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老友
作為一個六十歲的人 , 荀桢一直很有耐心,年紀大了,對一些事看得就會更加全面,也更加保守膽怯。
多年的時光已經将當初自負才學, 妄想建功立業的青年打磨得溫和內斂。
窗外和煦的春光, 極易使人想到當初蟾宮折桂,踏馬游街時的意氣風發。
公道唯白發,春風不世情。
慶元十三年金銮殿上才華橫溢的少年探花郎, 早已經垂垂老矣。縱觀他之一生, 從翰林院編修一路入了閣,其間雖有外放貶谪的失意,也有日後官居一品的得意,到現在因病致仕, 他做到了常人做不到的事。除卻兩件事未了,待他處理, 他心中已經無甚憾意。
而兩件未了的事, 從他黑發困擾他至白發, 現在終于也正按他的預想發展。
荀桢慢慢地撥弄着棋簍中的棋子,側耳聽着窗外的動靜。
按約定時間, 他的好友也該來了,他兩位好友, 一位李茂沖,一位林惟懋。
林惟懋赴約時總是慢上一刻,李茂沖卻守時到可怕, 他的一生從未失約。
“桢幹。”
耳後傳來有禮到以至于疏淡的男聲,荀桢一聽便知曉李茂沖來了,他不緊不慢地将手中拈着的一枚黑色棋子放入棋簍中。
李茂沖年輕時在京中也是赫赫有名之輩,他出生權貴之家,從小便顯露出不同于旁人的聰慧,喜愛王弼等魏晉玄學,對老莊頗有心得體會,到了十五歲時不顧家人反對,一意孤行地出了家,探尋玄妙的大道。
李茂沖今日包着莊子巾,身着大褂。
他生得人清瘦,襯的大褂愈發寬大,被春風一吹,好似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
“麻煩你多走一趟,坐罷。”荀桢笑着招呼自己的老友。
“你今日找我來,所為何事?”林茂沖的神情以至于冷淡,他走到荀桢面前,施施然的坐下,直接地問道,懶得花費半刻時間去寒暄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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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桢笑了笑,也不藏着掖着,“雖為的是我托你辦的事和王韞的事。”
他的好友最怕繞彎子等麻煩事,故而一個出家修道,一個癡迷于畫畫以至于離經叛道。而他性子溫和,最擅長和他人虛與委蛇,故而步入了仕途。
聽到荀桢提到王韞二字,李茂沖立即皺了皺眉,“你不願意放棄你的想法?”
荀桢搖了搖頭,合上了棋簍道,“事已至此,我怎會輕言放棄,我若是放棄了不但是對王韞不公,更是對……”他猶豫了一下,接着道,“阿韞的不公。”
“你成親時我已寫信告知你娶王氏女只是多此一舉。”李茂沖冷冷道,“你卻稱我狗拿耗子,怎麽?”他眼帶嘲諷之色,“到底是來求狗來了?”
李茂沖毫不猶豫地稱自己為狗,荀桢聽了不禁苦笑。
“王氏女不是什麽阿韞。”李茂沖面色依舊冷淡,“她若是什麽阿……”
“不,”荀桢難得打斷了旁人的話,李茂沖一擡眼皮,一雙眼如萬年寒潭,平靜地瞧着荀桢,荀桢好似未看到李茂沖的冰冷,反而溫和地笑道,“她是阿韞,你曾言,我若是能找到什麽事物來證明王韞便是阿韞,你便願意為她,做你當初為我所作的事。”
李茂沖神色未動,只是問題更加尖銳直接,“我雖承諾于你,只是你的證明到底在何處?”
荀桢側着身子,從自己的座位旁抱出一疊書,正是昨日他問王韞要的話本。王韞憋着的臉,荀桢每每想到都忍不住輕笑。
王韞以為他一定會被她吓到,其實他只是起初略微愕然,之後便不再放在心上。他的年紀有六十了,王韞偷藏話本此事,在他看來,也就像是一個懵懂的少年所作的,有些冒失的有些好笑的行為罷了。真正值得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事,已經很少很少。
李茂沖見荀桢把一大疊書擱到桌上,冷笑道,“書?單憑書你又能證明什麽?”
荀桢未曾在意李茂沖尖銳的口氣,他知曉他的好友只是因為他而惱怒,若是旁人,李茂沖怕是不願浪費一絲時間打擾他探尋大道,所以真正對不起李茂沖的,反倒是難得任性的他。
荀桢壓下心中的歉意,揀了最上面的一本給李茂沖,“你瞧瞧便是。”他笑道,“即使不能證明什麽,你看看也無妨,畢竟此書的作者可是你朝夕相處之人。”
李茂沖将信将疑的随意一瞥,冷淡的神情僵住了,“召南散人?”他的神情頓時變得古怪了起來,“衍修?”
‘召南’中不乏《野有死麕》、《摽有梅》等作,你徒弟喜愛周游天下,以‘召南散人’自居來寫男女之情,人事之變,倒是有些巧妙。”荀桢笑道。
李茂沖拿着書,臉色難得浮上了些窘意,“他要寫便寫,幹我何事。”
荀桢:“你翻開看看。”
既然拿都拿了,李茂沖心裏縱有一百個不願,但也聽了荀桢的話,翻開了手中的書。
“你可看到了書中的符號?”荀桢問。
李茂沖仔細瞧着書頁上畫得标點符號,“你是何意?”
荀桢笑意未變,“我是何意,好友你心知肚明,書中的符號到底是什麽,想必你也清楚,此物便是王韞就是阿韞的證據。”
李茂沖凝視了王韞畫下的标點符號半刻,其間荀桢一直未出言打擾。
最終李茂沖緩緩合上了書,擡眼看荀桢,“你夫人的性子倒是,”他面色古怪,“有趣得緊。”
荀桢啞然失笑,“我可未叫你關注她的批注。”
李茂沖的臉色黑了,“胡言亂語,你以為我願意看。”他今日來的重點不在王韞的批注上,故而他只是随口提了提,便将王韞“生命大和諧”諸如此類的批注抛之腦後,慢慢恢複了當初冷淡的神色,“我一直不信她能來此,當初我已經将一切都安排妥當,不可能會出什麽纰漏。”
荀桢不在意地笑道,“只是世間萬物哪有什麽肯定之事,你是修道之人,有關動靜之事,你知曉得要更多。”
“所以是我錯了。”李茂沖擱下手中的書,冷淡的神色漸漸軟化,他輕嘆道,“既然你如此堅持,我會依照我的承諾,只是想來你也知曉,不是現在,現在我做不到。”
“一者她情況和當初你不同,二者此事代價甚重,帶你回來已盡我全力,現在的我無法帶她回到她應回去的地方。”
荀桢瞧着李茂沖,直到把李茂沖瞧得不自在了起來,才低聲道,“抱歉,是我勉強于你了。”明知曉李茂沖的情況,卻提出如此要求,是他的不是。
荀桢苦笑,“何況現在也有事亟待處理,便暫且等一切事了罷。”
“待一切事了?” 李茂沖悶哼了一聲,反問道,“待一切事了可不是口頭之言,”他眼神落到荀桢的臉上,“我觀你臉上蒼白,再如此下去……”他頓了頓,道,“你要如何處理種種事?”
“不礙事的。”荀桢神色坦然,“只是近日受了些風寒,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我年紀大了,不再像年輕時。”他玩笑似的懇求道,“我邀好友來此的用意,也是想要煩請好友為我開一副藥。”
李茂沖冷笑,“我若是不給你開藥呢?”
荀桢好脾氣地笑道,“若無你,我大概只能到處求人了。”
李茂沖哼了一聲,不答話了。
然而他平靜了不到半刻,似乎想到了什麽,憋不住又吐槽了王韞一句,“我當初不信王氏女是她,要多虧了她不似當初的你,她對現在的生活适應得不錯,”李茂沖似乎有些不滿,“現在想來,除了一開始的行錯踏錯,她後來倒是從中吸取了不少教訓,安分守己,自甘于此。想來不出三年,必将失去自我,泯然于衆人罷了,之後便是三從四德,活得可悲得很。”
李茂沖看不上于随波逐流,毫無自我的人生,也無怪乎他措辭如此激烈。
只是個人有個人的活法,李茂沖想得其實是有些天真了。
荀桢也不惱,反而莞爾一笑,“她不會。”
“揭過此事不提,”荀桢玩笑似的神色收斂,轉而鄭重,“不知我交給你的事如何了?”
“你托我辦的事,我已經吩咐了衍修,他一個月前傳信于我,稱都已安排的差不多,接下來的事端看你自己。”荀桢神色鄭重,李茂沖答道,“衍修稱他和星荷将動身回京,算算日子,想必已經到了大梁。”
***
而鬧市上,一直閉目小憩的年青道子,驀得睜眼打了個噴嚏。
道子瞧了瞧方以默等人,鎮定自若,絲毫不顯扭捏之色。
他揉了揉鼻子,臉上挂上了如浪子般不羁的笑容,對着方以默等人調侃道,“各位來此,盯着我的腳趾看了也有半日,不知要測算些什麽?不妨直說。”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要先生我給你們先生!一章的先生!
青年道士是李茂沖徒弟。
這章信息量蠻大的,暗示已經很明顯了。李茂沖負責給你們劇透,而他徒弟則要給王韞劇透了哈哈哈哈。
碼完我去寫作業了,我們院破事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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