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不速客

果不其然, 翌日早朝,面對那雪花片般紛至沓來的彈劾傾軋,賀重霄并沒有感到太大的驚詫, 反而對其中不少如“簠簋不飾”“粜米資盜”等不知從哪本古書典籍上搜刮來的條列罪名感到有些好笑。

看完禦案上累放着的厚厚數沓奏章後, 坐于龍椅上的蕭憬淮沉默良久, 沖刑部尚書曹承彥緩緩道:“曹尚書, 按煜律所言懷化将軍所行該當如何?”

那素以行峻言厲聞名、有“曹閻王”之稱的刑部尚書曹承彥随即上前一步,手執板笏沖蕭憬淮微微一拜後用和冰涼典度極為相襯的聲音一字一頓地朗聲道:

“《擅興律》第二十四條,諸擅發兵, 十人以上徒一年, 百人徒一年半,百人加一等, 千人絞, 軍務警急,可減一等;第二十六條,私征游民調發雜物而不先言上報者, 徒三年;第二十七條, 上令而屢次不從者,斬。”

曹承彥的嗓音洪亮幹脆、擲地有聲,其餘音在宣政大殿上盤桓回響, 但大殿上卻一時陷入了死寂,過了半晌終有一紫袍老者恭謹躬身施禮上前,俨然正是右相林昭然。

“陛下,賀将軍私征匪寇、調發糧草, 且屢次違抗聖旨, 數罪并罰, 無論是按照軍法還是煜律都理應處死。”林昭然說着不着痕跡地以眼鋒瞥了一眼身後不遠處的斐栖遲, 意味深長道,“至于其同伍下屬乃是受其威脅蠱惑,刑量可稍稍放緩。”

對林昭然的眼鋒與父親斐欲清示意不要出頭妄為的眼色熟視無睹,斐栖遲連忙上前跪拜于玉階前亟亟道:“陛下,不……賀将軍此番戰役雖有些不遵常法,卻為此番平定南诏立下了汗馬功勞。若沒有賀将軍此番的淵圖遠算知人善用又豈會有這般大獲全勝?所謂‘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賀将軍又何罪之有?”

“哈哈……好一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聽聞斐栖遲此般言語,林昭然伸手捋了捋颚下花白的胡須,嗤笑出聲,“斐将軍,你雖骁勇善戰年少有為,卻還是太年輕了些,當真以為行軍作戰只不過是在沙場上搏鬥厮殺麽?”

“此番與南诏一役我朝确然獲勝,可其間消耗的糧草辎重、國庫銀兩你又知道多少?這與賀将軍出征前立下的承諾不甚相符呀。一兩次得令不行事小,然而屢次忤逆上峰、挑釁君威事大。此番開恩,若是今後其餘将士上行下效,将軍法煜律視若無物,可謂贻害無窮呀!”

說着,林昭然轉身朝向蕭憬淮,又是執笏俯身一拜,一派盡忠除害的荩臣股肱的諄諄模樣:“陛下,臣以為賀将軍此番作戰有功,但其行屢次違反煜律軍紀,因而死罪可免卻是活罪難逃!”

“那敢問右相,現下南诏雖然已暫定,可北方蠻夷仍蠢蠢欲動,若是賀将軍此時受了刑罰,吐蕃或是突厥來犯又該當如何?”

心知與林相這般老奸巨猾之人用什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狗屁情懷最是無用,斐栖遲擡頭盯着身側不遠處的林昭然,一針見血道。

并不在意斐栖遲恨不得将自己剖皮剔骨的忿恨目光,林昭然迎上他的目光,輕拈長須笑道:“……我大煜人才濟濟難道只有賀将軍這一員大将?斐将軍你不同樣也是叫我們這群老者望而生畏的青年才俊麽?還是說你離了賀将軍這個副将便打不了仗了?”

“你……”

被林昭然這番強詞奪理的詭辯言論弄得業火中燒,斐栖遲終是壓住胸中的這股子怒氣,對其發指眦裂道:“賀将軍在刀光劍影中沖鋒陷陣出生入死,你們這群在京都紙醉金迷養尊處優的讒臣賊子卻只為了一己私欲在聖人面前颠倒是非指鹿為馬!”

“夠了!”

蕭憬淮一聲喝斥終止了兩人愈演愈烈的相互傾軋,他擡頭俯視衆臣,略帶鸷戾的目光掃視過神情各異的諸臣将相,沉吟半晌後緩緩道:“那便如林卿所言,扣除其俸祿一年,褫奪所拔散階,杖責四十,以明軍紀。”

蕭憬淮的此番話語好似一塊帶刺兒的磁石,将衆人的目光齊齊聚集在了從始至終一直沉默不語的賀重霄身上。

“賀将軍,你可知罪?”

沉默,又是一番死寂般的沉默。

仿佛已是觀棋爛柯,又仿佛只是彈指一揮,過了不知多久,只聽一聲墜地悶響,早朝上未置一語的賀重霄俯身跪地,稽首面北,從喉嚨中迸出了幾個幹巴嘶啞的字符:

“臣知罪……謝陛下不殺之恩。”

傍晚,略顯疲憊地推開自家的紅漆木門,賀重霄擡手點亮了燭臺上的蠟炬,轉而走進內屋解帶寬衣,脫掉了身上那件沾滿血漬的中衣。

雖然許是斐栖遲打過招呼的原因,那施刑的官吏倒也手下留情,力道也算不得太重,可畢竟四十杖下來不說傷筋動骨蛻一層皮,至少也得血肉模糊好一陣子,故而脫下那血痂相黏的中衣,對賀重霄來說又是一番撕皮扯骨的折磨。

沐浴更衣後,賀重霄緩步走回中堂,才終于稍定心神,習慣性地打量了一下屋內布設。

賀重霄所居之處與其說是“府宅”倒不若說是“屋舍”,不光其占地不大,屋內布置雖不至棌椽不斲寒酸窘迫卻也與丹楹刻桷雕梁畫棟絕不相幹,屋內各處的布置皆以簡練整潔作為标準。故而不過一瞥,賀重霄便看見了堂中梨花木金藤八仙桌上多出的那一小瓶藥膏。

那藥膏以白瓷淨瓶相載,外表雖看似樸實無華,然而當賀重霄揭下瓶口上覆着的那塊絹布,嗅到瓶中獨活烏豆及龍涎雪蓮的細微腥甜味時,他心下當即了然。不過賀重霄轉念一想,随即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是啊,除了高高在上的那人外,哪怕是斐栖遲這種身居高位者想要在自己家中來去自如怕是都寸步難行,這送藥膏的人還能有誰呢?

更何況以斐栖遲那直來直往的耿直性子,只會如今日下午自己步入刑房前扯住自己,沖面對其質問報以“顧全大局”四字的自己憤慨怒吼:

“……顧全大局顧全大局,顧他娘的狗屁大局!對,你說的沒錯……大局顧全了,可你呢?你怎麽辦?你為百姓、為大煜付出了這麽多,可是這群口蜜腹劍只顧一己私利的小人呢?他們只會繼續暗中诋毀你、中傷、制掣你,又有誰為你着想!?走……別在這待着了,你和我一起求情面聖,我不信陛下會任由你這般受人欺侮,背上這莫須有的罪名!”

“林相乃開國功臣,位高權重,林家亦是簪纓世族皇族外戚,基業龐大,陛下庇護他們也是自然,何況我違逆軍法诏令,卻是死不足惜。”

與怒不可赦的斐栖遲截然相反,賀重霄這個當事人反而顯得了然超脫,畢竟他知道,君無戲言,他既是臣子便要遵守做臣子的本分,即便面前要蹚的是龍潭虎穴刀山火海,他想他都會一往直前。

見平日裏素來堅毅不折的賀重霄此般逆來順受,斐栖遲自是怒其不争,罵咧兩句後便轉而跑到兩儀殿前長跪求情,可是哪怕直到賀重霄結結實實地挨完這四十杖刑後,蕭憬淮都沒有再露過面。

這般結果賀重霄早有預料,這也是他為何會那麽同斐栖遲言說的原因所在。“最是無情帝王家”,這十三年來,賀重霄心中早已了若明鏡。

夤夜,風聲飒然,秋風吹拂下幹枯泛黃的樹木枝桠敲打在窗棂的窓紙上,發出鼓點般的“篤篤”聲響,忽而屋外狂風大作馬毛猬磔,竟将賀重霄屋內的窗戶“呼啦”吹開。見窗外黑影閃過,本就輾轉反側假寐未眠的賀重霄立即覆手按上塌邊挂着的長劍,眯眼打量四下警覺喝道:

“誰!”

更深露重,帶着沁人骨理的濡濕寒氣的夜風竄入屋內,吹滅本就搖曳不定的窗邊燭火。橘光乍滅,燭臺上泛起絲縷青煙,賀重霄的鬓角也不由起了一層細密的白毛汗。黑暗中似有人踩着地上支離破碎的月光倒映緩緩踱入屋內,賀重霄握着劍鞘的手不由加緊了幾分,似乎随時都會長劍出鞘。

“賀将軍,別來無恙。”

來者在經過案幾時擡手點亮了其上擱置的燭臺,借着這微弱的燭光,賀重霄看清了來者的面容——竟是國子司業牛石慧。

牛石慧雖出身莽野,為人卻頗富才氣,故而前年被蕭憬淮召入宮中入了國子監。牛石慧的詩文揚葩振藻珠零錦粲有盛世之赳然氣魄,書纂在民間也頗負盛名,其筆墨丹青在當朝更是一絕,尤擅人物山水之類,筆下人物雖小而氣卻又宏大放縱之态,其墨間山水以青綠為宗,卷幅雖小,卻可達咫尺千裏之效。

賀重霄先前雖曾與牛石慧曾有過交集,卻不過寥寥,見對方夜入家邸,賀重霄心下自是一陣狐疑,畢竟對方不過是一文弱書生,若是當真動起手來恐怕吃虧的還是他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完全架空,其中出現的歷史人物名請勿與真正的歷史相對,如果小天使發現了就當同名同姓好了(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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