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從洗手間回來的太宰治對剛剛發生的一切無知無覺——起碼中原中也是這麽認為的。彼時他已經把約定好的報酬打進後輩的賬戶、玩到隐隐發燙的手機放回桌上,托着腮若有所思地瞅着毫不自知自個兒剛剛從鬼門關晃悠一圈的年輕醫生重在自己對面落座,盯着此人那雙彎起來能叫人心跳不知漏多少拍的桃花水目,半晌才不得不承認真是上天偏愛眷顧,要是沒有這張臉,想必自己也不會有這麽多耐心陪他周旋。
但這樣想來也真是不可思議,自己一向對這種類型的人毫無興趣,即使真的英俊過人,過了最初短暫的欣賞期之後應該也就抛到腦後去了才對。中原中也百思不得其解,簡直要懷疑眼前這個人給自己下了蠱。
低頭拿紙巾慢條斯理将手上水珠細細擦幹的太宰治察覺到他目光,擡頭看一眼,神色平平,裝沒看見一樣接着垂頭擦手,龜毛得仿佛突然間有了強迫症;直到手上別說水珠,就連點水汽兒都不剩一點,對面看過來的目光依舊灼灼,他才終于無奈擡起頭,随意把揉成一團的紙巾扔進旁邊的煙灰缸,用讓人一看就想揍他的态度誇張嘆了一口氣:“你這樣……我可是真的要誤會了。”
猛瞪着他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中原中也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誤會什麽?”
然而太宰治只是笑,線條緊窄的下巴搭在交叉起來的雙手上,笑眯眯地不答反問:“那你看我做什麽?”
中原中也看他幾秒,直抒胸臆,實話實說:“想你怎麽還沒死。”
他開始本來是存着壞心思,想太宰治會不會被這句話吓到,話出口又覺得不怎麽對,這家夥被刀壓在脖子上都不怕,又怎麽會被這種小兒科吓到。
果不其然,太宰治聽了壓根就不痛不癢,還能心情愉快地同他耍嘴皮:“那必然死不成,難道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叫,禍害遺千年麽?”
中原中也啞然片刻:“……沒想到你對自己的認知還挺深刻。”
太宰治笑嘻嘻。
這時侍者端了小份的沙拉上來,中原拿叉子插了一片生菜葉子放進嘴裏,頓了頓,才帶着三分刻意七分漫不經心問:“說起來……你到底為什麽對我這麽執着?要是先前只喝酒時候遇見,你單純看中我這張臉也就算了,但眼下……”
這句話後面是什麽,他沒有點明,意味深長地斂了音,是相信對方能聽懂。
先前不了解的時候暫且不論,現在太宰治被他威脅過要挾過,還因為他卷進了上午的麻煩事裏,那為什麽還沒有想要遠遠離開他?——一見鐘情這個說法就不要用了,他還沒蠢到去相信這種小女生說辭的地步。
顯然太宰治也是這麽想,不覺得“一見鐘情”這個浪漫的字眼能蒙混過關,也知道這個問題要是一個回答不好說不定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所以他最終把叉子放下,輕輕一攤手:“那我逃跑的話,你就肯放過我麽?”
中原中也想都不想:“你做夢。”
“是吧?”太宰治笑了笑,把叉子重又拿起來慢條斯理從玻璃碗裏挑自己喜歡吃的東西,“所以說,比起這種逃跑會立刻激怒你的愚蠢辦法,還不如我老老實實的,乖乖順着你的心思做……暫時活長一點,說不定最後會出現什麽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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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理由倒是可以接受。中原中也想了想,覺得從這個回答裏挑不出什麽來,于是輕輕一聳肩,打算就這麽放過這個問題。
但是被放過的太宰治居然還笑嘻嘻地追問起來:“只說我也太狡猾了——中也呢?當時對我的第一印象是怎麽樣的?”
“都說了我沒允許你直接叫我……算了,随便你吧。”中原中也懶得搭理他,“沒什麽,就覺得你除了長得好看點,其他地方都挺煩的。”
“我猜也是。”太宰治低頭笑了一聲,“那現在呢?”
“什麽?”
“現在的話,”年輕而英俊的醫生歪頭笑盈盈地看着他,那雙鳶色的桃花眼中蘊着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長,“比起最初,你有喜歡我一點麽?”
“…………”中原中也被這個問題搞得心裏陡然莫名煩躁起來,他不耐煩地拿叉子一點對面,眼中警告意味明顯,“閉嘴,吃飯。”
這就是要生氣的征兆了。于是太宰治屈服于惡勢力,乖乖低頭吃飯。
深秋季節,吃完飯後外面的天早早就已經黑了下來,橙黃的路燈将下班回家的車流籠罩在其中,行走匆忙的路人們低頭趕路,都想要早早回到溫暖的家中。
因為某位不放心他會不會耍花招的殺手先生的堅持,所以太宰治在吃完晚飯後不得不多帶着一個人來到醫院準備交接夜班。中原中也穿着今天剛買的黑色衛衣,扣着兜帽跟着他走進心外科室,看見屋裏只有穿着白大褂的一個漂亮女人和看上去年紀還不大的青年,兩個人一坐一站,那個漂亮女醫生在聽到有人進來後連頭也沒擡,似乎從腳步聲就能聽出來來的人是誰。
她垂着頭在一個本子上寫着什麽,及肩的短發垂下來一縷在臉頰邊,一只惟妙惟肖的金屬蝴蝶發卡夾在她的鬓發間,上面流光閃過,讓人第一眼就能注意到她的美麗。
然後漂亮女醫生頭也不擡地開口,就連聲音都是冷冷淡淡的:“你再晚來五分鐘,這裏可就只有阿敦一個人了,太宰。”
對待漂亮的女同事,太宰治自有另一套笑法,嘴角眼梢都彎起來一點,看上去好看至極,又不至于顯得暧昧唐突:“有點事兒,來晚了~而且你這不是還沒寫完病例交接單麽?~”
與謝野晶子冷笑一聲,另一邊的中島敦沒有指責今晚要和自己一起值夜班的前輩遲到的勇氣——何況也沒遲到多久——于是他老老實實打了招呼:“晚上好,太宰先生。”末了他有些好奇地往對方身後看了一眼:“——這位是?”
太宰治大尾巴狼一樣洋洋得意地哼哼笑着,臉上神情還矜持地沒表現太過,身後尾巴卻早就翹到了天上去;與謝野晶子察覺到這份不同尋常的氣氛,終于擡頭,注意到跟着那個懶人來的還有另外一位,個子不高,站在太宰治身後,連衣兜帽遮住了大半個臉——好在女性在這方面大多敏銳,來人的側臉線條又好看得過分,實在好認,似乎近期在哪裏也叫她瞧見過這麽一張驚豔的側臉。
太宰治矜持接收着他們的目光,唯一遺憾是現在科室裏人不全,不值夜班的人都回家去了,沒能讓他揚眉吐氣完全扳回昨晚被衆人調侃的這一城。
他裝模作樣咳嗽兩聲,佯裝平靜地開口介紹:“介紹一下,這位是之前我給你們說過的那位,中原中也,現在是我——”
身後在低頭玩手機的人似乎從話音察覺到了他接下來想說什麽,于是眉頭一挑,兩道堪比刀子般淩厲的視線便從後方快狠準紮在太宰治背上,意思是禍從口出災從天降,是死還是要活你可掂量着來。
但太宰治不愧是臉皮厚到手術刀都刺不穿的有為醫生(中也:我信你的鬼話),頂着這種剝皮剜骨的視線也要堅強把要說的話說完:“——是我的男朋友。”
實習生中島小朋友睜大了一雙透亮的貓眼,因為太過透亮,什麽都清楚明白寫在裏面,所以能看清那雙眼裏震驚和好奇各占一半;而與謝野晶子不愧年長太宰三歲,沒小朋友那麽好糊弄,所以修長眉梢一挑,用懷疑的眼神和淡定的語氣做出反應:“哦……就是你昨天說的那個?”
太宰治笑眯眯往旁邊挪了半步,讓出後面人影,中原中也雖然心裏抱着一萬個不情不願,卻也知道這種說辭是最好應付一切“他是誰”“他為什麽在這裏”問題的萬能回答,所以摘下兜帽後垂眼斂去目光,輕巧一點頭:“你們好,我是中原中也。”
與謝野雖然半信半疑,覺得昨天還在苦情哭泣追不到心上人今天就把對方領回來了這種事情怎麽看怎麽詭異,但對面兩人相互承認,她身為局外人當然不好多說什麽,于是最終也只是露出一個客氣的微笑,沖對方點點頭:“你好,我是與謝野晶子,對你的事情早有耳聞。”
早有耳聞?中原中也眉頭都不帶動一下,想也清楚是身邊這家夥不知道在背後怎麽多嘴多舌。
一邊的中島敦見狀也忙禮貌微微躬身行禮:“您好,我是中島敦!”
“你好……唔,不用這麽客氣,我只是跟着太宰來——”後半句話自動消音,中原中也看着直起身對他露出一個大大微笑的中島敦,突然發覺這個剛才進來起就沒怎麽注意過的小青年長了一張蠻可愛的娃娃臉。
“……”
停了片刻,他才輕輕一挑眉。
太宰治倒是沒注意到自己心上人的眼神變化,他走過去和與謝野進行病歷交接,一邊翻看交接記錄一邊聽與謝野把今晚需要重點注意病情的幾個病人的情況詳細說了一遍。等好不容易交接完,兩位主治醫師回頭一看,發現那邊的兩個人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愉快聊起來了。
“欸……原來你還沒有畢業,是來這裏做實習生?”中原中也嘴角露出一點笑意,眼也不眨地把瞎話說得無比誠懇,“好厲害啊。不瞞你說,其實我當時上學的時候最初也是學醫,後來覺得太難不适合我,費了點功夫才轉了專業。”
“是嗎?”中島敦撓了撓臉頰,有點害羞,“其實也沒有那麽難啦……啊,不過平時的學習是挺苦的,期末考試時候也是,要背很多專業書。”
中原中也:“是嗎?這我倒是不知道……我對你們醫學生的事情還是蠻好奇的,你現在有空嗎?如果不介意的話給我講一下?”
中島敦:“啊,我一會可能要去查房……不好意思哦。”
中原中也:“沒關系,你要忙的事情要緊。”
太宰治:“…………”
認識那麽久,怎麽他從來沒見過這人還有這麽溫和一面的???當然,他也一眼就看出來中原中也不是說一見面就看上了科室裏的小朋友,大約只是下意識要對比自己弱勢又陽光向上的男孩子态度好一點,又覺得和敦說話比和他說話要輕松不知道多少倍,這才興趣上來想要多聊幾句讓自己開心開心。
但即使這樣,中也對敦君的那個态度——
身旁的與謝野晶子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然後挑了眉轉頭看太宰治,聲音抑揚頓挫:“男朋友?”
太宰治:“…………”
與謝野晶子看着身旁男人在沉默片刻後,走到一邊慢條斯理在襯衣外面換上白大褂,又摸出平時那副其實沒有度數、只是用來裝一裝學術高深樣子的金絲框眼睛架在鼻梁上,覺得此人頓時搖身一變,從花花貴公子原地變成了一個大寫的斯文敗類、衣冠禽獸,雖然那種風流勁兒被雪白的制服壓了下去,但另一種冷冰冰的危險氣息卻悄無聲息地浮了上來。
太宰治換好衣服回過身,冰冷鏡片後的那雙桃花眼輕輕眯了一下,十分溫和優雅又風度翩翩地笑起來:“對啊,男朋友。有什麽問題?”
“……”
與謝野晶子忽然覺得自己在一會走的時候應該推着敦去查病房,不能叫懂事天真的小朋友卷進這兩個大人之間的麻煩事裏。
而科室另一邊,正和小朋友輕松聊天來清洗自己被某人搞的不爽心情的中原中也忽然感覺一股涼意不知道打哪冒了出來,從尾椎向上,順着脊背飛快抵達大腦中樞。
他警覺地停下話音,擡起眼,狐疑地把目光轉向太宰治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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