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兩人不約而同支起了頭,只見一簇明亮的火焰旁,長樂公主一身漠北式樣的白底紅蓮小襖短襦裙,踩一雙修長暗色的皮靴,握着手腕粗一把長弓,正纏在蕭戰身後。

明豔如花,笑語晏晏。

這哪裏是盛遲暮原來見過的任長樂,不由微訝。

她稍稍側過視線,只見任胥斂着一雙橫山眉,眼眸緊鎖,不怒而威地盯着蕭戰和任長樂。她漸漸摸清了,任胥很不待見蕭戰,以她的立場也不便說什麽,輕輕将大氅拉了拉,擁住自己。

寒風從河面掠過,帶起一波翻卷的白梅似的星浪。

蕭戰臉色不愉,“公主,已是深夜了,蕭戰車馬疲乏,恕不能奉陪。”

這位勇冠三軍,曾轉戰千裏飛擊敵寇的人,竟然說他今日騎馬累了,任長樂也并非真是個傻的,聽不出蕭戰嘴裏的拒絕之意,嚣張的長樂公主臉色垮了下來,身旁巡邏的衛兵都識相地離遠了,等着公主沖蕭戰發飙。

但隔了老遠,還沒聽到動靜。

一扭頭,只見長樂公主正低着頭不知道想什麽,竟頗有小女兒的嬌羞憨态,哪裏有什麽怒火。

衛兵們齊齊納了悶兒,直到一人道破天機:“咱們公主殿下看上那平南府小王爺啦,這有啥不懂的。”

“哦。”一幹人等恍然大悟。

他們這一鬧,任胥聽了個分明,鼻子裏逸出一聲不屑的諷笑。

盛遲暮覺得冷,坐過來了一些,任胥才收斂起來,聽到懷裏的暮暮提醒:“殿下,肉快烤好了。”

“嗯。”任胥伸手将刺猬肉收回來。

遠處,任長樂也自知沒趣,便低着頭往回走了,身後千帳燈在一天夜風之中搖曳不墜。

任胥将烤好的肉放到一只暗藍的肉盤裏,伸手要碰,盛遲暮卻按住了他的手,任胥愣了愣神兒,覺得被她柔軟的小手握住,一股騷動竄進心坎裏了,方才同兩個護衛的談話又跳進了腦海,不覺間肌膚一片滾燙。

盛遲暮溫聲道:“很燙的,殿下放一放。”

任胥斂了斂唇,看着盛遲暮從一旁取了一只短匕,她熟練地彎下纖腰用刀切着炙肉,他差點忘了,他的暮暮是北疆裏長出來的亭亭玉立的菡萏,既享得了榮華,又扛得住風沙,不止面上看着秀弱清傲,她溫婉賢惠,看起來賞心悅目極了,任胥收了手,索性一動不動地看着。

他的嘴角慢慢地漾開,猶如月色下一彎銀水。

暮暮,我離你好像越來越近了。

盛遲暮切肉熟練,切出裏的肉片大小均勻,齊整精致,用小蔥花絆了醬料細細一撒,她不自覺地噙出了朵微笑,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賣弄”,她整盤托舉過來,正好放到齊眉的位置。

舉案齊眉。

任胥忍着想笑的沖動,一手接過圓盤,一手勾住她的小腰,“暮暮想與我過相敬如賓的日子?可我總覺得,夫妻之間只有尊敬總少了些什麽。”

盛遲暮沒想到他會這麽說,一時不知該怎麽接,心中無端有些惴惴,總覺得任胥又會說什麽驚世駭俗之語。

任胥用小木簽叉起一小塊刺猬肉,手指一轉,軒眉一揚,“其實我母後教訓了父皇大半輩子了,他們照樣很幸福。我就盼着有一天,你拿着雞毛撣子對我說,‘任胥,你趕緊滾過來給老娘捏肩’,這樣我就高興了。”

“……”

果然是驚世駭俗。

他是堂堂皇子,又是儲君殿下,怎麽會有……這等想法?

可是任胥的模樣,又全不似在開玩笑,他将刺猬肉送到她的唇邊,比劃了一個張嘴的口型,“啊,暮暮,嘗嘗。”

盛遲暮微微低頭,一口酥香軟糯的肉咬在了嘴裏,味道居然出奇得不錯,他大哥二哥雖然行軍打仗,常年住在軍營裏,可因為不講究,做出來的烤肉比任胥差遠了,沒想到他還有這門手藝,刮目相看的同時,又不禁對這個神秘的夫君有些好奇,他還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呢。

任胥期盼地眨眼,“好吃麽?”

“嗯。”

“啊,我還會烤兔子,烤野狐貍呢,”某人得意忘形起來,“想當年我在交子城一個人抓了十幾只……”

意識到洩露了天機,任胥趕緊住嘴,盛遲暮疑惑,“殿下去過交子城?”

那是西陲重地,因羯族人侵擾頻繁,常年兵連禍結,連她都不曾去過的。

“可能最近做夢太多,說胡話呢。”任胥哈哈一笑,又叉起一小塊肉要喂她,盛遲暮從五歲起便沒讓人喂過飯了,也不大習慣事事要人服侍,可是她竟覺得靠在他懷裏說些話很惬意。

盛遲暮輕輕咬進朱唇中,細嚼慢咽着,末了,眼睛微微眨着,凝視着遠處不斷湧起銀色水浪的河流,隐約漆黑的山巒,低聲道:“殿下夢中的漠北和西陲,是什麽樣的?”

“嗯,”任胥袖下的手從衣袂之中洩露了一絲顫抖,他看了眼盛遲暮,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她圓潤雪白的額頭,他不禁印下一個吻,“我以前覺得,西北之處,蠻荒夷野,住着一群茹毛飲血的怪物,因為人心不足,所以常年戰火頻繁。”

盛遲暮“哦”了一聲,極輕極溫柔地道:“原來以前,我在殿下心裏是個茹毛飲血的女怪物。”

任胥一下閉了嘴。

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盛遲暮能體諒他幾分了,雖然不知道是怎麽鬧出了這麽大的誤會,但既然他如此想,那麽抗婚也在情理之中。

她的手被大氅的狐貍絨毛捂着,還是透着一股霜雪般的入骨冰涼,任胥将她的柔荑攏住,揣在自己的胸腹處,盛遲暮百依百順,将只柔軟乖覺的小動物似的,不一會兒,手便溫暖了起來,心也似乎溫暖了起來。

任胥又親親她的耳朵,怕她冷,往篝火裏填了一堆木柴。

“不過,遇見你之後,我更有了止戈的念頭。”任胥微笑起來,“不知道漠北有多少個像暮暮玉潔冰清似的女郎,她們存在着,就不應該是繁衍男丁的工具,更不該是送給軍營裏那幫臭男人亵渎的玩物。”

盛遲暮微微一怔,哪怕是她的父兄們,也從來沒說過這話,他們只關心大梁的國土,只關心戰争的勝敗,這些年戎馬倥偬地護衛北疆,可是,他們從不曾像任胥,說出保護女眷的這些話。她雖是長在深閨之中,可軍營裏的那些腌臜事她也不是眼瞎心盲全當看不見。自古一将功成萬骨枯,而後邊,又有多少枯骨紅顏,她們的命運悲戚到死都沒有一個公道,換不來任何人的銘記。

她情不自禁地愣着,“殿下真是宅心仁厚。”

她眼中的溪水,好像蕩漾得更歡了。

任胥說得自己都慚愧了,“但其實呢,我做得很不好。”他總是在考慮江山社稷之前,先想到的是她,就算堅壁清野與敵人對峙之時,只要聽到她不利的消息,他還是不管不顧地沖過去,便從沒想過她是誰的妻子,誰的女人,而自己又有什麽資格。

盛遲暮道:“我信你。”

“真的?”

任胥的眼睛裏有火焰的亮光,讓他驚喜的笑容看起來如此英俊迷人,桃花眼潋滟着一池水碧,猶如朗月撲了一懷。

盛遲暮輕輕點頭,心跳得又快了,“殿下,要學的很多,我會……陪着你的。”

她原本溫雅傾世,此時卻如初開的花胎多了分羞赧和嬌豔,任胥歡喜得說不出話來,只知道抱着她又親又笑,這爽朗的笑聲,一下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都道這太子殿下為了抗婚差點兒自殺,哪裏曉得,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兒啊。

瞧他們大梁的儲君殿下,跟得了骨頭的……犬似的,撒歡兒呢。

盛遲暮羞得直躲,用手推他的胸口,“殿下,這麽多人看着。”

任胥管不了許多,将又軟又香的太子妃橫抱起來,“柴快不夠了,咱們回去歇息。”

“嗯。”她耳力好,聽到好幾個人壓得極低極低的笑聲,好像還有一群貴公子的調侃和戲谑,忙将臉完整地藏在任胥胸口遮掩起來,哪知道任胥卻是笑得最開懷的那個,胸膛不住震動,盛遲暮忍不住用拳頭鑿他,“殿下……”

“愛妃別羞,我待會兒讓你知道你夫君的厲害。”

他伸手将盛遲暮墜落的荷綠羅裙拈起,細致地掖好,不疾不徐地抱回了營帳。

風吹花落,身後蕭戰臉色冷沉,從一株蒼翠的常青樹後轉了出來。

趙俊與一旁的樊安打趣道:“我要是有這麽如花似玉的嬌妻,夜裏哪舍得出來打獵,秋風正涼,抱得溫香,豈不快哉!哈哈哈,咱們常笑太子殿下傻,可人傻就是有傻福哈哈!”

樊安也道:“回去對着黃臉婆,我可下不去嘴。你說得對,咱倆就沒這福分。”

趙俊眼睛不眨地盯着任胥那飄飛的帳簾,露出渴盼傾慕之意。“要我說,這位太子妃真是國色天香,就那麽遠遠一瞥,也叫人……心旌搖蕩不能把持的。”

說罷,兩人又是一陣笑鬧。

這時,常青樹後,傳來男人冷冷的一記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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