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但見淚痕 ,不知恨誰

這場瘟疫的風波在趙文書的努力下漸漸平息,向殘禹的毒卻始終無解,鐘毓擔心向殘禹的身體,決定先帶他回毓秀山莊找鐘莊主想辦法,卻在臨行之際趕上趙文書病倒。

鐘毓派人傳信給趙知府,趙家人來接之前,趙文書卧在榻上緊緊的抓着鐘毓的衣角央求道:“我自幼體弱多病,一身醫術皆在病中習得,此番又染上疫病,所謂醫者難自醫,只怕命不久矣。本來萬般因果皆由我種,我也無甚可怨,只是心中有一事難平。小姐回去請如她所願捎回我死訊,只說是趙文書臨終盼見她喬麗娘一面。”

鐘毓點頭,留下風護法做接應。回府安頓好向殘禹後,直接去了喬麗娘的住處。

“麗娘,趙文書……”,鐘毓有些于心不忍,頓了頓待要再說,卻被喬麗娘厲聲打斷安:“我不是說過,若非死訊不要跟我提這個人嗎?”

鐘毓道:“便是死訊。”

喬麗娘一把抓住鐘毓的雙臂,難以置信的看着她:“他替我一手安排了這樣的人生,怎麽能,又有什麽資格先我而死?”

鐘毓道:“他身患舊疾,再加上染了疫病,已是命不久矣。”

喬麗娘忽然推開鐘毓伏到床上痛哭失聲,許久方哽咽道:“我要見他,即便是拼了這條命,我也要見他一面。”

鐘毓幾乎不忍打斷她,“可你要知道,你沒有任何足以說服我爹放你回去的理由,就算有,我爹總有一天會知道真相,他不會輕饒你的。”

“那便什麽都不用說!”喬麗娘看着鐘毓,一臉的決絕。“我以任何理由出去莊主都會派人一路護送,到時候我的出走一定會連累無辜,我為他拼死拼活那是我的事,他們沒有任何理由替我承擔後果。”

鐘毓默然。“我能為你做點什麽?”

“替我找個逃跑的好時機便好。”

鐘毓看着她心有不忍,“你不用擔心連累我,能幫你的我一定會幫的。”

,然而,可能連喬麗娘都沒想到,鐘毓所謂的盡力幫忙竟會是全力護送。看着一身黑衣勁裝的鐘毓,喬麗娘有些遲疑,“你這樣又是何苦,明明當初還那樣恨我?”

鐘毓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往外走:“向殘禹雖然服了不少我爹給的藥,但那些藥就像續命丸一樣始終不能将他體內的毒清除,他這樣下去遲早會被我爹當做棄子舍去,我必須出去替他尋藥。”

“我幫你是因為我懂你,就像現在我跟你說事情一旦敗露,比起讓他知道我是為他尋藥而身處險境我更願意讓我爹将我視為背叛他助你逃脫的不孝女你也懂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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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路從山莊跑到後山,喬麗娘道:“我什麽也不懂,你肯幫我自然再好不過,可你……”話未說完,只見林間火把攢動,鐘莊主的聲音穿透樹林傳來“給我搜,千萬不能放跑這對狗男女!”

鐘毓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人追來了,她一手拉起喬麗娘,一手用劍劈開荊棘,又是一陣沒命的奔跑。

身後忽然有聲音傳來:“莊主,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他一路走一路帶着夫人劈荊斬棘另辟蹊徑,身手了得,你看要不要加派人手?”

鐘莊主一聲怒斥“從今以後不許再叫她夫人!”繼而道:“我拿他一人還要加派什麽人手,撤回林中所有的兄弟,放箭!”

鐘毓将這話聽得清清楚楚,分散在林中的手下匆匆撤走,正想着如何脫困,喬麗娘搶在鐘莊主下令放箭之前猝不及防的一把将她推到荊棘叢中,鐘毓痛得咬牙切齒,再擡頭,只聽得鐘莊主一聲令下,身中數箭的喬麗娘像一片殘葉似的倒在鐘毓面前。她竟然用身軀替她擋去了荊棘叢上方的危險!

“麗娘!”鐘毓強忍着刺痛上前扶起她,“我是那個值得你舍命相救的人嗎?”

喬麗娘口中有鮮血滲出,“我能,我能為他做到這個份上,已是,死而無憾,你是我的希望啊!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愛那個人,千萬,千萬別再步我的後塵了!”

鐘毓已是泣不成聲:“麗娘,可你明知道我和那個人中間有多少阻礙,就算今天我留下這條命,也未必有那份福氣!”

遠處的腳步聲漸漸向這邊聚攏,喬麗娘艱難的抓住鐘毓的衣領道:“我多想見他,多想親口問他一句,‘悔否’?”頓了頓,她忽然認命似的松開手,催促道:“走吧!千萬不要,辜負我!只是求你,他的回答,他說的話,就算是燒也要燒給我知道!”

“麗娘……!”鐘毓聽她一番話,再看了看越靠越近的火把,終是放下她決絕而去。

鐘毓邊走邊擡手抹去臉上的淚水,隐約聽到身後傳來鐘莊主的暴怒聲“為什麽背叛我?”

鐘毓一路向前,再沒有聽到喬麗娘的回答聲。卻不知道她說的是“因為我太恨他了……”更不知鐘莊主派人搜遍叢林,唯一所獲的便是她不慎遺落的香囊。

她忍着傷痛一路趕到趙府,躺在病床上仍翹首以盼的趙文書,卻在看到她只身一人前來時陷入了絕望。

“她終究還是不肯見我!”

鐘毓憤懑不已,“趙文書你……!”話未出口,卻被他打斷道:“罷了!我的心也不是這一刻才死的。”說着又拿出一個小瓷瓶塞到鐘毓手上道:“這是解藥,希望能夠幫到向兄。”

鐘毓一愣,終是忍不住向他道出了實情。

“她若真不想見你,又怎會拼死逃出山莊,枉送了性命,只為親口問你一句,‘悔否’?”

趙文書兀自掙紮着起身,“你說什麽?又是我害的她不成,又是我害的她不成?”說着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鐘毓只做不理,丫鬟趕忙去扶。

鐘毓緊緊捏着手中的小瓷瓶聽他一字一句的道:“麗娘,你就不該理我這個混人!”

“不是我怕死,也不是我貪戀安穩人生,畢竟我所期望的安穩人生,也是和你的安穩人生,只是他曾對我說,你與他妻眉目相似,他已為你用盡了手段,我料定他不會輕易放手,這才想着以如兩個人在堅持的過程中備受折磨,還不如有一人先放手。我娶一個鐘意我之人将就一生,你做莊主夫人享一世榮華,”頓了頓他繼續道:“雖然,雖然是平生之大憾,但我以為,總好過魚死網破!如今看來,倒不如魚死網破,這樣無論這一生多短暫,至少我們誰也不曾背叛過誰。”

鐘毓聽了這話不免心中感慨,瞥見床邊設有書案,料想是趙文書病中用來消遣之物,便湊過去邊書邊問道:“你還有什麽要說的,便都說了吧!”

趙文書忏悔之餘,回頭見她在案邊奮筆疾書,不禁疑道:“小姐何以書個不停?”

鐘毓道:“她曾說過,你說了什麽燒也要燒給她知道。我如今一一記錄,末了好去墳前燒給她。”

“小姐何苦?大可着人畫下我此時苦不堪言,悔不當初的潦倒之景,更能寬她的心。”

鐘毓這才擡頭看他,病榻上的文弱公子字句言悔,字句含淚,好不凄涼!這才點頭道:“那便再加畫一張。”

趙文書愣愣的看着她,眼中是了然,是濃濃的憂傷,直到他的妻子給他送來藥,喂他服下,又在他耳邊耳語一陣後離開,他的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下,“妻子有孕,家父廣結善緣,有高僧送來回魂丹,如今,我竟是想去陪她也去不了了!”

鐘毓這才想起方才他夫人送來喂他服下的藥丸,再得知他妻子有孕,已是無言,停筆要走,卻聽他道:“連小姐也這般怨我,她定是到死也不肯原諒我了!”

“不過也好,我曾聽人說,人死後若對生前之人怨念過重,必是床前屋後陰魂不散,糾纏不休。她若不願走更好,既可餘生作伴,亦可等着我共赴黃泉。”

鐘毓頓了頓,忍不住回頭勸道:“你已經擁有了你所求的安穩人生,為了不再辜負,一起的人是誰還有那麽重要嗎?”

見趙文書不說話,鐘毓言盡于此,只當他聽了進去,轉身離開。

鐘毓也是到了陰風鎮才知道事情已經敗露,鐘莊主不知派出了多少人來抓她。可她沒想到的是最先找到她的竟會是向殘禹。

彼時她正在一片夜色中獨行,風吹得她的傷口隐隐作痛,她卻只能選擇麻木的前行。沒有一個可以供她停下來舔舐傷口的地方。

向殘禹就這樣出現在她的面前,他餘毒未清,面容依然憔悴,鐘毓捏緊手中的瓷瓶,一步一步的向他走去。

“向殘禹,我好疼!我從荊棘叢中爬出來,活着完成了她的遺願,活着,見到了你。”

向殘禹的手輕輕撫上她的面龐,“沒事了。”

他将她帶到醫館,陪着她清洗傷口。她在他身後寬衣上藥,他就這樣背對着她,陪她說着話。

她說:“向殘禹,其實我也有很在乎的人,就像你在乎她,甘願為她為我爹賣命一樣,那個人是我娘。”

“我三歲的時候,我娘和我爹發生口角,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後來奶娘悄悄告訴我,她看到我爹帶走了我娘,當時我娘哭得很傷心,說要帶我一起走,可我爹不許。”

“我起初還會去找我爹鬧,我鬧一次他便打我一次,打完之後又将我關到黑屋子裏。漸漸地我學會了讨好,我爹想要一個文武雙全的孩子,我便忍痛學武,我爹感嘆無人可用時,我便為他所用。漸漸的我從大小姐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雖然我爹每殺一個人都會給我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爹對我終于改觀,就在我以為我可以恃寵而驕向他要娘的時候,他告訴我,替他完成十件事,他就讓我見我娘。那時候我才敢确定,原來娘真的在爹手裏。可我不知道爹為什麽寧願宣告娘去世,寧願找一個只是眉目有幾分像娘的人,也不願放她出來一家團聚?”

“爹對我,真的不太好!有時候我為他做的越多就越覺得,我在山莊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用生命和自由換來的,從來都不是因為,我是山莊的大小姐,是他的女兒。”

向殘禹靜靜地聽着,許久方道:“我是個孤兒,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誰,師傅師娘把我養大,教我武功,授我課業,在我心裏他們便是我的爹娘。”

“師傅師娘憑着回清天光兩把寶劍和一身好武功獨步武林,也因此遭人妒忌不得安生。十八年前,我四歲。師父師娘出山采買便再也沒有回來,我吃完師娘給我烙的紫酥餅後餓得不行,四處尋找師父師娘,卻在斷腸崖發現了慘死的師傅,兩把寶劍已不知所蹤,而師娘也從此絕跡于江湖。”

“江湖上所有觊觎寶劍的人都以為寶劍在我手上,我從小便被各路人士追殺,我抱着師傅為我鑄的劍,抱着他生前遺留的劍譜,一路逃命一路練劍,直到後來我變強,再也不需要為了逃命而奔跑。”

“我開始四處為師傅尋仇,四處打探師娘的下落,可江湖曾經意圖謀害他們的人實在太多,因此我樹敵無數。”

“然而,我卻在這個時候遇到了貞修,我被奸人暗算重傷躲進了她的芙蓉居,她則是為父所逼自毀容貌的官家女,我們恰到好處的相遇,卻始終逃不過命運的捉弄,終究是我的江湖恩怨害了她。”

鐘毓沒想到,向殘禹會一口氣跟她說這麽多,卻也不解道:“吳郡主關貞修不畏權利所動,自毀容貌的事,世人皆知,我前次也僥幸得一睹她芳容,卻不知為何,竟會是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向殘禹道:“我不知,我遇到她的時候,她就是這樣的。我們雖然在一起,但那是她的傷心事,我縱然心中有惑,也不曾問過半分。”

鐘毓早已穿好衣服靜坐,見向殘禹始終背對着自己,不覺好笑,于是繞到他身後道:“你便是一刻也沒有回過頭嗎?從前你與她相處也是這般恪守禮教嗎?”

向殘禹忽然驚起,鐘毓避無可避,愣愣的看着近在矩尺的向殘禹,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大。

向殘禹不斷靠近的臉,在觸到她的鼻尖時忽然抽離。他說:“鐘毓,每次靠近你,都讓我感到窒息。”

鐘毓愣愣的,退一步,再退一步,慢慢轉身将視線移到窗外。“我們都是永遠沒有機會說出愛的人不是嗎?所以只能彼此感受。可是向殘禹,你一面明确的讓我感受到,一面又将我推開,你也……太欺負人了!”

向殘禹看着鐘毓孱弱的背影,像被人扼住了喉嚨一般難受。“鐘毓,握了一生的劍也會有拔錯的時候,你就當是被拔錯了劍的渾人誤傷了不好嗎?你明知道,他也不好過。”

向殘禹要走,鐘毓忽然飛奔過去從背後抱住他。“說出這樣違心的話真的沒關系嗎?一次就好,這樣至少能讓我不那麽心痛。”

向殘禹身形一頓,慢慢抓住她系在他腰間的手,将其一點點分開:“別這樣,你終究會錯負,而我總是無能為力,我最怕做那個最先背叛愛情的人,也怕在過去和現在之間作抉擇,你心痛了可以這樣躲來我懷裏,而我心痛了,只能遠遠的躲。”

鐘毓道:“向殘禹,你今日這般避開我,便是要一生也如此嗎?”

向殘禹卻道:“你可能不知道,我來毓秀山莊除了替貞修尋血靈芝外,還想借助山莊的力量找到殺害我師傅的兇手。”

“所以呢?”鐘毓反問:“在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之前,你就算避我一生也不會去開罪那個你不能開罪的人?”

向殘禹略顯無力,“如果我說的你不明白,那麽就當我是這樣一個自私的人也未嘗不可,如果我說的你都明白卻不想放下,那麽就當我是無心之人便可。”

鐘毓忽然像發狂了一般捶打着向殘禹,“你這個自私的渾人,你這個自私的人!”

向殘禹卻忽然将她擁入懷中,“那麽,你要的究竟是什麽呢?在不辜負貞修的前提下,我還能給你什麽呢?”

鐘毓正想推開他,卻發現他将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她的身上,擡頭一看才發現,他竟然靠在她身上失去了知覺。她這才想起他餘毒未清,忙将他移到床上,将解藥喂他服下。

向殘禹醒的時候醫館已被鐘莊主的人團團圍住,鐘莊主坐在桌邊靜候,鐘毓被一群人押解在旁。一夕之間,她成了囚犯,他成了抓捕她的功臣。

他察覺自己的餘毒已清,難免驚疑的看向她,她卻冷言道:“是我從趙府順帶給你捎回來的。”

鐘莊主道:“醒了就好,原來是舊傷複發,我說怎麽找到了人也不給我傳信?”見向殘禹不說話,鐘莊主起身揚袖道:“好生照顧向公子,把這逆女押回山莊大牢!”末了又看了一眼風護法道:“另外,誰也不許替她求情!”

鐘毓兀自将視線從向殘禹身上移開,任憑他們将她推搡出醫館。留下久久不願将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的向殘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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