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之鶴舟

遙遠的幹燥海風像擺弄着翅膀的大魚穿過鶴舟的身體。

他站在足球場上,周身綠草如茵。

何志遠從遠遠的對角線上跑過來,喘息劇烈。

“旁聽提前結束,現在就打包行李回漆河。”

鶴舟說:“知道了。”

何志遠抹一把頭上的汗:“還有半個月高考,準備的差不多嗎?”

“就那樣。”

“常峰連着兩個月被你追平,現在都快把自己悶成書呆子了。”

鶴舟說:“就我們學校那試卷,成績能有什麽參考價值。”

“不,今早市重的測試結果出來,你第七,常峰五十八,喏,差別明顯。”

鶴舟一怔,問:“沒說今天出成績啊?”

“八中那邊出了點岔子,反正就是找市重這邊教研組商量了一下所以成績出早了兩天,本來要傳真的,結果今早就貼出來了。”何志遠撞撞鶴舟的手臂,擠眉弄眼的說:“你小子可以,等會兒開會肯定點名表揚你,你可是唯一一個縣示範高中進前二十的學生,估計能有獎狀筆記本什麽的。”

鶴舟想了一會兒,咋舌道:“市重這邊确實不是蓋的,早知道當初升高中拖關系直接來這上多好。”

何志遠挑眉怼他:“這可使不得,你這完全就忘恩負義啊,瞅見好的就尋思跑,能不能有點兒骨氣!”

鶴舟無所謂的笑笑,說:“什麽骨氣不骨氣,人往高處走,能走為什麽不走。”

“得得得,我說不過你,咱快走吧,開完會回家。”

鶴舟點點頭,何志遠的一句回家,像沉重的利器,又像溫柔的包裹,呼吸不自覺的開始臃腫而綿長,像是鼻尖堵了層棉花,像空氣的密度陡然緊湊。他不住的磨砂校服的褲子中縫,這動作持續了整個大會、整個歸程、整個石板小巷,他不敢擡頭。

鶴舟永遠也不能忘記海貍開始出現在他生命中的那一天。

天高雲淡,暑氣升騰。

滿地的日光像一塊塊從高處摔碎下來的三毫米玻璃般錯落着,深深淺淺,紮進人們粗糙的皮膚裏,天靈蓋能在三秒內被曬得滾燙。

鶴媽站在小院的木門前洗頭,她頂着滿頭滿頭細細膩膩的泡泡,像一只會移動的塗了打發的奶油的蛋糕,她一直撓一直撓,十根瘦瘦長長的手指小蛇一樣在黑黑白白的頭發與泡沫裏穿梭。她緊閉着眼,一邊撓頭一邊大聲喊:“鶴舟!給我接盆涼水出來!快點――”

恰時有二八杠歪歪斜斜的打着鈴駛過來,車上半聾的老人咧着缺了好幾顆牙齒的嘴對鶴媽喊:“宋主任――洗頭吶!?”

老人嘴巴漏風,吐出的話像塘邊失足的人裹了滿身泥巴,是鼻子是眼都看不清,可鶴媽聽得懂,三柳弄堂住了這麽久,何二爺的牙都是她看着一顆顆少的,她扯着嗓子回:“哎!是洗頭哦,不洗頭要長虱子哩!”

“哈哈哈,長虱子,長虱子……”

何二爺晃晃悠悠的騎遠了,他那古老的幾十年沒變過的車鈴聲曲子一樣滴滴答答的瀉出來,落地前又猛拐彎,長膀子一樣從窄巷往上飛,自然也飛進了鶴舟耳裏。

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的鶴舟猛地彈起來,他抓着身下木頭做的床沿,側頭定眼,皺着眉回聲喊:“媽!你剛說什麽?!”

不一會兒,鶴媽的聲音跟樹上聒噪的蟬鳴一起飄進來,中氣十足:“我說!接桶水――接桶水出來!”

鶴舟立馬跳下床,趿了雙拖鞋就往廁所跑,他一邊跑一邊問:“怎麽這麽半天還沒洗完!?”

“還講哩!剛才不小心啊把護發素當洗發精用了!諾諾諾洗了兩遍,頭皮都要搓爛了!”

鶴舟勾起唇角,心裏想象着母親緊閉着眼睛爆發出一連串回答的樣子,他彎腰從白瓷水盆下拿出鐵桶,背部被藍色體恤繃出結實的肌肉線條,一張一弛間,流水嘩嘩,激烈的水流砸的鐵皮顫抖,鶴舟聞着鼻尖的淡淡黴腥氣,仰頭看了看頭頂的白灼燈。

晃眼間,似乎能看到鐵桶上沿邊的鐵鏽,似乎能看到白色瓷盆上滲出的條條青綠,似乎能看到床邊那只吱吱呀呀随時都能散架的老舊風扇。

他想起自己已經過去五天的十八歲生日。

“鶴舟!”

“――哎!”

“水呢水呢水呢!?”

“正在――啊!漫掉了――”他慌忙撅起屁股勾手擰水龍頭,恨不得把身子弓成一只大蝦。鶴舟能清晰的聽到那鐵質龍頭在自己的快速擰動下發出的每一絲痛苦的□□,以及自己身下被噴湧洩出的水流浸透的濡濕黏意。

水藍色的牛仔,就這樣不尴不尬的透出一塊深藍。

鶴媽的聲音聽着像炸了毛:“怎麽又漫了!你不是在裏面看着呢嗎!?”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誰知道?就你在屋裏,在屋裏還能接漫,不怪你還怪我了啊!等下又要拖地,天天拖天天拖你們就是不長眼!就你們這樣我拖它幹什麽我拖――”

“呼!”

鶴舟皺着眉拍自己的衣服,力氣大到像一種牢騷和發洩。一天到晚叨叨叨叨,總有那麽多雞毛蒜皮的小事要抱怨抱怨!煩,煩死了!

鶴舟沉下口氣,然後一把提起滿滿一桶的自來水,嘭的一聲砸到地上。暴力的水在狹窄的桶內擁擠,它們大半大半的騰起,冰花一樣碎裂,砸濕少年腳上的帆布鞋,攀上他從手背開始暴突而出的青筋。

鶴媽依舊像一只大叉的圓規紮在門前,灼熱的陽光炙烤着鶴舟的全身。

鶴媽的眼光從□□穿過來:“怎麽這麽慢!”

鶴舟說:“重!”

“你一個這麽大男孩子連一桶水都端不動?”

鶴舟又是嘭一下,他彎下腰,又直起來,左手抹着右手上的水,重重的喘出一口氣。

鶴媽說:“給我兌點水清個頭。”

“我不,你又要說我把水撒到你脖子裏。”

“唉呀你小心點嗎!”

“行行行。”

鶴舟把媽媽用過的一盆髒水潑掉,又用涼水蕩了蕩餘沫,這才倒進熱水和冷水,他用手試了試,比溫熱那麽點,正合适。

鶴舟站起來,說:“你把衣服往後拽拽,我給你清。”

“不要太燙了!”

“知道知道。”

“我不要燙,燙了頭皮疼,你倒慢一點啊,快了就漫掉了什麽都清不掉――啊!你個死孩子,你倒水怎麽也不說一聲!?”

鶴舟本來超級煩超級煩,可現在,他看着媽媽手足無措對自己爆粗口的樣子又突然一下被戳到了莫名的笑點,他扯開唇角笑啊,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牙,像柳樹上反了光的葉子。

“笑什麽!把我衣服都弄濕了!?”

鶴舟還是笑,說:“又不是故意的。”

“死孩子!”

“都說了不是故意的――”

然後幾乎是一個擡眼的距離,他笑意未抿的瞳孔裏乍然闖進了那麽一抹鮮紅,如同一樹猝然開放的薔薇,轟轟烈烈。

鶴舟忽然愣住、怔住、不知如何動作。

那抹紅走近了,它站在臺階下,盤着精致的歐式編發,露出一張清遠恬靜的面孔,問他說:“請問……烏橋東弄從哪邊走?”說着,還舉着手上的白紙看。

鶴舟的腦子裏嗡嗡響,一片空白。他甚至在聽到它說話後猛地低下頭去,把嘴唇緊緊咬住。

那一抹紅色,像鶴頂的紅。

鶴媽天生熱情,她利落的抖開毛巾包住濕答答的頭發,兩下輕巧的動作後就站直了腰。她拿一只手抱着頭,左手撐在腰杆上,聲音洪亮:“你從這往東直走,到頭兒了就左拐,左拐第一條巷就是。”

“……謝謝。”

“嗨,找不着路就要問嗎,謝什麽謝……姑娘,你是來旅游的?”

“不是。”

“哦,走親戚吧?”

鶴舟直到這時才覺得順理成章的看她,他看到她勾着唇角笑了笑,對自己的媽媽說:“不是。”

鶴媽自信的笑容消失了。她奇怪的盯着面前的女人看,從頭到尾從上到下,她問:“那你來這幹什麽?”

那女人照舊不冷不淡,她挂着淡淡的笑意,卻什麽都沒說。

鶴媽嘀嘀咕咕的進屋了,鶴舟站在原地,一低頭忽然看到自己褲子上的深藍,他立馬臊的面紅耳赤,下意識就低頭遮擋,然而不過一個低眼的瞬間,那女人已經重新走在了路上。

她的目中無人讓鶴舟無法不介意、不懊惱、不被吸引。

她姿态閑适,好像他就是她一路走來路過的某個建築、某株小草,她步履輕松,他卻已經心如鼓動。

很久之後,他才偶然知道,這女人的名字,叫海貍,一個如同她的出現她的存在她的笑容一樣的神秘的名字,從此糾纏進他的生活與夢境,無法擺脫。

“鶴舟。”

“嘿!”

鼓點般的腳步聲,着急而欣喜的往他身邊趕。

鶴舟有些遲鈍,頂上曬着日光,思維在腦中被炙烤到遲鈍。

王權和李欣怡從他身後追來,鶴舟只覺得有些耳鳴目眩,他努力的集中精力,努力的聚焦辨析,可站在他眼前的兩人,沒有一個是他所念的那女人。

不可謂不狠毒,不能說不死心。

他頹然一笑,低聲說:“好累啊。”

王權拍他的肩膀,笑的欣慰又自豪:“全市第七,哥們兒為你而驕傲!”

鶴舟拂開他手臂,淡笑着沉默。

李欣怡羞澀的拿出身後的花,一張小臉紅成熟透的蘋果。她把花拿到鶴舟面前,輕聲說:“祝賀你。”

鶴舟看着那花兒,不接不走,過了會兒,他忽然笑出來,那笑容很輕、很淡,像湖面上被刮開的漣漪,他那麽溫柔,卻始終沒有接住她手上的花。

李欣怡在等待的分秒裏煎熬着,王權在她身邊欲言又止,熱風像一種催化,凝固着她薄薄的自尊。

鶴舟看着李欣怡的眼睛,忽然低聲問到:“我從來對你不好,為什麽喜歡我?”

王權立馬咳了一聲,尴尬的偏過頭去,幾秒後,搔搔頭走到了邊,臉上随即展現出八卦和快樂。

李欣怡身體僵硬,以一種被齒輪旋轉控制的樣子緩緩的垂下了手臂。她臉色血紅,呼吸因為緊張而急促輕薄。

她低聲說:“不知道,好像沒有為什麽……”

鶴舟側過頭,年輕的面孔張揚在凜冽的日光下。

他忽然心情輕松。

李欣怡怯生生的擡頭看鶴舟,一雙眼睛像半空中懸而欲碎的玻璃,她總是一個太敏感和脆弱的女孩兒,經不起一點打擊,受不了一點難過。

鶴舟趕在李欣怡出聲前說:“快高考了,考試加油。”

“鶴舟……”

“我也要加油,不加油,她不會等我。”

“鶴舟!”

熱風終于吹起來,從路邊探出樹冠的香樟裏吹出來,調皮又無情,吹落女孩兒眼中的淚。

鶴舟頓了頓,好久,直到女生的啜泣越發響亮,直到王權都忍不住走過來扯了他的手臂,他自始至終沒有伸手擦她一滴眼淚,沒說一句抱歉或對不起。

他知道,這滴眼淚一擦,他就徹徹底底的要對不起她了。

就像海貍對他,她不該心軟,不該在知道他的感情後就心生芥蒂,不該無意之間就撕破了自己身上的冷漠,她給了他不能放棄的機會,給了他這輩子第一場刻骨銘心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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