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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規健身房的健身卡大都采用實名制,一人一卡。一般來說,在辦卡當天,工作人員就會帶着去四處熟悉一下。

辛然恹恹地站在“全民健身”的前臺邊,稍有一些皺眉。

雖然臉上不至于是什麽厭惡的神色,但無奈是一定有的,畢竟和外面高高挂起的大太陽相比,他的心情就顯得沒那麽晴朗了。

看着那堆不近人情的冷鐵,辛然心裏果然就開始開始犯怵。

中學畢業之後他就與運動二字徹底斷絕了關系,進到大學後甚至連拔河的人頭都不用他來湊。

現在回想起來,當他作為一名學生的時候,大學生活對于他來說确實是一段忙忙碌碌、不分晝夜的日子,沒有任何好習慣可言。

當年輕熱血的男孩子們在球場凹造型博女友開心的時候,辛然指不定貓在圖書館的哪個裏角落裏,正嗑書嗑得津津有味。

當然,偏愛文靜款的女孩子也不少,辛然又是一副好模樣,所以給他悄悄遞過小紙條、表過白的女生也不在少數。

尚且青春的時候都不曾在操場流過幾滴汗水的人,工作之後更是巴不得變成見光死,非必要的情況下他基本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他全然無法領略體育項目的趣味,無論是多麽熱門的運動。最多就是在奧運盛會、世界杯的時候往電視機前一坐,湊個熱鬧。

辛然遺傳了辛曉,顯年輕,哪怕再把他丢回學生堆裏也不覺得違和,像是懶于做出改變一樣,從學生時代到現在都自始至終長成一個樣。

不過模樣顯小卻不是因為長了娃娃臉的緣故,相反他的臉有些窄,皮膚好得不得了,就是膚色有些亞健康的白。

估計是他小時候不懂事,搶用親媽的護膚品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雖說男孩子多少都會有肌肉,不過辛然身上顯不出一點刻意鍛煉的痕跡,就單純的瘦,又因為個頭出挑,看上去還頗有幾分文弱的味道。

考慮到鍛煉需要,辛然專門戴了隐形眼鏡,平時他都是戴文人之标配金絲邊框架眼鏡的。

說起來買這眼鏡的時候也不為別的,就為了顯老幾歲,看起來能更加為人師表一些。

辛然的漂亮眼睛難得沒被鏡片遮住,但因為額前細碎的頭發時不時地掃過,眼睛就微微眯起,顯得狹長了起來。

弱化了他斯文的氣場,學生時代那清澈的影子依稀可見。

辛然一邊給前臺小姐遞出自己印有“全民健身”字樣的季卡,一邊眼神飄忽地打量起健身區的器械,趕鴨子上架地說:

“你好,我買了健身課,今天來了解一下。”

前臺小姐偷偷瞄着輕捏健身卡的手,只見這只手白皙修長,沒有分明的骨節,手背上透出皮膚下青色的血管,安靜好看,指甲也被修剪得圓潤整齊。

再次擡眼看清來人,也是一副絕不叫人失望的好模樣,幹淨溫柔。

前臺小姐愣了愣,但很快就回神了,她禮貌地說道:

“好、好的,請問,您買課時候并不是本人來的嗎?”

辛然點頭後她繼續道:

“那您現在需要确認一下個人信息,因為我們這邊的卡都要實名。之後會幫您叫一個教練,讓他給您做個簡單的體質測試,并帶您熟悉一下健身房的環境。”

“您購買了健身課,可以由我們安排或是自己挑選一位私人教練,這裏有一份簡介,您稍後看看。确認好教練之後就可以正式上課了。”

“不過目前只有李教練有空,先讓他帶您做測試吧。”

前臺小姐介紹完情況,就在廣播裏通知了起來。

辛然接過印有教練簡介的小冊子,趁着這個間隙瞄了幾眼,這位李教練估計就是冊子上的“李威”了。

照片目測三十幾歲,看不出身高,肌肉維度非常的可觀,一身腱子肉把他穿着的緊身運動短袖塞得嚴絲合縫、鼓鼓囊囊。

很快就有個人影靠近了,辛然轉頭一看,來人個頭比他矮,短圓寸,五官毫無特色,和他親媽嘴裏“有點肌肉的男人可帥氣了”的人設基本挨不上邊。

用“五大三粗”四個字來概括足以,完全符合他臆想中健身教練的标準形象。

“您好,我姓李,木子李。您怎麽稱呼啊?”

李威用他明顯帶着老繭的粗大指節往胸口上別着的小工作牌上一戳,辛然順勢瞟了一眼:一張大頭照旁邊寫着“私人教練李威”幾個字。

“您好,辛然,辛苦的辛。今天第一次來,麻煩你帶我熟悉一下。”

辛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在心裏說了無數個“來都來了”,也算是切身體會了一把“趕鴨子上架”的感覺。

“應該的,您跟我來。”

李威指了指裏頭的健身區域,示意辛然跟上他。在前臺小姐“祝您健身愉快”的聲音中,辛然只好苦着臉邁腿,心裏安慰自己天資聰穎,跟鐵塊好好交流感情應該也不在話下。

走在中間的長廊上,李威講解道:

“那邊是跑步機和橢圓機,練有氧的,這邊是器械區,胳膊、腿,練哪兒的都有,操作也簡單,前頭是自己撸鐵的地方,您以前有健身過嗎?”

辛然聞言抿嘴搖頭,李威繼續介紹說:

“那您可得在有人指導監督的情況下使用那邊的器材,免得受傷。再前面是形體房和單車廳,每天都有老師來上課,課程種類也很多,課表在前臺,您感興趣的話一會兒領一張看看。”

辛然心想:若是沒人“指導監督”,他怎麽可能跑到這裏來挑戰自我。

越是接近有人鍛煉的地方,他就越是覺得自己被那群肌肉老爺們兒“嘿!”“呃!”的叫喊聲襯托得十分弱雞。

李威渾然不覺辛然的心思,邊走邊繼續絮絮叨叨地介紹着健身房的情況:

“您看,這裏就是私教廳,您以後的私教課就在這兒上。裏面有小隔間,您先進來跟我做個體質測試。”

辛然對健身課要做什麽都完全不了解,“體質測試”是個什麽玩意兒他也不清楚,只能像個提線木偶似的,按照李威的指示,脫鞋站在了一臺器械上。

雖然這臺器械和身高體重儀宛如是從一個娘胎生裏出來的。

辛然兩手各握一個帶按鈕的手柄,在身前的觸屏上輸入了自己的年齡和性別,按照“擡頭挺胸、握緊手柄、目不斜視”的語音提示,完成了所謂的體質測試。

實在是輕而易舉。

辛然默默在心裏給自己打氣。

“您都28啦?我還以為是大學生呢,您模樣太年輕啦。”

李威做了一個正常的驚訝表情,但配上他那身不正常的肌肉,讓辛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聽聞這樣的表揚,辛然依舊是哭喪着臉,甚至覺得自己嘴角上揚的禮貌弧度已經快要挂不住了,李威卻繼續說:

“身高178,也不矮,就是這體重不行。天吶,就54.8公斤?110都不到,太瘦了。”

李威一邊說,還一邊啧啧啧地搖頭。

辛然看着自己這體重也驚了一下,他确實又打破最輕體重的記錄了。最近總是錯過飯點,一不留神又掉了幾斤。他調整好呼吸,勉強接受了這個客觀評價,說道:

“平時忙,不太注意,體重很容易掉。”

說完這句話,辛然就回憶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

如果不是對門王嬸兒很有當媽的樣子——他們一家人都姓王,讓他蹭了好些年的紅燒各種肉,不然就是一個營養不良的命。

辛曉不做飯的原因,忙于掙錢養家是一條,“遺傳性懶病”是一條。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辛曉也沒什麽資格說別人是懶鬼。平時做一頓飯能湊合吃三頓,辛然印象裏,自己竟然沒在家吃過幾頓像樣的飯菜,都在人王家吃去了。

辛然建議說幹脆就去對門搭夥吧,但王家人性格直爽,堅決不收夥食費,反正多一張嘴的事兒,就這麽大大方方地讓辛然一連蹭了好多年的飯。

有來有往,辛然就給王川補習,各科全能,一人包辦全家不亂。

兩家人也就因此過得像一家人一樣。

想到這裏,辛然又在心裏罵起了王大胖那個多事的叛徒。

辛然不斷在心裏默默盤算着,如果以後王大胖來上自己的選修課,一定要顧及往日情分,給他打一個體面的59分。

“還需要測其他的嗎?”

辛然從儀器上下來,穿好鞋,不由自主地往一旁的桌椅那邊靠過去,在他心裏,只要能坐不可能站着。

李威蹲在儀器旁邊,不知道在倒騰什麽,聞言應了他一聲“不用”。

辛然也沒搭腔,但心裏頓時感覺十分不靠譜,搞了半天體質測試就是身高體重。

李威見他一臉懵,解釋道:

“這機器能分析身體數據,什麽原理我也不懂。但我打張表格出來給您分析分析您就明白了,您先坐會兒吧。”

辛然聞言如獲大赦,趕緊拉出板凳來坐下,屁股挨上板凳的瞬間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踏實了起來。

再看向那邊的李威,雖然有些好奇,但也老老實實等着,不再出言詢問。

過了沒一會兒,李威手拿一張印着小人的表格,坐在了辛然對面,将表格放在小桌上,用一支筆給辛然比劃道:

“您看,除了身高體重這些基礎數據以外,我們更注重的是這旁邊的體脂率和肌肉比例。您的體脂率、水分、無機鹽這些指标,都在正常範圍之內,但是分析顯示您肌肉量明顯不足,目前的體重更是離您這身高的标準體重差了很遠。”

李威說着,在印有辛然名字的表格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亞健康三個字,而後認真道:

“這樣的情況在現在的年輕人群體裏也是很常見的。您後期鍛煉的目标還是得放在增重增肌上,只有基礎代謝上去了,您的身體才能保持一個良好的狀态。”

“啊,是這樣啊。”

辛然仔細聽着,也覺得在儀器上站一下就能測出來的這些數據還挺神奇的。

對于自己的身體,辛然也很清楚,大毛病沒有,小毛病一堆。

可能親媽這個安排,也不失為一個改善自己的好機會吧。

“好了,您現在把衣服脫了吧。”

“脫衣服幹嘛?”

剛剛端正思想不超過三秒的辛然聞言打了一個激靈,瞬間就從自己的自我鞭笞中回神,滿臉問號地問。

李威伸手一指:

“您看見您背後牆上的網格了嗎?您把上衣脫了站過去,我照一下您的正面背面側面,留個底,方便和您後期鍛煉後的身形做對比,這樣能更直觀地看到健身的效果。”

辛然只得硬着頭皮站起來。

李威的一本正經并未打消掉辛然的不适感,雖然大家都是男的,你有我有全都有,但除了泡在游泳池裏以外,讓他在陌生人面前赤着上身還是會很不自在。

原因無他,男孩子的心裏大約都埋着一顆争強好勝的種子,好像與生俱來地渴望別人對自己的認可與崇拜。

辛然是常被老師家長挂在嘴邊的乖孩子,有時候難免會讓個別小男孩“不待見”他。

雖然孩子堆裏的小磕小碰在所難免,但還是會給他留下印象。

人在幼稚無知的時候更善于直白地表達自己的好惡,曾有幾個特別喜歡在泥地裏打滾的男孩子,好像就不是很喜歡辛然。

小學的課間是喧鬧的,尤其是夏天,窗外單調的蟬鳴和教室裏小孩特有的嚷嚷聲混雜在一起,只有辛然那一方小小的書桌,是整個喧鬧世界裏為數不多的安靜角落。

他很難得離開他的座位,別人也不知道為什麽那些畫着誇張卡通圖案的課本會産生這麽大的吸引力。

體育課是辛然最不喜歡的。

因為體育課很熱,很累,大家都很汗,直白表示“不喜歡他”的小男孩們非要找茬,拉着他去泥堆裏打滾,弄髒他白白的衣服和幹淨的臉蛋。

并童言無忌地說:不去就不是男子漢。

雖然辛然一直覺得滾不滾泥堆和是不是男子漢之間并沒有必然聯系,但直到學生時代快要結束的時候,他都還習慣性地把他“不男子漢”的一面藏起來。

此時顯然是藏不住了。

辛然只好說服自己權當是在看醫生,然後迅速地脫了上衣,走到網格牆邊,率先給李威留了個背影。

李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您這……也太白了些吧,哈哈。”

面對着網格牆,辛然赤着的後背一覽無餘。頭發有些日子沒有修剪,又長又沒型,細細碎碎地随意耷拉在後頸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掃着纖長白皙的脖子。

與外面大廳裏那些“練家子”不同,辛然的肩上沒有明顯的肌肉的形狀,所以從脖子過渡到肩膀的線條很是柔和。

後背沒什麽肉,讓蝴蝶骨略顯突兀,腰更是細,半斤贅肉也沒有。

半晌沒聽見李威指示他換方位,辛然只好忽略了那句聽起來就不怎麽像表揚的話,問出聲來:“我轉身了?”

“哦,好了、好了,您換側面。”

李威雖說不至于莫名其妙地看着男人的後背晃了神,但卻也心驚于辛然帶着一絲病态美的膚色。

常出入健身房的人,無論男女,大多追求力量和線條,再不濟也是來減肥的胖子,李威已經很久沒見過辛然這種款式了。

辛然聞言,側身站立,腦中一時有些空,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覺得有些人善于觀察別人,有些人善于了解自己,他的話……應該是屬于後者。

他并非不合群,只是和大多數的孩童喜歡不同的東西罷了。

回憶裏的小小少年坐在屬于自己的安靜地盤上,隔絕周圍的一切喧鬧聲只為靜下心來攻克一道難題,但他并不懼怕這種安靜的感覺。

後來小小少年終于也成長到了臭美的階段,也只有這種安靜的感覺能把那些取笑他白得像小女孩、瘦得像小雞仔的無心傷害隔絕在外。

也能把自己心裏那顆渴望陽光的種子溫暖地包裹起來。

手機攝像頭裏,辛然側身站在網格前,人一下就顯得單薄起來。

“行,最後換正面照一張就行了。我這整天看慣了糙老爺們,乍一看到像您這樣的,還有點不太習慣。”

聞言,辛然的轉身稍作遲疑,也沒有答話。

他知道李威的話是沒有惡意的,就如同小時候知道別的小孩對他的取笑是無心的一樣。可是他腦子還是有一句話一閃而過:

你真不像個男子漢。

年幼時候執着的東西在如今看來未免有些讓人啼笑皆非,辛然不曾被人欺負過,也不曾被人孤立過,除了偶爾幾句無心的嘲笑會像貓抓一樣在心裏留下抓痕,他自認為自己還是有個快樂美滿的童年。

心裏那顆曾經向往陽光和茁壯的種子也早就不知道被丢去了哪處淨土休眠。

拍完最後一張,辛然徑自去穿上了衣服,坐回了一臉尴尬的李教練對面。

李威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這樣說一個男人似乎有些不妥,面對本來就話少而此刻更是突然安靜下來的辛然,他也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講話:

“照片都照好留底了。未經您允許我們是不會給他人傳閱的。現在沒其他的事兒了,您看是今天就正式上課還是再約時間?”

辛然本來對健身這事就完全不感冒,當即決定拖得幾日算幾日,想也不想就推脫道:

“下次吧。我周末有些事,周一再來确認教練,到時再正式上課。”

雖然氣氛是尴尬的,但作為一名教練,自我推銷的意識還是要有:

“好的,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可以做您的私人教練,這樣也省去了交代數據情況的麻煩,您看是吧。”

辛然敷衍道:

“說的是,咱們下次來的時候再細談。”

時隔一小時,辛然再次站在街上,頭頂上仍是“全民健身”的大字招牌。

想起被他糊弄過去的李威,以及李威毛遂自薦時那般期待的小眼神,辛然在六月底的豔陽普照下,越發感覺到人生的不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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