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6.仲夏夜之夢(續)

不知何時睡去,醒來時人站在七月裏毒辣的日頭下。一身臭汗,一張臉曬得油亮黧黑,他四周張望一旁水果攤上的西瓜擺成排,一只切開一半露出紅瓤黒籽看上去就清甜解渴,老板坐在店內看着他。

他想起來了!他在找人,來來回回已經三四次怪不得引來瓜店老板好奇的目光。他折返往前跑到西邊的路口那裏有個警衛亭裏面沒有人。心中萬分焦急,胃恐怕因為緊張堵着一團氣連口水也喝不下。

鳳凰裏來回找了多遍,他感到疲乏但找不到人他的腳不會停下,他尋找的範圍延伸到鳳凰裏周邊。街頭漫無目的走着眼睛酸澀的在過往人流中一一辨別,酷熱使身體筋疲力盡,尋人不獲使一顆心惴惴不安。

他卻沒有放棄的意思。只是感到害怕若是入夜還是尋找不到那就得報警!

辛縧坐起身看着睡夢中呼吸沉重的應梓柏。他還在夢中體會着最真實的急切,那是多年來都不曾忘記的害怕,将他帶回夢中感受着急切細細灼燒每一根神經。

“梓柏,醒醒。”她輕輕推他。

他睜開眼看到辛縧,晚風掠過他雙手撐着身子坐起“我做了一個很爛的夢。”

“什麽夢?”

他在想要不要告訴她,可以一張口他就知道,這是他永遠也不會對人說的秘密。

“夢到有怪物追我。”他拉起她“天也晚了,回去睡吧。”

他送走辛縧,自己走下樓。頭頂的月亮像一盞天燈照着他在夏園裏獨自徘徊,他走到夢裏原本是西瓜攤的位子,現在它空蕩蕩。他在它對面地上坐下,對着空蕩開口說“你不知道,那天我在這裏來回跑着,一整天吃不下東西。媽急得躲在家裏哭,我知道不是她的錯但我心裏的确是怪她的,怪她明知你的病還弄丢了你!我沒法在家裏安慰她,就算大家都在幫忙我還是不放心必須出來找你。我一圈一圈反複在鳳凰裏繞着找你,再去街上,那麽多的人那麽熱的天,我再累起碼心裏還有希望。

當時,我很怕找不到你!各種不好的念頭在腦中層出不窮,也因為這些念頭我更不能放棄找你。

下午找到你,你在人群裏走着。我的心總算踏實下來跑上前一把拉住你,你朝我笑笑看上去一點沒事的樣子,可我知道你很着急。你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家又在哪裏?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誰,但這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你。

我扶着你回家。我發現你褲腳上和手上都有血跡,問你怎麽回事,你也答非所問說不清楚。沒事,我跟自己說人回來就沒事。這一天這麽熱你都沒有喝一口水吃過東西,到家我就先拿水給你,你的手一直再抖我就端着喂你喝,一口氣喝完整一杯。當時你知道嗎?我心裏多難過。

這不算什麽!那之後還有更多讓我難過的事,而那些事最終讓我知道最傷我的人是你。”他的傾訴低沉輕不可聞,在這巨寂的夏園裏孤影獨坐對着空氣訴說的情景尤為凄涼。

遠處暗中站着的人背過身慢慢離開。

夏禾楓踏進夏園的那天是個臺風日天氣涼爽了一點風則很大,前劉海被吹得淩亂。她來看望梓柏━━他不來找她,那麽她就自己來找他。人站在風口像一株迎風而立的柳樹。倆人都裝的若無其事在夏園各處漫步談着幼時趣事,美好的回憶讓人心口一暖。禾楓說到熱鬧處将手伸進梓柏臂彎中,人倚靠在他身上。

倆人走了一段路,他不動聲色的挪開她的手。

禾楓瞧着他說“為什麽叫它夏園?”

“因為他是我的家。”

“那它是我的家嗎?”

“哥哥的家當然也是妹妹的家。”

“我能搬進來?”她臉上露出淡淡笑容。

“我覺得沒必要。”

她杏眼圓睜,梓柏說下去“你要是想來玩幾天,我可以離開你住我那裏。常住就沒這個必要,除非你自己打算花錢買下一層。”

明知她沒有能力買這裏的房子,這在應梓柏來說是一種委婉的拒絕,明知這話也很傷人。可是禾楓的舉動讓他失望,徹底斷了他想重新回味兄妹親情的幻覺。

“我不能住這裏的原因裏有一個是因為辛縧住在這裏嗎?”

“跟她有什麽關系。”

“她為什麽能住?我不能?”禾楓性格裏決絕的一部分顯露出來“就僅僅因為我不想把你當做哥哥看?”

“你不說,我來替你說:因為她是你的初戀,是不是!”

應梓柏一臉莫名其妙。

她覺得難過的時候言語上就開始肆無忌憚。

“夏園?你姓夏嗎?”

“不是姓夏的就要住在夏園,誰花錢買誰就能住進來。這和姓什麽有關系。”

“既然如此,我們非親非故又怎麽會是兄妹!”

他一早知道會有這一天:最熟悉你的人最容易上門來侮辱你。

“我一直把你當妹妹看,如果你不希望從今天起你就不是我妹妹。”話雖輕描淡寫意思卻很深濃,禾楓忽然明白到自己剛才句句話都在故意戳他傷口,現下已無可挽回。

“我不是有意要那樣說的。”

“禾楓”他神情漠然好像他們不曾相識一樣“我還有事,再見。”

夏禾楓被遺留在原地,她很艱難的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應梓柏抛在身後,再見!可能再不相見。

他深情的那一面好比最溫柔的情人,對夏園的每一塊磚的撫摸都帶着無可言喻的濃情然而他的薄情僅僅是你背離了他的期望,他便冷言相對殘酷的傷害你。薄情人的人往往深情,深情的人每每薄情。兩者兼具時,複雜而不乏謬誤。

她知道辛縧住在四樓。小時候她問她哥哥有沒有喜歡的女生?梓柏告訴她,他喜歡的女生是同班同學而且還住在同一層樓裏。她記得兒時,四樓的小姐姐跟他們一起玩耍,哥哥還手把手教過她打彈珠。他們是小學同班同學。

辛縧從外回來見到家門口蹲着個人。那人聽到腳步聲仰起臉━━原來是禾楓。

“不請我進去坐一下?”

她打開門,禾楓走進去打量着她的家。

“你中意複古?還是我哥哥中意複古?”

“我去給你倒杯水,你随意。”

她一直覺得梓柏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東西,所以在看她來辛縧的東西是她哥哥給的那也就是自己的。

“你怎麽讨好我哥哥的?如何爬上他的床讨他歡心的?說來聽聽。”

辛縧蹙眉,将水杯放在桌上低頭想了想“你和你哥哥吵架了?”

“關于我哥哥的事你什麽都知道?”

“知道一點。”

“那你知不知道,我跟他連名義上的兄妹都不是?”

“你是他最喜歡的妹妹。”

“哈!”禾楓心裏堵着氣“原來你真的都知道。”

“禾楓,兄妹吵架一會兒大家就忘了。明天起來就什麽事也沒有了。”

“我吻了他。”

禾楓故意說給她聽想看看她的表情,結果她的表情和應梓柏當時幾乎一模一樣。

“我這就走了,你幫我告訴梓柏:我認定的絕不回頭。還有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

辛縧靠牆坐下,家門敞開她在等梓柏回來。等到晚間,她起身給窗臺上的植物灑點水,準備晚飯。

“做什麽好吃的?那麽香?”他不知何時回來的,人靠在門框上一件麻襯衣皺兮兮的穿在身上。

“腐皮青菜。”

他嘴角耷拉“明明聞到肉香。”

“禾楓來過了。”她揭開一旁的鍋子裏面是紅燒肉,他嘴角含笑伸手拿了一塊放入口中。

“嗯。”他坐下看到桌上的帖子“你朋友結婚?”

“不是,你打開自己看啊。”

他翻開,是小學同學聚會在君悅酒店。

“我還一次都沒參加過。”

“我這是第二次。”

“我怎麽沒收到。”他脫口而出,随即不做聲了。

辛縧東拉西扯“你地位不一樣了,他們怕請你你也不一定有空。”

“八月十二,我有空。”

“你也要去?”

他進廚房順手又拿一塊肉“都有哪些人會來?”

“張莉,傅嘉佳,悠遠還有……”

“都女的?”

“我跟她們有點聯系,男的都沒有聯系我也不知道誰會來。”

“看吧,那天要是我有空就來。”

她端着菜從廚房出來“一起吃嗎?”

“我随便吃兩口就走。”

“禾楓跟你之間有點不愉快?你是她哥哥,不管怎樣你該大方點。”

“禾楓是誰?”

辛縧不去理他,他那付‘你能把我怎樣的’不以為然的神情簡直讓人讨厭透頂。她不知道若是換做別人,這樣多管閑事毫無自知之明他一早甩臉走人。可是現在他在用他的方式維護一段友情。

在翁君寧的那件事之後,辛縧說“你說你很羨慕別人有一個可以傾盡所有去犧牲去保護的人,你這樣說是因為你沒有。”

他已經死了。

應梓柏記得自己的回答:“我沒有可以傾盡所有去犧牲去保護的人,最重要的是我也做不到。”

他知道他父親已經去世。此刻,他站在家門外按門鈴來開門的人卻是他的父親。容貌依舊是當初的樣子,對着他笑讓他進屋來。家中的陽臺上擺滿父親養得植物,它們繁盛開放。她站在一片綠意盎然中,回身看着他。父親站在紗門旁說:玩歸玩,別把花都給我折了。她笑着走向他輕松得意的問:十多年了,你還喜歡我嗎?他一動不能動,心裏脹鼓鼓的既愉悅又苦澀的回答:喜歡!

他從睡夢中睜開眼,那個女孩的身影容貌已經模淩兩可不能記起。他不擔心,他會見到她的,在同學會上。

夜漸深濃。

頭頂是暗海般的夜空,孤月下他在紫茉莉花叢前徘徊,小時候大人總到這裏來找孩子,拖拉着回家吃晚飯。他對着花叢低訴:我十五歲掙到第一筆外快,我去買了一件藕色羊絨衫給媽,那一年正巧是夏松林一家準備出國的時候。他們也給媽買了不少東西,因我們孤兒寡母,媽媽那邊的親戚也送了東西來。我不需要他們施舍但也不想讓她不高興。他們的東西全是一些自己不要的或是質量差的拿來送給她,在媽看來卻是有情義的是很好的。只要她高興,我可以忍受。有了第一筆錢,我精心挑選了羊絨衫,她卻試也不試直言:不合适,不要。對着夏松林他們送的人造纖維的衣服則愛不釋手。她的拒絕是利劍輕而易舉狠狠地穿透我的胸腔,我為這無法言喻的痛呆若木雞,面上我盡力克制若無其事的收回衣服。不喜歡算了,下次我們一塊去買。她說:不用買。樓下金奶奶出來為我說話,她問媽兒子送的衣服為什麽不要?一件小事傳的鄰裏街坊皆知,人前背後說不清的是非緣由。她待我如何是我和她的事,輪不到外人來說三道四伸張正義!至今那件衣服仍在我這裏。呵,以後種種我心寒徹底,習以為常。很多事不願對人說,所以我在這裏跟你說:我一直記恨你!從你死後開始!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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