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杜衡文

“慢着。”

見賀重霄出言叫住了自己, 那拔腿欲走的磕巴小吏被駭得一個激靈,他有些僵硬地轉過身來,面露猶疑地看着賀重霄, 他攥了攥袖口, 将身上因先前墨和光的那番踢踹而産生的紅腫烏青不着痕跡地遮住了, 而他的這番動作卻被賀重霄盡收眼底。

看出了對方絞者衣角的局促, 賀重霄雖是上前半步,卻是放緩了語調:“竟然他平日裏就這般對待你們,你們為何還要為這種人賣命?”

“我聽聞墨長史曾有一段為涼州城內孤寡鳏獨者提供三餐食宿和營生活計的美名, 想必你也是其中一員吧。”

見那小吏仍是垂頭不語, 賀重霄便也不再詢問,卻已是心下了然。而許是被賀重霄言語中的一針見血而感到吃驚, 小吏又沉默了一會兒後終是啞沉着嗓音如蚊蚋般地開了口, 語氣中甚至帶着幾分沉凝哽噎:

“賀賀賀将軍,想必、必您也也也知道,像是我我我、我們這般命如芥、芥芥子之人向來沒有太多的選擇餘餘餘餘地……而、而而我們既然吃了墨家的的、的這口飯, 便只有效命于其這一條道可可可以走走, 畢竟我們中中、中的大多數人都如我這般身無長技……”

“連個茶都泡不好……我養你們這群廢物是幹甚麽用的!?要不是老.子我大發慈悲,你們這群野狗早就餓死街頭了!”

聽見都督府內隐約傳來一聲瓷器墜地的锵然脆響和墨和光那熟悉的破口大罵,又見賀重霄見狀雖是眉頭緊鎖卻也不再多問, 丢下這麽句話後,那小吏沖賀重霄俯身施以一禮後,便亟亟告退退回了府內。

走出都督府外不到數步,白骁終于按捺不住內心的滔天怒火, 破口大罵了起來:“不就仗着自己是林相手底下養的一條狗便在這狐假虎威麽?狗.娘.養.的玩意!還涼州父母官呢, 我呸……他.娘.的也配!?”

白骁從從到大飽經世間疾苦向來多嫉惡如仇, 最看不慣的便是如墨和光這般魚肉鄉裏的狗.官, 聽聞小吏的那番話語不禁心下一陣忿忿。

至于賀重霄,他雖然一語未發,可有如徐校尉那般将自己的大把歲月年華乃至生命都獻予戈壁荒煙的忠赤國士,但城內卻豢養着這般谄上欺下的貪官污吏,他心中卻又如何能不惱怒、不憤懑?

“要是可以我真想現在就沖進那都督府內去手刃那狗官,取了他的項上人頭!”

聽到白骁又毫不客氣地朝都督府方向啐了一口,賀重霄卻是沉聲開了口:“雖說墨和光那厮是為沽名釣譽,但就如方才那小吏所言,不知這涼州城中還有多少人如他那般無奈食宿效忠于其手下,若是取他性命,卻不知這涼州城內會多出多少離散流民。”

“我知你武功好,行為處事也頗有魄力懂得随機應變,但朝堂上很多事情卻并非如戰場上致勝殺敵這般直來直往,只求幹淨利落一擊斃命。軍營雖說看似距朝廷甚遠,但其中這些道理實則仍是相通的,你且謹記着凡事都需知曉分寸,切莫沖動。”

“……我方才不過只是氣頭上随口說說罷了,賀将軍您莫要見怪。” 被賀重霄這麽一番提醒,白骁瞬間便重新冷靜了下來,他有些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您說的這些我心裏當然知道……我雖出身莽野,卻仍曉得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道理。”

“或者說,不光是我,我們所有的兄弟都很感謝賀将軍您能不計我們先前的落草為寇而将我們編入營中,能讓我們有衣穿、有飯食,更重要的是讓我們知道了原來我們這群生來猶如蝼蟻草芥般的小人物居然也可以有朝一日能有實現自己價值的機會,只是這些礙于大家都是些糙老爺們所以先前一直不懂得該如何表達給您罷了……”

“賀将軍,謝謝您,您和我們之間的關系大抵就像我哥之前說的,那什麽……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白骁雖然性情乖張狠戾,但實則卻并不善言辭,這麽大一長串話說得磕絆而笨拙,但即便如此賀重霄從頭到尾卻也沒有打斷他的話語,只是待白骁一語落罷才笑着淡淡道:“那便希望你這匹千裏馬不要辜負我這個假‘伯樂’的期許了。”

待到二人回到營中時已是過了飯點,但白骙卻是極為細心地留了吃食遣人送到了賀重霄的帳內。

塞北苦寒,交通不便,先前軍中吃的大多是炊餅饽杔蘸醬,或是稠粥裏撒上些黃齑,肉食蔬菜平日裏甚是難得,如此吃久了不少士兵都抱怨簡直“嘴裏都能淡出個鳥來”。而白骙到了軍中後卻是另辟蹊徑,将偶爾打來的野味制成脯脩,這才略微改善了一番軍中的夥食。

賀重霄吃完飯巡營回來時,剛褪了軟甲揉了揉額角準備休息,這時卻忽而聽得帳外傳來一陣響動,剛心下警覺下意識地要握住幾案上的佩劍,卻見方才巡營時壓根沒見人影的杜衡文撩簾走了進來,身後還跟了個穿着道袍的灰頭土臉的少年。

“……剛才真是多謝你了,誰知道那家店居然那麽黑,一上來就獅子大開口,雖然……咳,的确是我想要貪小便宜,但我們歸元峰近年來的确是入不敷出,門派又建在了這鳥不拉屎的隴右,但我師兄這受的傷又不能不抓藥,還好多虧了你,要不然我就要……”

“怎麽又是你!?”

秦徵跟着杜衡文甫一走入帳內,甫一看清那主座上坐着之人當即心下大駭,滿一路舟車勞頓東奔西走的絮絮叨叨瞬間戛然而止。

在劍南當時他誠然是感激于賀重霄的,可他哪裏想得到當時與南诏一役勝利後,自己剛一拿着軍營裏給的答謝錢財和宮廷裏流傳出的煉制丹藥的秘方準備回去重振師門,還沒走出軍營多久就被那鬼魅般神出鬼沒的何子骞給抓了個現行!要不是如此自己哪裏還會遭受一路上的這麽一番無妄之災?

一想到自己每次見到賀重霄就準沒啥好事,秦徵早就下意識地把對方當做了“瘟神”,當即便一個勁地往杜衡文身後竄。

“你、你你你……怎麽在這我都能碰到你,我做錯了什麽哇……你怎麽這麽陰魂不散……”

秦徵當即被駭得目瞪口呆,只是擡手指着賀重霄瞠目結舌地哭喪着臉,卻是并說不出什麽有用的話來,但賀重霄卻是沒心思同這活寶胡鬧,向杜衡文皺眉問道:“怎麽回事?”

“我今天去了婁家的太守府,回來路上便遇見了他被巷角的一家黑藥鋪訛詐,便替他墊付了藥錢。”知道賀重霄接下來會問什麽,杜衡文繼而微微笑道,“我同這家夥也算是半個朋友的老相識了吧,雖說是因他總是向我們家讨要香火錢才認識的。”

“你去了太守府?”

無視掉杜衡文身後秦徵的一陣“黴運召客,不得停留”的小聲念叨,賀重霄卻是抓住了杜衡文方才那番話中的致關之處。

“正是”面對賀重霄的皺眉詢問,杜衡文不置可否,颔首微微笑道,“不過即便我今日未去太守府,想必賀将軍您明日也是會去的吧,既然如此下官便暫且代勞了。”

謂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行高于人,衆必非之”,杜衡文這人這般七竅玲珑之人又怎麽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杜衡文猜得并不錯,畢竟這涼州城內唯獨且能與這一手遮天的墨家相制衡的估計便也只剩下曾經受恩于蕭憬淮,且其家二小姐嫁予了沙州杜家的太守府婁家了。可杜衡文這般行先手,如何能教人全然不心生猜疑?

見賀重霄面色沉凝,杜衡文自是了然其心下所慮,但他面上卻依舊端得是清風霁月,他略一抿嘴角,眉目舒朗道:

“賀将軍不必多慮,您來涼州的半月前婁太守不幸中風不祿,現下接掌涼州太守之職的是其長子婁嘉茂。您也知道我的兄長娶了婁家二小姐,故而我此番前去太守府上并非是以将軍長史的身份,而是以沙州杜家子弟的身份前去吊唁罷了。”

“不過”杜衡文話鋒又是一轉,略一攤手,面露幾分無奈,“但我卻并未能進到婁府內,那太守府阍人同我說婁家近來一直在鬧鬼,惹得全府上下風聲鶴唳雞犬不寧,其三子婁嘉葦更是被那魑魅糾糾纏折磨得食不下咽形如枯槁,總之是說得玄之又玄。”

聽聞杜衡文這番話語,賀重霄本就蹙起的眉頭不由更加皺緊了幾分,畢竟他素來對這種鬼怪之說嗤之以鼻,如此怪力亂神之事他自是斷然難以信服。

但聽完杜衡文這番話後,賀重霄再将視線移向仍在閉着眼睛嘟哝念咒的秦徵時,心下卻頓時了然了杜衡文将其帶來的用意。

“……順吾者吉,令兒轉運,即速應行,吾奉祖師律令攝,吾奉祖師律令攝,吾奉祖師律令攝……”

“行了行了,你要念這福咒待到等去了婁家再念也不遲。”

見秦徵依舊掐着指訣閉眼在那小聲念叨着,杜衡文卻是出言想打斷他的繼續神神叨叨,但見對方依舊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雖然忍不住升出一股想要扶額的沖動,卻也由得他去了,反正……他的想法也不是那麽重要……

但見賀重霄眉頭緊鎖若有所思,卻是一語不發,杜衡文便幹脆率先出言,但卻并未直接出言點破,而是反問道:

“賀将軍,您覺着這世上真得存在鬼怪麽?”

見賀重霄并不言語,杜衡文卻也不見怪,兀自笑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您不說也對,但下官卻是以為這世上本并無鬼神,是人心中掩藏着三毒三火這才滋生出了百鬼衆魅。”

杜衡文這番話說得意味深長,但這時反應慢數拍的秦徵眼下終于反應了過來,旋即瞋目怒視道:

“喂喂喂……你們剛才說什麽?我這個大活人還在你們面前好嘛?你們就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見嗎?我還沒同意呢!再說了,我還要每天給我大師兄抓藥呢!”

“你放心。”年少時便有過相交的杜衡文顯然将秦徵的這般語無倫次放在了意料之內,揮手安撫道,“我們會請營中最好的軍醫給你師兄療傷的。你畢竟不通醫術,即便去藥鋪也不過是按照藥鋪中的郎中所說的在抓藥罷了,而且今日若不是我恰巧路過,別提給你師兄抓藥了,你褲衩估計都得被那店老板給訛光。”

“你你你們……我我我……”

被杜衡文的這番話怼得啞口無言,秦徵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做百口莫辯,他內心好一陣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後,哭喪着臉弱弱道:

“……那我有拒絕的權利嗎?”

“好吧……”像是認命般的,秦徵吸了口氣,擤了擤鼻涕,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後,他成功得出了以下兩條至理名言——

一,錢財不是萬能的,但人在江湖走沒錢財卻是萬萬不行;

二,自己眼前站着的這兩個人都是剝削勞苦人民的天大混蛋!

作者有話要說:

秦徵:好的,我知道的,我就是個沒得感情的工具人:)(在線卑微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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