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跌打

跪在地上的人兒,穿着一襲水田色素色長裙,那白皙精致的小臉兒,面色煞白,殷紅血跡,格外顯眼。

低垂着眸子,安瀾靜靜受着。

自上傳來冷冷目光,老夫人冷冷瞥了一眼安瀾。她自幼出身高貴,從來見不得那些畏縮膽小之人。但尊卑有序,若是安瀾此刻一哭二鬧三上吊,那她會立刻把安瀾拖出去亂棍打死也是有的。

妾,本賤。

院子裏的雪,越來越大了,一片銀白素裹。此時,那一抹水田色,就愈發點眼了。

跪在雪地裏的人,身姿纖細,相貌亦是極美。雅秀絕俗,桃李之芳。無一絲血色的小臉,浮上一層病态紅暈,端的是美入心尖兒。

這安姨娘被老夫人罰跪在院內,天寒地凍的,瞧着怪可憐的。來來往往灑掃的下人,不免總偷偷瞧上安姨娘那麽一眼。

老夫人的院子,那自是不用說,奢侈金貴至極點。而雪後之景,一片銀白裝點,又夾雜着幽淡梅香,老夫人甚是喜歡。所以這院內雪景,是不容許破壞的。下人們走的道兒,都是小心翼翼的。

如此一來,安瀾便是一人獨自在一片銀白之中。

安瀾斂着眸子,看不出神情。

不過是額頭被砸了一塊,跪在雪地裏。重生一世的安瀾,對于這些,已經習以為常,不放在心上。

老夫人極重規矩,今日,和她講了侯爺夜宿之罪以及遲到之罰。若當真說起來,應該還有時哥兒依姐兒去她那偏院的罰。

諸多規矩,不過都是對妾的約束。

妾,就連死後,都是入不了夫家棺椁的。前世,那一卷破席子,質量不大好,有些毛刺,紮着有些疼。這大概是她死後,靈魂飄起的唯一感覺。

不在意今天的罰,安瀾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自從她又活過來,就沒想明白的事。

她為什麽又活了。

良家之妻,何為如此之難。

冷風吹着,那一雙翦水秋瞳,似乎都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底下,是複雜紛亂的心思。

安瀾想的認真,想的出神,不免蒼白孱弱的臉上,便浮了一層凝色。

但這在旁人看來,正常得很。被老夫人這樣罰,不僅自個兒身上寒,在下人面前也失了面子。一旁站着的彩浣,一開始心裏冷笑之餘,這站的久了,也不免有些耐不住凍了。

這什麽天,雪渣子直往人衣領子裏灌。彩浣冷得很,望着自個兒還跪在地上的主子,不免出了聲:“安姨娘,您向老夫人求求情吧,這天兒太冷了,您看您嘴唇都發青了。”

這一出聲,擾了安瀾的思緒,眨了眨眼,将自己飄出去的思緒拉了回來。這死過一回,思維精神,怎麽就容易散出去。

“你也跪着。”安瀾出了聲。

彩浣一下睜大了眼,懷疑是風雪大,自個兒聽錯了。

安瀾渾身,都浸着雪浸着寒,這額上的痛,反倒不那麽明顯了。雪地裏,靜得很,安瀾緩緩出了聲:“老夫人罰我,是因為規矩。你是我的丫鬟,不跪着,讓老夫人知道了,也不會覺得你這守着奴才的規矩。”

主子跪着,奴才站着,瞧着确不像個衷心的奴才。奴才的大忌,就是不衷。

彩浣皺了眉,咬着嘴,有些憤憤有些掙紮,“嘩”一下跪下了,濺起了雪粒子,濺到了安瀾的衣裙上。原本是心裏頭不舒服,自己剛剛明明是勸着安姨娘向老夫人求情的,是為安姨娘說話的。可安姨娘居然不但不領情,還讓她也跪。

這心裏頭氣,跪得就猛。誰知,一下遭了罪,剛剛站着,膝蓋早凍僵了,這猛地一彎,那是酸疼得鑽了心。彩浣一下扭曲了臉,發出一聲輕微痛呼。

安瀾聽得了,那痛呼輕得很,想是彩浣也知道,這是老夫人的院子。身後那人扭來扭曲,揉着自己膝蓋,那悉悉索索的細微動靜,讓安瀾皺了眉,道:“回去去我那拿跌打的藥便是了。”

“哦。”彩浣也不客氣,忍着疼應了。眼裏還含着淚,以為誰都像安姨娘似的,那木楞楞的身子,像是不曉得疼似的。

女孩子自個兒的身體,還是應當自個兒疼惜着。不然老了,病啊痛啊的,可有的受了。

這算着,雪地裏也是過了一個時辰。屋子內,用過早膳的老夫人,正用茶漱口。縱使年華易逝,那保養得宜的手,白皙柔滑。

“老夫人,小少爺小小姐醒了。”一年輕丫鬟,湊前軟聲軟語恭敬道。

這向來,庶子庶女是養在嫡母名下的。只是,至今侯爺未有正妻,所以這時哥兒和依姐兒是暫時養在老夫人膝下。

家族極重子嗣,老夫人是侯府的侯太夫人,也自是為着侯府着想。

既然醒了,那便是要來請安了。老夫人道:“今兒雪大,叫乳娘幫小少爺小小姐穿得厚實些。”

“是。”領了命,丫鬟退下了。

“叫外面那人起來。”老夫人透着窗,向外看了看。終是吩咐道。這安姨娘,畢竟是時哥兒依姐兒的親母,讓那麽小的孩子瞧見這場面,若是吓着了,老夫人可容不得旁人說他們侯府的少爺小姐眼界小,性子弱。

這跟在老夫人身邊兒的人,哪個不是長了顆七竅玲珑心,雖然眼觀鼻鼻觀口,但那心眼,可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呢。

這安姨娘,也是個木楞的。偌大侯府裏,就她一個姨娘,連個嫡妻通房都沒有。侯爺雖說不是那貪戀女色的人,但到底,對安姨娘是不同的。不然,那時哥兒依姐兒是怎麽有的?

多少人想爬侯爺的床,都沒爬上去,偏生她安姨娘爬上去了。

眼色動了動,心思兒通明的福嬷嬷,一向是老夫人用慣了的老人,當年還是老夫人的陪嫁。老夫人想的,福嬷嬷心裏都想着。

“老夫人,這等會兒燕鑲寺的祈福,可要安姨娘陪着?”福嬷嬷問道。

老夫人一聽,卻是想起來了,今兒是要去燕鑲寺祈福的。今天早上,被安瀾氣得倒是忘了。

原本,是要帶着安瀾一起的,只是安瀾剛剛被她砸破了相,倒是不好帶出門了。

真是個不省心的東西。眉頭皺皺,溫顏氏覺得心裏頭不痛快。

這景兒至今未娶,這永安侯嫡妻之位的人選,那是可要好好掂量掂量。

“罷了,帶着一塊兒去了。反正也不過是和老丞相夫人,說兩句體己話。”

福嬷嬷神色一動,“是。”

在外頭跪着的安瀾,被老夫人派了個人打發,只說要安瀾回去重新斂斂衣容,待會兒陪老夫人去燕鑲寺祈福。

安瀾點了點頭,乖巧得站了起來。只是跪得有些久了,一下站起來,慘白的臉,多了幾分痛苦神色,卻不明顯,倒是個能忍的。而一旁的彩浣,自個兒也是痛得受不了,哪裏有空扶安瀾。

采襲瞧了這主仆二人狼狽的樣子,也不免搭了把手,扶着安瀾。一握安姨娘的胳膊,可真是冷,都冷到了骨子裏了。還有,便是瘦,這麽細的腕兒,好像力道大些,就斷了。

一路上,待只剩兩人的時候,彩浣終于忍不住牢騷了,“老夫人怎麽能這樣呢,這剛剛罰跪在雪地裏那麽久。渾身都凍僵了。”

去燕鑲寺上香,那又是站又是跪,不折騰人命了嗎?

安瀾靜靜聽着,有空發牢騷,不如想法兒離了她身邊。呆在她身邊,除了能見着侯爺,幻想能爬上侯爺的床,還能幹什麽。

好容易到了安瀾的院子,那兩個粗使嬷嬷還窩在暖烘烘的炕上呢。

如此懶散,整個偌大的侯府,除了在安瀾院子裏,借她們八個膽子,那也是萬萬不敢的。

彩浣一見自己出去受了那麽大的氣,遭了那麽多的罪。這兩個粗使嬷嬷倒是乖覺舒服得很,立刻三步并兩步,要不是剛剛傷了膝蓋,她恨不得飛進去揪住那兩個老貨的耳朵。

“睡什麽睡!還不趕緊起來燒水給主子洗澡?”插着腰,彩浣心裏頭那個怒。把兩個老嬷子打發起來,自個兒一屁股做在暖烘烘的炕上,扯了被子蓋着,心疼自己這膝蓋,怕不是要廢了。

彩浣自個兒坐的舒服,剛剛被擰起來的兩個老嬷子瞧了這個小妮子,心裏也不痛快。這又是從哪受的氣,撒到她們身上來了。還給主子洗澡,她自個兒那屁腚子坐的倒是老實。

心裏不痛快,但到底不敢說出來。這彩浣畢竟是一等丫鬟,等級比她們高。這彩浣又不像安姨娘,是個牙尖嘴利的主,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安瀾站在門口,看着裏面發生的一切,不禁想着,前世自己都把自己作死了,怎麽就沒想過要整頓整頓自己身邊的人呢?

轉了身,向自己屋子走去。一開門,屋子裏還殘餘着芸香的味道。等會兒既然是要去燕鑲寺,那芸香是不适宜了,換個更清淡的香便是。左右,不能失了姨娘的身份,也不能僭越了姨娘的身份。

褪了身上已經濕了的外衫,露出了裏面的絲白亵衣。亵衣也濕了,正貼着那纖弱的身子。翻出了跌打的藥,安瀾坐在梳妝臺前,望着銅鏡裏的自己發呆。

額上的傷,倒是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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