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如果(一)

程慈最後勾着陸胤川被綁着的手勾出去的時候, 陸胤川始終都只是笑着看着她。

然後在程慈覺得他不能動的樣子還挺好玩, 試圖這樣那樣玩他的時候,陸胤川給她表演了一個一秒脫困法, 還有反手一招制敵。

程慈目瞪口呆被他按在床上的時候,陸胤川只是親了親她,然後半折起身, “今天累了, 改天好不好?”

“哦。”程慈聲音低落着,莫名有一種失寵的落寞感。陸胤川聽出來了,想哄她兩句, 最終抿了唇,只是抱了她躺了下來,用力箍緊她。

程慈窩在他懷裏睡,睡着的時候眉眼裏還透着委屈。

他低頭親了親她額頭, 眼底都是暗沉。

以前出任務之前都會坐在桌子前頭留遺書,致xxx這樣開頭的信,如果不幸殉難了, 部隊會把那封信交到留給那人的手上,大多數給父母, 有些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有些給自己老婆和孩子, 他從來不寫,沒有可托付的事,也沒有放不下的感情, 有時候他會想留些話給昭南,但思來想去,除了努力生活,好好學習,沒有其他可說的了。

他一度覺得自己不會有什麽太大的感情波動,周圍的人和事對他來說都是可有可無的,活着也好,死了也罷,并沒有什麽值得惋惜和遺憾的。

可是現在,莫名的,有了強烈的不舍和眷戀。

他在離開部隊的很久之後的現在,忽然才真正領會軍人存在的意義:保衛每一寸的疆土,以及這片土地上的人,讓他們可以擁有最平凡瑣碎的幸福。

惟平凡,是最高的榮耀。

第二天程慈出發去了拍攝地,陸胤川送她到機場。她腦子裏還在思考着是不是他遇到什麽事了,這兩天怪怪的。

想問又不知道怎麽問。

他不想說的事,她是怎麽都問不出來的。

這一點很不好,他這個悶嘴葫蘆。

一遍一遍回想這幾天發生過的事,單調到乏味,她是制片廠家裏兩頭跑,陸胤川是書店、酒吧和家裏三頭跑,她問過酒吧的小莫,小莫說這幾天酒吧很安穩,也沒發生什麽特別的事,小打小鬧都沒有,難得安生。她也問過書店的慶慶,慶慶是書店導購員,他也說書店這幾日沒什麽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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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親戚?

也不至于一點兒風聲都沒聽到。

朋友?好像也不至于。

程慈好久沒見傅子鳴了,傅子鳴的公司搬到了市中心之後就不常往這邊跑了,很偶爾才能見一面。

程慈候機的時候想了又想,才發了條微信過去:傅哥在忙嗎?

傅子鳴很快就回複過來:忙,忙得狗一樣。找我有事?

程慈:也沒什麽事,就是随便問問,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傅子鳴:什麽你不知道的事?你說三哥啊!

程慈:嗯。他最近好像不太開心,問他又不說,所以就想問問你。

傅子鳴:我也不清楚啊,我幫你問問吧!我好長時間都沒見他了。

程慈:那麻煩你了。

下飛機已經是過了中午,下着暴雨,來接他們的人堵在了路上,他們在機場附近找了個地方吃午飯,幾個人熱熱鬧鬧地聊起最近新上映的電影,今年刑偵警匪緝毒片兒紮堆兒,最近新上映的一部片子也是緝毒題材,據說結局慘烈,看哭了不少網友。

今年恰好也是娛樂圈醜聞爆發年,好幾個知名明星爆出來吸毒醜聞,其中一個更是過分,非但毫無悔意,甚至認為這是自己的私生活,與任何人無關。

随着影片的熱播,大家把那幾個明星又搬出來鞭笞了一頓。

許多網友也跟着附和,說最近不知道什麽鬼風氣,到處都是歌頌緝毒警的,說他們那些幹緝毒的,說白了不都是工作,誰比誰高尚?然後自然是被罵了,“又惡又蠢。”

“據說是根據真實事例改編的。事實上那位警察更慘,被毒販折磨致死,根據法醫後來的鑒定結果來看,死前是受過非人的折磨,還把碎屍分批寄給家屬,聽說孩子直接吓瘋了,至今還在接受心理治療。”

邱陽用他那種沒有起伏的幹巴巴語氣說着,其他人卻都倒抽了一口氣。

程慈更是心裏發冷,或許是見過陸胤川從電影院裏倉皇出逃的脆弱畫面,更能體會到那種發冷的窒息感。不敢想象那場面,也不敢想象陸胤川任務失敗的時候如果運氣差一點,是不是也會命喪毒販之手。

第一次覺得自己離死亡很近,覺得那樣的故事竟然并不遙遠。

程慈晚上做夢的時候就夢見陸胤川渾身是血,夢來回跳躍,一會兒是他被虐打,一會兒是槍聲,一會兒是他渾身是血的抱住她,一會兒是他身上蓋着白布。情節異常離奇,可夢裏程慈卻覺得無比真實,那種窒息和悲痛欲絕的心情把整個人緊緊裹住。

驚醒的時候大喘氣,額頭都是汗。在酒店住,她和小美住一個标間,不敢鬧出太大動靜,悉悉嗦嗦地下床,在衛生間裏和陸胤川打了個視頻,他剛接起來,程慈眼淚就出來了。

“你湊近一點。”程慈啞着聲音說,“讓我看看你。”

陸胤川睜着半夢半醒的眼,把手機往臉前拉了拉,鎖着眉毛溫聲問她,“怎麽了?出什麽事了?”看她流眼淚,心裏驀地擰着疼,想把人抱過來揉進懷裏,有那麽一瞬間甚至想現在就定個機票飛過去見她一面。這會兒只強撐着理智,用了平生所有的耐心,“受委屈了?”

程慈忙搖了頭,吸了吸鼻涕,“沒,就是做噩夢了。今天他們在讨論新上映的電影,說起緝毒警被毒販虐殺報複的事兒,不知道怎麽就做夢夢見你被毒販虐待,夢裏我救不了你,越向你跑你離我越遠,我當時想,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塊兒死。”說完想起什麽,忙“呸呸呸”了三聲,捂住嘴,聲音從指縫裏露出來,“不能說,天沒亮說夢不吉利。”她以前才不信這個,可關于他的,就只希望萬事都是好的。

陸胤川心空了一瞬,目光緊緊地鎖在她身上,那一刻所有的溫柔都融化在他心裏,仿佛這一生的溫情都在這一刻炸裂了,他低聲哄她:“乖,只是個夢。”

然後他眼看着程慈哭得越來越兇,第一回感受到什麽叫焦急和無計可施。

只能耐着心一遍一遍哄她。程慈哭夠了,終于不哭了,忽然反應過來是半夜,愧疚地放他去睡覺,挂了電話。

陸胤川卻睡不着了,明明以前都是獨自一個人,可只是和她待了幾個月,就忽然覺得床上少了一個人,總是睡不踏實,半夜醒了一瞬,下意識去摸她,卻摸到一片空,醒了會兒神才搖頭嗤笑了聲自己。

剛睡着,又接到她的視頻,這會兒已經完全睡不着了。

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腦子裏都是她哭得一抽一抽地說:“我當時想,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塊兒死。”的畫面。

眼睛漲着疼,他伸手緩慢地按了按,靠在床頭上抽了一根煙。想再續一根的時候腦子裏冒出程慈皺着鼻子拿他嘴裏的煙去掐滅的畫面,手一頓,煙盒扔在了床頭櫃上。

程慈第二天一大早被接去了電視臺,不方便打電話,于是編輯了好幾條微信給他,怕他擔心,發了好多賣萌沙雕的表情包解釋昨晚自己只是被噩夢吓到了,這會兒天亮了就好了,生龍活虎,一點兒都沒事。

陸胤川靠在書店收銀臺上看着消息一條一條往外蹦,沉默許久才回了消息給她:沒事就好,記得好好吃飯。

程慈發了一個乖巧坐的兔子表情包:酒店含早餐,我都有好好吃哦~最近食量大增,我覺得我可能要胖了,好難過。

陸胤川:你太瘦了,胖點好。

程慈抱着手機傻笑,總覺得他跟操心老父親一樣,太穩重了。

而且無論他說什麽,她都覺得好,心都化了的好。

爺爺終于拉得下面子主動給她打了電話,問她最近是不是在S市,她說是,工作上的事兒,算是出差,然後結束後就可以回家了。

爺爺的語氣照舊是那種命令式的語氣,“你許叔叔家的兒子過幾天正好也在S市,我跟你許叔叔說了,你過幾天招待一下。”

程慈皺了皺眉,“爺爺!你明知道我有男朋友了,這不合适。”

“只是要你招待一下,又不是要你相親。”

“大學時候你也是這樣說,結果不還是變相相親,我都說了我不喜歡他,人家也不喜歡我。”程慈聲音都急了。

爺爺似乎是在跟身邊人說:“看看,一點長進都沒有。”

然後媽媽接過去了手機,聲音相比溫柔和善了許多,但說的同樣是那件事,“你去見一面,吃個飯然後就結束了,多大點兒事。”

爸媽永遠是這樣,無論什麽時候都覺得她是晚輩得聽長輩的話,爺爺強勢她好說話,就逼着她做她不喜歡的事,不聽還要說她不孝順,再指責她不懂事,不孝的名頭壓在頭上,真是讓人無力又難過。

小時候不能明辨是非,總覺得是自己錯,經常反省自己,每次被長輩指責,就把自己的牢籠再加固幾分。

家裏人都誇她懂事乖巧,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骨子裏又瘋狂又躁動,只是被重重封印鎖着,變得敏感小心又怯懦,有時候總是會刻意去讨好大人。

年少那會兒喜歡陸胤川,大概也是喜歡他那股舍我其誰的傲氣,和萬事胸有成竹盡在掌控的自信,他那冷漠和鋒芒給了她致命的吸引力。

他是她渴望成為的自己。

是靈魂缺失的那一塊兒。

“媽,你也明知道,我有男朋友,我前兩天還跟你說,我過年的時候帶他回家。這要是讓他知道了他怎麽想?”也太過分了點兒,“而且我又不是常住S市,我也是第一次來,還有工作,你讓我招待人家什麽。”

程慈說到最後,都快哭了。

媽媽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是換了一個地兒,低聲說她,“聽話,別惹你爺爺生氣。”

程慈第一次主動挂媽媽的電話。

陸胤川出着神,書店的門忽然被推開了,慶慶沖着客人欠了欠身,心想這姑娘身材真是好,穿着厚重的棉服都遮不住的氣勢和氣質。

那個女人卻直奔收銀臺而去,一手架在上面,一手敲着桌面,“三哥,你考慮得怎麽樣?”

軍方沒臉來請陸胤川,但當時陸胤川是對A研究最多的人,甚至私下去追查過A的行蹤,因為那時候申請一直批不下來,最後只能眼睜睜看着A完成新品實驗,冰毒的提純技術那時候最高才只能達到百分之七十多,而A直接把純度提到百分之九十,那是多恐怖的概念,簡直是可怕,後來成品大批量流入東南亞以及國內,多國遭殃。

他們曾經繳獲一批半噸的量,那是多可怕的數字,但也只是冰山一角。打擊販毒可能永遠沒有止盡,但這不是不去做的理由。

陸胤川沉默着。

林夏抿了抿唇,“A從邊境線那邊走了一圈,犧牲了九名同志,三名失蹤,至今沒找到,我們就怕309事件再次發生。A越來越瘋狂了,玩得也越來越大,據說他有兩個真實身份,一個是個大富豪,出入名流,甚至和政商界都有交集,他自命不凡又洋洋得意,屢次和警方叫板。”

309是個加密案件,毒販用了十分殘暴不仁的手段虐殺了四名緝毒警察,甚至屍首都不忍讓家屬看,上級做主火化了帶回給家屬,事後才解釋了。

“也不是非你不可,你現在也退伍了,這件事我本來不應該再找你。你不去也無可厚非,畢竟這趟會很危險,但是我總覺得你并不甘心,這次跨國行動,軍方和警方到處都在征集人,拿下A就能粉碎他一手構築的販毒王國,這是最好的機會,你不想嗎?”

陸胤川想起林時寒死之前縱身一躍撲到他身上,替他蓋住了一波轟炸,他沉重的身體壓在他身上,像一座山壓在那裏。至今都沒有從他身上移開。

林時寒把一枚小小的臂徽塞到他手心裏,後來丢在了那片硝煙彌漫的戰場,但他始終記得,那是他們并肩作戰的時候,第一次拿的小組榮譽勳章。

以至于後來很多時候,無論林時寒的父母怎麽罵他擠兌他,他都沒有辦法還口,他心裏,始終認為自己欠他。

欠他一條命。

那種摯友親人被撕毀卻無能為力的感覺,這輩子都會圍繞着他,困着他,讓他一生不得解脫。

他想嗎?

想。

“好。我答應。”他閉上眼的時候,心裏慢慢平靜了。

他再次想起來的,是程慈的笑臉,然後那平靜的心,再次起了波瀾。

他覺得對不起她。

這輩子都在不斷地對不起中度過,他想他不能和她回江城了,或許也……

如果他不幸……

他偏過頭,手指慢慢按住了發漲的眼。

也沒什麽,她會忘記他,她那麽好,會有更好的人照顧她。

如果他僥幸……

他會和她賠禮道歉,負荊請罪,無論她怎麽打他罵他他都會求她原諒的。

他想。

程慈收到傅子鳴的消息:慈妹,我跟你說你可別生氣啊!我聽我一朋友說最近好幾次看見林夏來找三哥。我估計應該沒什麽事兒。說不定又是林夏的父母作妖。你就直接去問呗,三哥對你那麽好,肯定不會瞞你的。

程慈心裏莫名慌慌的,把傅子鳴的話截圖給陸胤川發過去。

-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多寫點兒,耽誤了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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