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在柯夢之印象裏,她的高中生活專注在前三排,周圍都是女生,男孩兒幾乎沒有,而同一個班級三年,項湛西那時候的圈子,似乎都在最後一排。
高強度的課業下,兩人幾乎鮮少有交集,柯夢之只記得有這麽一個人,往後數年,連名字都在記憶中褪去得一幹二淨,只記得姓氏。
如今她卻想,自己當年是不是得罪過這號人,要不然他何以如此拿話刺她?
還是說他這個人,性格本就如此?
不管是哪一點,柯夢之都覺得自己倒黴,運氣欠佳,老天要是照顧她,就算不贈她一個有度量好說話溫文爾雅的領導,也該是個能平和說話對待下屬的上司。
她現在迫不及待,只想趕緊結束這一令她焦灼難耐的車程。
可她很快又發現,項湛西的注意力似乎也不在自己這邊,後車座的阿姨心情平靜下來後,他只用三言兩語就解除了老夫妻對陌生人的諱莫如深。
他說:“剛剛怪我沒說清楚,其實XX小區那一塊條件不錯,幼兒園、小學、醫院、超市、商場都在那附近,很方便。早年我剛來蘇市,就租在那個小區,雖然房子看着舊了些,不比新房,但社區條件成熟,能穩定下來買那邊房子住下,條件也不會差到哪裏去,小區環境很好,物業配備也全。”
他這一說,老兩口頓時安心不少,阿姨也不哭了。
柯夢之這下驚訝地發現,項湛西似乎早從剛剛與阿姨的三言兩語對話中摸透了他們這一行的目的,安撫的話全在點上。
她心中禁不住驚嘆,這得有多強的觀察辨識力?
而後,他對老兩口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要暗自裝在心中揣摩,咀嚼一番,更覺這人很懂語言技巧,同樣的意思,如果她來說,搞不好還會讓聽的人心生嫌隙和厭惡,他卻不會。
意識到兩人之間光語言技巧就天差地別,她頓時有些喪氣。
又暗自想,果然他那些夾棒帶刺的話,都是專門特意說給她聽的。
到了目的地,柯夢之什麽話也沒說,拎着包推門下車,後面下車的老夫妻早已開始四目環顧,緊繃的嘴角暴露了兩人的緊張和一些掩藏在期待下的怯意。
時間已晚,天色未暮,柯夢之帶着兩個老人站在路邊,詢問:“阿姨你們有具體地址嗎?”
一擡視線,卻見那輛沃爾沃停靠到路邊的白線內,駕駛座車門一開,項湛西從車上下來,關門鎖車,擡步朝他們走來。
柯夢之愕然,心裏砰砰打鼓。
不會吧,他是住這裏,還是打算也多管一下閑事?
顯然只能是後者。
柯夢之對這附近一無所知,老兩口顯然更信任對深谙小區環境的項湛西,有他主動幫忙,更方便尋找,于是連連道謝,一路上這夫妻兩人胳膊挨着胳膊走,緊張的情緒溢于言表。
項湛西走在最前面帶路,柯夢之特意落在後面幾步,離他最遠。
既然有具體的地址,找起來并沒那麽麻煩,只是舊小區改造後,門牌號似有變化,打聽一圈,着才找到了那棟樓。
四人站在樓下,項湛西對老夫妻道:“就是這裏。”
阿姨早已下意識握住了老伴兒的手,昂起脖子,看向最高層,喉頭時時滾動。
她老伴兒嘆道:“走吧,上去吧。”
阿姨眼眶當即紅了,臨到尋上門,又鼓起脾氣,恨恨道:“叫她不聽我們的!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柯夢之站在一旁,見到這番情形,忍不住想起了去世不久的爸媽,她垂下眼,不看不聽不想,然而有些痛苦紮根在心底,克制帶來沉悶的壓抑,她覺得更加難受。
目光所及,周圍一切都在眼裏,項湛西臉色漠然,轉頭看到她,那副冷靜的表情下,有一瞬間,似乎有些動搖,眼神遲遲沒有轉開。
上樓,柯夢之主動幫忙敲門按門鈴,不久,門內有動靜,大門從內被推開,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門內傳來:“哪位?”
室內白色的燈光在屋門口鋪陳開,這聲詢問落地後,久久沒有聲響。
屋子裏傳來小孩兒噠噠噠的腳步聲,歡快地跑出來喊,:“媽媽。”
跑到門口,昂着軟軟白白的小脖頸,見到了一對陌生的老夫妻,對生人素來有些害怕的她朝媽媽身後躲了躲,閃亮的眼神透徹得沒有一絲雜質。
突然的,一聲抽泣在她頭頂傳來:“羊羊,快叫爺爺奶奶。”
老夫妻姓陳,外省人,膝下只有一個獨女,很是寵愛。
女兒什麽都好,學習好又乖巧又懂事,長得十八歲,大學考到蘇市念書。
就這麽一個女兒,當然舍不得留在外地,早早打算,托好關系找好工作,就等她畢業回家,卻傳來女兒留蘇的消息,問女兒,只說找好工作,再問,原來還有另外一個男孩兒,兩人在大學裏悄悄戀愛,相互承諾留蘇一起工作打拼。
那之後,就和所有極端否認子女自由戀愛的父母一樣,鑽進牛角尖。女兒做什麽都是錯的,留蘇不歸家錯,自己找到好工作錯,找了個他們不喜歡的未來女婿更是錯上加錯。
這期間,陳小田或溫言争取,或力竭反抗,或冷淡處之,到最後,換來的就是父母一句:“那你滾,就當我們從來沒養過你這個女兒!你要去哪裏工作要和誰戀愛結婚我們都不管!”
雙方僵持,最後,再無聯系。
多年後,就是現在。
陳小田的女兒已五歲,出落得亭亭玉立,小姑娘集合了父母所有的優點,長得格外漂亮,也和陳小田當年一樣,乖巧懂事。
丈夫是孤兒,沒有來自長輩的傳宗接代和寄托在姓氏傳承上的壓力和需求,也很心疼妻子,就讓孩子随了母姓,取名陳照月。
歸心照明月。
如今,這多年來橫陳在雙方心中的溝壑,終被歲月填平。
兩代人,誰也沒有記恨誰,也不想記恨誰。
陳氏老夫妻在孩子房間陪孫女玩兒,黏合這五年來在孩子生命中的空缺,小孩兒朦朦胧胧有意識,又或者,血緣內有畢生斬不斷的千絲萬縷,叫過一聲爺爺奶奶,本有些害怕陌生人的她,也破天荒的,被老夫婦擁抱親摟也未有排斥。
柯夢之坐在沙發上,打量客廳,房子雖舊,裝修卻十分溫馨,到處都顯露着女主人的溫情和孩子天真的童樂,一個粉色漂亮的芭比娃娃就擺在茶幾上。
兩個男人在北陽臺抽煙,陳小田端來茶水,招呼柯夢之。
坐下後,眼底還有沒散去的紅血絲,但臉頰額頭滿是紅光,恐怕怎麽都沒料到,在這個夏日和平時一樣普通的夜晚,迎來了與父母的悄然和解,也迎來了人生的自我釋然。
柯夢之沒吃晚飯,喝了一口水填肚子,只覺得更加餓。
她也不好意思開口,想起自己包裏還有陳家老夫妻給的酸奶,想拿出來喝,又覺得當着人女主人的面這麽做不好,猶豫來猶豫去,腦子裏陡然晃過項湛西那句“瞻前顧後,思慮過多”。
她暗自較勁兒,也不知道是和自己,還是和送她八字評價的那個男人,索性不管那麽多,對陳小田道:“我帶叔叔阿姨過來的時候剛好是下班時間,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吃飯。”
陳小田當即懂了,連忙站起來去廚房,又說:“怪我,光顧着激動高興,都忘記問你們有沒有吃飯。家裏有水餃,我自己包的,不介意就一起吃一點吧?”
柯夢之覺得自己和肚子終于得救了,又有些忍不住想,原來有時候真的不必太多顧忌。
北陽臺,陳小田的丈夫給項湛西點了一根煙。
兩個男人的胳膊支在護欄上,夜風吹來涼意,又将煙味卷入空中,一起帶走。
項湛西兩指夾煙,不過意思一下,并不常抽,也沒有煙瘾。
陳小田的丈夫也只将煙夾在指尖把玩,一口都沒有吸過,人撐在護欄上,垂眸看樓下,不知想起什麽,突然傻笑了一下。
陌生人之間,反而容易交流一些更深入的話題。
陳小田丈夫嘆道:“這麽多年,沒想到她爸媽會自己想通,更沒想到他們會主動找過來。”
項湛西:“沒想到,不代表不會發生。”
陳小田丈夫:“這幾年孩子長大了,偶爾想起來,也後悔當年太沖動。自己做父母,總為孩子想,小田她爸媽何嘗不是這樣。我那時候什麽都沒有,就一身膽子和拼勁兒,暗地裏怪過小田爸媽,覺得他們看不上我,就因為我出生不好,那就是瞧不起我。現在要我女兒看上和我當年一樣的窮小子,我恐怕比小田爸媽當年還着急,非親手把那小子撕了不可。”
陳小田丈夫打開話匣子,繼續道:“當年啊,還是太年輕,要是懂得多,可能早也放手了。畢竟我老婆家庭條件其實很不錯,不跟着我,什麽苦都不用吃,但沒辦法,就是不懂。”
項湛西夾着煙,輕輕一抖,橙色的星火在風中一亮,煙灰簌簌飄落,他說:“就算懂,也不會放手。”
陳小田丈夫一愣,忽自嘲笑道:“你說的對。”
沉于愛情,又不甘心,渾身膽色和沖動,懂得再多又如何?
當年難道真的不明白陳小田離家跟着他個窮小子會吃苦嗎?
明白的,現實大于一切,陳小田熬過的艱難早就陳列為事實擺在他面前。
可當年滿滿的 “我會證明”“我會做到”“我會成功”在心中自我澆灌,多年後隔着時光的頓悟感慨,也不過是塵埃落定後不痛不癢的自我悔然罷了,沒有任何現實意義。
提到當年,都會後悔,可現實是,在當年,他沒有讓自己的愛情向任何人低頭。
被窺破如此真相,陳小田丈夫并不覺得丢臉,過去已過于,現在才最重要。
他聊完自己,便順着大家都有的聊天習慣,把話題扯向身邊的人。
“看來你很有經驗,”又見項湛西服飾考究,想來工作很不錯,又是試婚年齡,便問:“結婚了嗎?”
項湛西沒說話。
那就是沒有。
陳小田丈夫指了指屋子裏:“和你一起來的,應該不是你女朋友吧。”
項湛西反問:“哪裏看出來不是?”
陳小田丈夫一語道破:“很明顯,她有點怕你,進屋子之後站得離你最遠。”
項湛西倒沒有發現這個細節,聽到此話,不知想起什麽,鼻腔了嗤出一口氣,回道:“是怕我。”
陳小田丈夫又說:“你條件比我強多了,不怕沒女朋友沒老婆,我當初就是癞□□吃天鵝肉,死不放手,好在現在終于熬出頭,不用讓老婆繼續吃苦。”
項湛西幽幽道:“你謙虛了,我不如你。”
陳小田丈夫有些疑惑。
項湛西手指點了點煙,垂眸,平靜道:“一無所有,偏偏心生向往,勇氣膽色一個不少,抓在手裏始終不放,這些我當年通通沒有,除了和你一樣一窮二白之外。”
陳小田丈夫沒料到竟然遇到過去人生境遇相同的人,聽到這番話,下意識寬慰道:“沒事兒,”又說:“呃,其實只要對方沒結婚,現在你照樣還能争取。”
項湛西這時候才将煙觸到唇邊,眯眼,吸了一口,幽幽道:“不行。”
陳小田丈夫:“怎麽會不行?”
項湛西:“因為她讨厭我。”
不但讨厭,而且漠視,更甚至——曾經如厭惡過街老鼠和下水道裏的蟑螂那般厭惡他。
如今,還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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