踱去。

“喂……就是你,等等!”

“斐公子又有何見教?”

快從郊外走入都城內時,忽而被來者叫住,賀重霄雖停下了腳步,但臉上卻寫滿了防備與警惕。

“你別誤會……”見賀重霄、眉頭緊鎖腳下不丁不八,一副戒備森嚴随時都會和自己打起來的樣子,斐栖遲平複了一下因奔跑而有些紊亂的氣息,連忙擺手道,“……你放心,我可不是那般小肚雞腸、輸了賴賬的小人,我只是單純欽佩你的武藝和俠氣想和你交個朋友,可不是來找你麻煩的。”

見賀重霄聞言一怔,一臉的不明所以,斐栖遲攤手解釋道:

“你叫什麽……賀……賀重霄,對吧?不是你在上元節救了魏谏議的幺女魏林游麽?我這次指名道姓地想和你切磋就是聽說此事看中了你身上的這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義氣,想與你比試一番拳腳……當然了,我也沒想到你的劍法這麽瘋狂……”

“哦。”

靜靜地聽完斐栖遲的這一番長篇大論的解釋後,賀重霄眼皮都不擡一下便想轉身離開,臉上端的是一臉生人勿近的冷漠。

“那就這麽說定了!以後你可以常來斐府,我家世代武将輩出,府內刀劍兵書盈足,府上的那塊演武場定不會比豫王府上的差。”

斐栖遲顯然沒什麽眼力見,沒看出賀重霄言語間的搪塞敷衍,大大咧咧地便上前勾搭着賀重霄的肩膀,态度親切到幾近狎昵。

正當賀重霄被對方的這番自來熟弄得不知所措,卻忽而有一豫王府內的侍從上前行禮向他恭謹傳話道:“賀公子,殿下叫你一道乘馬車回府,許是要褒獎你今日此舉呢。”

賀重霄聞言連忙朝四下一陣張望,擡頭便見不遠處的林間高地上停着輛墨色馬車,俨然正是豫王府的車辇。

林色葳蕤,帷裳半撩,坐于其中的蕭憬淮淡淡朝賀重霄這兒瞥了一眼,雖隔着如此遠的距離且看不清對方的神色,但賀重霄心下卻泛起了一陣無端心虛,不着痕跡地拉開了與斐栖遲的距離。

“……知道了,我馬上便過去。”

草草搪塞應下了斐栖遲的邀約,賀重霄稍一整理了下心緒便趕忙跑到了車辇前,正欲在車前跪拜行禮,卻聽簾後傳來了蕭憬淮的聲音:“不必行禮,進來吧。”

“殿下……”

聽聞此言,賀重霄有些忐忑地撩開簾帷邁進了馬車內,卻是低頭不敢看蕭憬淮的眼睛。明明沒有任何原因,可不知為何,賀重霄就是覺得自家殿下這回生氣了,而且還生得還是悶氣。

雖說賀重霄人小身窄,可如此弓身俯于馬車內自是不甚舒服,可礙于蕭憬淮并不言語,他也自然不好變換其他的姿勢,只能繼續僵着脖子佝偻着身子。正當賀重霄內心開始掰着指頭一件件數落着自己究竟幹了事能叫對方生氣時,蕭憬淮卻驀地起了身,朝賀重霄面前走來。

“……疼嗎?”

見蕭憬淮輕輕捏着自己的下巴,俯身蹲到與自己差不多的高度平視着自己,賀重霄心下一驚,下意識地就想躲閃,卻聽對方輕聲道:

“別動,你方才和斐家小子比武時臉上破了道口子,給你上點藥。”

說罷,見賀重霄順言停了掙紮,蕭憬淮便用手上沾了藥的紗布在他面頰紅腫的地方羽翼掠水般細細擦拭了起來,冰涼的藥水覆蓋在傷口上,的确讓賀重霄傷口上的刺痛舒緩了不少。

“承蒙殿下關心,但我又不是小姑娘家家怕留疤毀容的,哪有那麽嬌氣……”

“這話你前些日子病恹恹躺地在床上,我喂你喝藥時時怎麽不說?”蕭憬淮笑道。

“那是我生病了,哪能比呀。”

賀重霄聞言小聲嘟哝了一句,顯然是為掩飾自己內心的窘迫,蕭憬淮見狀也只是笑笑,繼續給賀重霄上藥,并未出言點破。

“謝謝殿下……咦?我們這又是去哪,這好像不是回王府的路呀?”

待蕭憬淮給自己上好藥後,依言坐在蕭憬淮身側的賀重霄看着馬車外逐漸靜僻悠遠的景致,狐疑道,而随之回應他的卻是馬車外車夫的通報:

“豫王殿下,興國寺到了。”

興國寺位于山麓半腰,依山傍水,曲徑通幽,牛眠龍繞,故而其雖不似相國寺那般隸屬皇家,往來皆是皇親貴胄簪纓大家,但平日裏常有百姓甚至達官貴人前來拜谒佛神,祈福求簽,因而香火綿延不斷。賀重霄倒是聽說過這裏的祈福有求必應甚是靈驗,卻不知蕭憬淮卻也是信奉神佛之人。

賀重霄随着蕭憬淮一道下了車,便有雙手合十的素衣僧人上前接風引路,想來蕭憬淮是早有準備而并非一時起意,因而賀重霄心下對蕭憬淮想求之事便更添了幾分好奇。

“祈福的佛堂便在這裏,二位施主請便。”

在一扇廂房前停下腳步後,領路的僧人沖二人雙手合十施以一禮後便轉身離去了。

“您是要給姚寶林祈福?”見蕭憬淮在藥師如來前停下了腳步,賀重霄小聲問道。

“嗯,”蕭憬淮一邊點燃了手中的三柱香,一邊點了點頭,“娘前些日子也害了場病,聽管事的姑姑說這幾天才剛剛有所好轉,此番出征我許是一年半載都不會再回京都了……因此想替娘親求個安康。”

“那我和您一起吧。”

說罷,賀重霄便也照着蕭憬淮的模樣手握三柱高香,朝那莊嚴寶相的佛像恭謹誠摯地俯身拜了拜,他是真的覺得姚寶林是他出生這十二年來見過最溫柔、最美好的女子了,發自內心地默默在心中希望她能平安喜樂,也好讓蕭憬淮少些憂慮與牽挂。

拜完了藥師如來後,賀重霄又跟着蕭憬淮接連拜了幾個他叫不出名字的武将神像。想來現下平安健康也拜了,凱旋功成也求了,起身拍了拍膝蓋上因跪拜而沾染的灰塵,賀重霄以為現下就是打道回府,卻見蕭憬淮沖揮了揮手示意自己過去:

“伸手。”

“這是……玉璜?”

依言乖乖伸出右手後,卻見蕭憬淮把一塊質地通盈的鳳血玉璜放在了自己手心,賀重霄思及前些日子對方才送給自己的那枚驅邪用的玉剛卯,不由抽了抽嘴角,有些無語:

“殿下,我又不是什麽天生異象的天煞孤星,犯不着您總送我這些庇佑驅邪的東西的……再者,這鳳血玉璜不是姚寶林留給您的嗎?想來很是貴重,我可不能收。”

“這塊玉璜不是我身上帶着的那塊,”在賀重霄不解與疑惑的目光中,蕭憬淮将腰間的那塊鳳血玉璜輕巧解下,兩塊玉璜拼接在一起後俨然化為了一條完整騰飛的血色螭吻,“這玉璜本是一對,這另一半我一直閑置無用,前些日子剛好被贈我那對玉剛嚴卯的僧人開了光……龍頭魚身,金魚化龍,想來能讨個彩頭。”

“雖然這麽說,可是姚寶林留給您的東西想來有什麽非比尋常的意義吧,給我恐是不大合适……”

見賀重霄一副低頭搜腸刮肚的找拒絕理由的糾結模樣,蕭憬淮笑了笑,上前擡手揉了揉他因還未加冠而依舊未完全束起的頭發,在賀重霄一臉愣怔時輕聲道:

“若是這玉璜當真能給你帶來好運,佑你征戰疆場而無恙的話,便是傾盡黃白千萬都不足為過。”

“我還沒應你上元節時許我的誓言,我便趁着今日在這神佛前起誓好了。”

賀重霄還未完全反應過來,蕭憬淮便已踱至廟前正中央那座最為莊嚴碩大的金身佛像前,跪立于佛前的蒲團上,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一字一頓道。蕭憬淮的聲音雖不算大,卻在寺內滄桑斑駁的青燈黃卷間盤桓回響,好似珠玉墜地般泠然脆響、擲地有聲:

“我蕭憬淮今日在佛前起誓,從今往後無論潦倒顯赫都定不會做任何懷疑、傷害知己賀重霄之事,若有違背則教我生前蝕骨灼心日夜難寧,死後仍背遺臭罵名。”

目瞪口呆地看着蕭憬淮一氣呵成地說完這一番誓詞,賀重霄瞠目結舌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我無論是現在還是将來都斷然不會不信任殿下,先前上元節時的立誓也是我發自內心的真實想法,您這是何必呢?”

“同你一樣,這番誓言也不過是我将心中一直所想,今日将其言說出來罷了,你不必有任何負擔。”

從蒲團上起身重新走回賀重霄身旁的蕭憬淮舒眉笑了笑,因今日上巳春游他并未如往日般着朝服冠冕,而是穿着一身迎合春景的圓領窄袖青衫常服,但他此時眼中的笑意卻比堂外闌珊盎然春光更令賀重霄移不看眼。

“咳……我,我知道了,謝謝您的信任……”輕咳兩聲,賀重霄移開視線,有些慌張地轉移了話題,握拳正經道,“……此番出征我一定不會再叫您失望!”

“我自是信你,”蕭憬淮微微颔首,卻仍不忘正色囑咐,“戰場上刀劍無眼,斷不可莽撞逞強。”

倆人言語之間,寺內不知從何處緩緩響起了陣陣鐘聲,混雜在僧人連綿不絕的誦經木魚聲中顯得空靈而悠遠,廊上的燭臺上也已漸漸燃起了橘紅的火苗,暮色四合,百鳥歸林,蕭憬淮沖賀重霄伸出了手:

“這些豪情壯志都是後話了……走吧,我們回府。”

“……嗯。”賀重霄沉聲點了點頭,牽住了蕭憬淮伸出的手。

寺中的菩薩佛像慈眉善目,法相金身,慈悲而平等地俯瞰着世間萬物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似血般的殘陽透過紅木窗棂小方小方地照入堂內,将兩人身後的影子拖得交疊在了一起,像是方才回響在堂中那永不背叛的誠摯誓言。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摸頭殺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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