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這盤棋開局時尚且帶着三分溫柔莫測, 但兩人卻是越下越急,都舍棄了迂回的布局, 黑白兩子在棋盤上毫不客氣地絞殺起來, 直到最後出現了三劫連環,再也無法分出輸贏, 只能以和局為終結。

無花看着棋盤上的殘子, 他知道其實是他棋差一招,畢竟對于樂遠岑而言下的是盲棋。不過, 正如他初始時所想,棋子厮殺不是最重要的,他們都借着這一盤棋把心裏的火氣給發洩了出來。

兩人表面的溫和并不都是虛假,可是現在的處境也沒有必要在棋盤上遮掩下去。

即便是佛也有火氣, 何況他們還是人, 不能在面上露出來以免讓蕭咪咪看了笑話, 但總不能一直憋着。

這時,走道上的燭火熄滅了, 四周徹底陷入了黑暗。

樂遠岑站了起來,将石室半開的門關了起來。

一盤棋, 不可能完全了解無花是什麽人, 但已經足以表明兩人的立場。

如果無花不出現,樂遠岑再等上幾個月就能殺了蕭咪咪離開地宮。

如果樂遠岑是一個利用了就可以扔的人, 無花就能用她牽制住蕭咪咪,一個人溜之大吉。

因此,他們其實并不需要對方的出現, 但是偏偏局面已經形成了。而且誰也不知道蕭咪咪什麽時候會失去了耐心,而在那之前,他們又是否能有了脫身的實力。雖說相互合作是上上策,但又吃不準是否會被在背後被捅一刀。

“一個和尚有水喝,兩個和尚挑水喝。”

無花先開口了,他的內力雖然被禁锢住了,但是蕭咪咪以為他別無他法就太天真了。

即便他被蕭咪咪全身搜查了一遍,衣物鞋襪什麽都換了,可是尚有一樣東西,蕭咪咪沒用去仔細檢查。他所持的是水晶念珠,一整串子珠都是剔透如冰,僅有一顆母珠是黑曜石,以細微的小機關藏了一點點粉末,分量剛好能夠讓一個人中毒。中毒者不一定會死,但吃下了毒物,不出一息時間,足以讓對方失去幾個時辰的行動力。

關鍵要怎麽讓蕭咪咪服用下這種毒.物。

蕭咪咪擅長用毒,這種毒物又不是完全無色無味,就算混到了飯菜中,用毒高手還是能辨識出來,所以此計必須一擊必中。

蕭咪咪對他們兩人是缺少了一點防備,但這一點并不包括随意吃喝食物。樂遠岑在廚房幫廚的每一道菜,都是要由她先試吃,蕭咪咪确定過後才會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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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遠岑懂得無花的言下之意。如果不顧及到對方,他們本來都能好好喝水,現在卻不得不一起挑水喝了,而她在拿到琴的時候就有打算。

琴音惑人,而音攻很是罕見。

正如黃藥師的碧海潮生曲不是人人都能聽的曲子,如果不是人的心中毫無雜念,那就要是武功卓群能抵禦心緒的波動。蕭咪咪顯然不是無欲的人,越是不能克制欲望,越是容易沉迷在琴音之中。

問題在于彈奏如此琴音需要深厚的內力。

樂遠岑還差一個關鍵點就能質變地突破嫁衣神功的第五層,她不想在那之前再弄出變故,比如說與蕭咪咪正面相搏讓體內的斷脈再出了什麽問題。所以,即便定了音攻之策,她只想蓄力一擊必中。

樂遠岑認同了無花的話,也就是同意暫時聯手。“這話也對,只要能喝到水,不渴死就是好事。”

火氣已經在棋盤上發洩了出來,兩人接下來還是要靜心寡言。即便蕭咪咪沒有故意在門外偷聽,但在這地宮之中還真放松不了太久。或者說已經僞裝了,別管眼前有沒有觀衆都要裝下去。

如此,樂遠岑先挪動了棋子,在棋盤上擺出了‘琴惑’二字。

而後,無花也挪動了棋子,在棋盤上擺上了個‘毒食’二字。

兩人摸到了對方所擺的字,心裏有了一個大概。

可是此計也不能立即實行,因為無花剛到地宮,他對這裏的地形還不夠熟悉。

樂遠岑若是彈琴迷惑住了蕭咪咪,就要無花趁着機會對蕭咪咪下毒。

最好是能在蕭咪咪讓他們兩人圍觀床.事時實行,這一天絕不會遠。只要今夜房內琴音響起,以蕭咪咪的性格,讓樂遠岑去給她奏一曲背景音樂是極有可能的事情。

兩人在棋盤上敲了七下,也就是說應該能在第七天做成此事。

此夜,蕭咪咪就聽到了地宮裏響起的琴聲。

她精通琴棋書畫,但卻不喜歡琴棋書畫,難道要用這些來陶冶情操嗎?她不需要這種高雅的愛好。對她而言,這些不過都是勾引男人的手段,最後還不是要到床上去。

只是這一曲太過靜心,靜得讓她些煩躁。

彈琴的人并不是樂遠岑。

既然棋局是和局,無花就将方桌上的筆墨紙硯收拾放到了地上,他等會能夠睡在桌上。這一刻,他坐在椅子上,放桌上放着琴,他的手指撥動着琴弦。

無花已經習慣了只要一接觸到琴,就忘了心底升起的所有情緒。

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出心底的情緒,久而久之,他的琴音裏就不再有絲毫紅塵之意。

樂遠岑沒去管無花為何想要彈琴,他只要記得等會不能把琴砸了就行,畢竟這一把琴将要留作兇器之一。她已經又坐在床上繼續練功了。

說到底,樂遠岑很清楚揭開了江湖的道義面紗,它的本質是弱肉強食。沒本有高強的本領去管閑事,就是一個死字。但也因正如此,人才會記挂彌足珍貴的真情實意。然而,有的人卻可念不可說。

**

翌日,蕭咪咪一大早就離開了地宮,也不知是否因為聽了無花的琴音,聽得心緒不穩了。等到她回來時,卻是給兩人帶了一個壞消息,因為她又抓了一個男寵。

“小樂妹妹,來認識一下。這位是江別鶴江大俠的兒子江玉郎。我總不能看着你們兩人個逍遙自在,正巧江玉郎路過山間喝一杯茶,我将他也帶進了地宮。玉郎,你說對不對啊?”

江玉郎與以往那些被抓的男寵不同,他不過是剛剛來到地宮,但卻對着蕭咪咪低眉順目地笑着點頭,“确實如此,我仰慕蕭女王的美貌,願意來此侍奉。”

蕭咪咪笑得開心,但又多了一些諷刺,“玉郎,你的臉皮真厚,和江別鶴一點都沒差。不過,差不差都一樣了。你讓我開心,我就讓活着,很公平的交易。”

蕭咪咪沒有再說下去,她就把江玉郎往房裏帶了。

樂遠岑見了新來的江玉郎卻是心裏一沉。她與無花走回了房間,關上了石門就說到,“所謂一個和尚有水喝,兩個和尚挑水喝,現在來了第三個和尚。”

無花見到江玉郎也是覺得不妥,江玉郎的表現就是在讨好蕭咪咪。讨好蕭咪咪是一個被抓男寵的事情,但是江玉郎反應得太快了。

這樣看來,原定的計劃怕是會有些變故。雖然他與樂遠岑想要逃走,江玉郎肯定也想逃走,但正如三個和尚都想喝水,卻不會齊心協力,只怕江玉郎為了讨好蕭咪咪會做出什麽。

“三個和尚就會沒水喝。”

無花說着就坐到了椅子上,既然第三個和尚是個妨礙,那就應該除去第三個和尚。只是,江玉郎恐怕也有一樣的想法,而他顯然想要抱住蕭咪咪做靠山,是會比他們兩人的情況要好上了一些。

**

江玉郎來了三天,三天都呆在了蕭咪咪的房裏。

蕭咪咪沒有再叫樂遠岑去旁聽,看來雖然蕭咪咪厭惡江玉郎的狡詐,但是她卻喜歡看到江玉郎無能為力的樣子,也難說這是否是江玉郎故意而為。

而且,也不知道是出于什麽想法,蕭咪咪同意了讓江玉郎去廚房幫忙。

樂遠岑用了幾個月才做成的事情,江玉郎倒是用了三天就做成了。

也許,蕭咪咪是想要坐山觀虎鬥,或者對她來說是看兩只猴子打架,就讓樂遠岑與江玉郎兩人輪流着一天隔一天做飯菜。

第四天的晚飯是江玉郎做的,他做的菜當然也要試菜。算是特殊優待,樂遠岑與無花一直是與蕭咪咪一起進食。

今日也是如此。蕭咪咪确定了菜裏沒有問題才開始吃了起來。四人一分為二,江玉郎是邊吃便要接着蕭咪咪的話,而樂遠岑與無花沉默不語地吃完了這一頓飯。

兩人确定晚飯沒有問題,但他們都有一種防備,江玉郎的存在總會鬧出一些事情來。

入夜之後,照例走道上的油燈就會熄滅。在此之前,有一個男仆送來了更換的衣物。

男仆敲響了石屋的門。

只是,今日比之以往,男仆來得遲了一小會。

“進。”樂遠岑坐在方桌前說着,就聽男仆就推開了石門。

蕭咪咪劫來的男仆很多,一般走被分批關在不同的石室裏,這個男仆是樂遠岑沒見過的新面孔,他沉默不語地将衣物放到了石床的尾部,轉身了就準備離開。

正在此時,走道上的油燈滅了。

男仆毫無預兆地猛地一轉身,迅速從打開手中的瓶子,沖着樂遠岑就胡亂地就揮動了手臂,瓶子裏沖出了一股淡粉色的濃郁煙霧,直直撲向了樂遠岑。

既然是煙霧,就不可能只有一個人吸入。

石屋并不大,無花在床上打坐,想要沖破內力的禁锢。而他距離煙霧更近,僅是呼吸了一下,體內就有一把無名火被勾了出來,當即就感到臉上發熱。

無花一腳向了男仆,卻已經是感到了整個身體都發燙起來。

‘砰’的一聲,男仆被踹倒在地,他艱難地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跑了,還一把關上了石室的門。

這是中了烈性的春.藥。

無花硬是咬住了牙,一下吸入了春.藥有了反應是小事,可卻是讓他剛剛才好不容易提起的一小股真氣走岔了經脈。非但如此,體內的火氣越來越旺,而真氣錯了路,讓他的經脈卻越來越痛。

江、玉、郎!

一定是他在飯菜裏做了手腳,單吃是沒有關系,但是一旦吸入了煙霧,那麽就有劇烈的反應。

為什麽江玉郎要這麽做,這真是再簡單不過了。

江玉郎聰明地看出了蕭咪咪留着樂遠岑與無花的目的,只要這兩人發生了什麽,蕭咪咪的樂趣結束了,那就是他們的死期。

“膻中靜守,巨闕而沉,乳.中一挫,商曲先出。尾闾再入,心俞攻破,志室震動,命門終出。無花,置之死地才方能後生。”

樂遠岑語氣平靜地念出了這段口訣,但她如果什麽問題都沒有,也就不會讓那個男仆逃走了。适才她閉氣閉得快,卻還是吸入了一絲煙霧,僅是一絲就牽動了體內一撮無名之火。

然而,她一動用內力去壓制,這股春.藥就有越演越烈的感覺,也不知道江玉郎從哪裏弄來的古怪藥物。

不過,武功高手說春.藥之力不可克服,那純粹是扯淡。

不管是什麽藥物,都是因為引起身體變化而起作用,春.藥也就是猛然加速了體內的氣息。一般來說,順着欲.望發洩出來就不會受苦,但是如果不想這樣做,也就是好比體內的真氣絮亂,硬是要将其撥亂反正。

只是,這一過程必然是比順應着發洩要痛苦千百倍。

然而,樂遠岑已經經歷了斷脈之痛與續脈之痛,這種痛苦也就不那麽痛了。不僅如此,她還能借以驟然聚集的一股氣息沖拓經脈,好比是借力使力,就是有些風險而已。

無花聽到樂遠岑念得氣息運行穴位走向,他真是想罵一句瘋子。

這八個穴位,個個都是死穴,敢這樣運行內功的人還不瘋狂嗎?哪裏是一點點的風險,稍有不慎就是死了。樂遠岑要有夠心狠手辣,才能對自己的身體這般下狠手。

無花正是因為猜測到樂遠岑溫和之下的狠辣,更是知道絕不能如了江玉郎的願,他只能選擇照着口訣運功,而不是順應身體本能的欲望。

如果他敢這樣做,只怕就先要和樂遠岑動手了,而今卻不是她的對手。

更何況最重要的一點,他不喜歡被強迫地做事。

他想要做的,不擇手段也要得到;他不想做的,即便玉石俱焚也不會如了對方的意願。

石室裏非常地安靜,只有兩道的呼吸與心跳聲。

也許是過了一整晚,兩人最後以內力烘幹了被大汗浸濕的衣物,皆是有些力竭。

這時,就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是蕭咪咪與江玉郎的腳步聲。

樂遠岑像是從沒有經歷過一夜的非人之痛,她穩穩地拿起了毛筆開始繼續寫書。

蕭咪咪一把推開了門,走道上又已經點起了燭火,火光照亮了石室內的情況。蕭咪咪見屋內兩個人依舊是一個坐在床邊,一個坐在椅子上,她也沒有太驚訝。畢竟才過了四五天而已,她可以再耗上一段時間等一等。

“小樂妹妹,看來你都還記得明天就要把新故事給我了。走吧,我們一起去吃早飯。”

樂遠岑站起來走向了石屋外,她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走過了江玉郎的身邊。江玉郎又是看到無花平穩地走了出來,就是心頭一沉。

昨夜最出其不備的計劃失敗了。

那樣的藥物,他也只能在蕭咪咪的搜身下保留一份而已。

在他第一次做飯時用了藥引,之後引誘那個男仆出手,這個時機是恰好不過,因為他來地宮的時間越長,就越會引得樂遠岑兩人的防備。

這種春.藥的藥性極烈,卻是藥效過了就不會留下痕跡。

他本以為選擇早晨與蕭咪咪一起撞個現形,又正好能不暴露自己,但是如此布局都失敗了,卻是沒辦法再用這一招下手了。

江玉郎的背脊一涼,既然他已經出手,樂遠岑與無花猜不到真兇的可能性為零。不管這兩人究竟是怎麽化解了藥效,這一點卻是不能透給蕭咪咪知道。

眼下的情況不明,假設暴露了那兩人的本事,也是暴露了他自己做過的事情,萬一蕭咪咪選擇一個不留呢?所以,他絕不能有一絲破綻,而既然仇已經結下了,那麽他要小心了再小心。

早飯之後,樂遠岑與無花又回到了石室,終于能稍稍松一口氣了。

無花雖然是經歷一場巨大的痛苦,但真的也因禍得福,沖破了三分內力的禁锢。這樣一來,他再努力一下,再耐心等一等時機,就能夠有更大的把握殺了蕭咪咪逃出地宮了。

“樂施主,你到底為何會被抓進來?”無花的心情好了一些,才難得有閑情多此一問。

樂遠岑想到三年半之前的事情,她不會把為了《嫁衣神功》的深層原因說出來,但她當時也确實裝得像了一些。蕭咪咪精通用.毒,但是醫術還沒那麽高超,就算是曾經搭過她的脈象,因為斷脈的特殊性,也沒能一下子就分辨出男女。

“我女扮男裝,裝得太像了,就被錯抓了進來。”

無花猜了幾種可能,他比較傾向于蕭咪咪是對樂遠岑的相貌有所嫉妒,還真沒有想到會是這一種。這個真相讓他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

“無花師父,這裏并不是笑的好地方。”樂遠岑搖了搖頭,她已經認識到女扮男裝的風險性了,但是女裝也不安全。

無花收斂了笑容,這裏确實不是笑的好地方。不過,他終也心情輕松一些。“樂施主,等到我們出了山。我請你吃一頓素齋,那時可以再慢慢笑。”

“素齋?我不求一頓素齋。”樂遠岑不知道無花廚藝如何,不管再怎麽好,她現在對山珍海味不感興趣。“我只想清晨到鎮上,買一碗豆漿,再吃上幾根油條。別管早餐的口味如何,我都心滿意足了。”

因為,她太久沒過普通而正常的生活了。

無花随即也就想到了樂遠岑這樣說的原因,而他還真沒有一個能坐下來喝豆漿吃油條的朋友。雖然出家人不應該有朋友,但是此番劫後餘生,他也有些想吃豆漿與油條了。

“快了,不會太久。”

兩人都沒有提江玉郎。

不提是因為不必提,這人在他們心裏已經是另一具屍體了。

**

在樂遠岑、無花與江玉郎三人之間,詭異的平衡維持了兩個多月。

這一天晚飯剛過,忽而從地宮上層的機關中掉下了一個人。

蕭咪咪發現了昏迷的人,是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年。他的長相俊美,可是臉上有一小道疤。“看來是從天上掉下了一個有趣的人。”

樂遠岑與無花都是默不作聲。

所謂,一個和尚有水喝,兩個和尚挑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

如果又來了第四個和尚,那會怎麽樣?

只怕地宮這座廟小,是時候該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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