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深秋時節,即使白天有太陽的時候還算暖和,但到了夜晚太陽落山之後,氣溫還是會不可避免地驟降——是那種一站在室外就能切身體會到渾身的熱乎氣都在從裸露在外的皮膚處迅速流失的冷法,讓每個被冷得下意識哆嗦一下的人在呲牙咧嘴搓了搓手之後都會感慨一聲:真是冬天到了。

冬天到了。

中島敦例行查房,因為他心好脾氣好,又長了一副讨人喜歡的娃娃臉,因此那些躺在這裏的病人大多喜歡看見他,覺得他一進來自己心情都能好上幾分,所以除了每天的值班排列外,查房最多的人就是這個今年來這裏實習的小朋友。久而久之,這個事做熟之後中島敦心裏也就有了衡量,什麽時候開始、用多長時間查完這一側走廊的十個病房、又用多長時間查完那一側走廊上的幾個胸壁靜脈炎的重症患者他都有數,一般按程序做完一遍之後,還能留下一點時間去其他前輩那裏旁觀學習。

九點半,中島敦查完了最後一個房間,因為這間病房裏只住着一位患了胸腔積液的老年人,所以他特地多呆了十五分鐘陪老人聊天,等對方睡下了才靜悄悄地退出來。關上門,站在醫院夜裏九點多還不算太安靜的走廊上,中島敦因為從另一側洞開的窗戶中灌進來的冷風而重重打了個哆嗦,走過去一邊關窗一邊嘟囔:“誰把窗戶開得這麽大……咦?”

正要關窗戶的時候他眼睛餘光一掃,看見樓下小花園裏的路燈下面站着一個穿着黑色風衣的瘦高人影,正低着頭看手中的手機,屏幕的亮光照亮了他臉頰旁邊垂下來的柔軟發絲,中島敦發現那兩縷頭發的末端是白色的。

……視覺系樂隊的成員嗎?中島敦心想。他注意到對方背上還背着一個似乎是用來裝什麽樂器的防水包,大大的一個長條形,單肩背着更襯出底下青年身形輪廓的瘦削,從二樓的高度俯視下去,能看見對方寬大衣領裏露出來的一小截漂亮鎖骨。

中島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臉紅了一下。然而他腦子冒出來的下一個念頭卻是:

這個人,穿這麽薄站在外面,不冷麽?

冷嗎?其實是有點冷的,不過芥川龍之介常年穿這麽少,習慣了也就不覺得這個氣溫下穿成這樣有什麽不對了。他昨天才從北海道那邊執行完一個任務回來,那裏的溫度已經快要直逼個位數,芥川龍之介也不過是把薄風衣換成了厚的而已。

不過當然他也不是喜歡大冷天的站在外面挨凍,他現在在這裏,純粹只是因為在等人,結果等的人沒下來,倒是下來一個毫不相關、從剛剛起就一直在看他的年輕醫生。

端着一杯用一次性紙杯接的熱水跑下樓的中島敦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反正腦子一熱就接了水跑下來(好在他平衡感超好,一路這麽跑也沒灑出一點)到了花園裏,然而等真的到了走到青年面前他又忽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捧着杯熱水低頭想了半天才鎮定地問對方:“……要不要喝水?”

…………我看你才是腦子要進水。話一說出口他就想把剛剛的自己一巴掌扇飛,兩個人沒見過面沒說過話,上來就問人家要不要喝水,對方不把自己當成神經病才怪。

中島敦簡直尴尬地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過好在對方看上去是個寡言的性子,話不多,聽到他說話轉過臉來的時候,中島敦才終于看清這個人不止是看上去冷,就連他眼角眉梢中都透出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淡意味。

然後這個沒什麽表情的視覺系樂隊成員(實在是第一印象作祟)皺着眉沉默兩秒,接着才聲音平淡地開口:“不用了。我在等人。”

“等人?”中島敦好奇,“是病人家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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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沉默了一下:“不……我有一個前輩在這裏。”

“哦……”中島敦撓了撓頭發,他本來就不擅長與別人交談,恰逢交談對象寡言的話,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啊,等很久了嗎?芥——”好在突然有人救場,另一個聲音突然從後方出現,中島敦幾乎是感激一般地轉過身,驚訝發現來人居然還是個熟人。

不,熟人大約算不上,他們只是剛剛通過太宰先生才認識而已。

中原中也沒想到後輩等他的地方還有別人在,愣了一下好歹是沒随便把芥川的名字念出來。花園裏的路燈不算暗,他一眼就看清了站在那裏的小朋友是剛剛那個他覺得長得還挺可愛的中島敦。

“這麽巧,敦君你也在這裏?”他面色如常地打了招呼,眼神卻詢問地看向後輩:什麽情況?認識?

芥川龍之介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示意只不過是湊巧。随後他趕在中島敦說話之前走過去一步,從兜裏掏出一個小東西遞過去,聲音平直地開口:“紅葉大姐讓我送過來。并且讓我轉述說:你那輛車最近就先別開了,暫且先開她這輛。”

中原中也接過來一看,是一把小小的車鑰匙,挂着的挂墜是那個有名的“HD”車标。

芥川龍之介:“她還說,你知道停在哪,自己去開就是了。”

中原中也把鑰匙收起來,沖這個辦事可靠的後輩點了點頭。

芥川見任務完成,也就沒有在這裏多呆的意思——他不怎麽喜歡醫院這類地方——微微颔首就準備走人。走之前他沉默了幾秒,似乎是考慮了片刻,最後大概是覺得沒什麽所謂,以後大約也不會再見到了,所以他接着轉頭對中島敦也輕輕颔首致意,算是對剛才他的好心的一個回複。

中島敦愣了愣——結果等人走遠了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又臉紅了。

同中原中也走在回去科室的路上,中島敦還在回憶那個視覺系樂隊青年對自己那極輕微的一個點頭,感覺自己走路都在發飄,等他都已經在考慮這個人所在的樂隊是在哪裏演出、什麽時候有演出這種問題的時候他才忽然反應過來一件事,那就是對方好像并沒有告訴自己他就是玩樂隊的。

這要怎麽辦啊……他開始發愁。

另一邊的中原中也的心情比他好不到哪裏去。他沒忘記自己是因為什麽才大冷天跑到外面來挨凍,全都是因為屋裏有個有時候他恨不得一刀下去了事、但暫時又不太好動他的男人在那裏礙眼。中原中也一方面覺得太宰治真倒黴,好巧不巧被卷進了自己的事情裏,另一方面又在心裏咬牙切齒,那個男人給自己帶來的麻煩(大姐的啰嗦、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麽的彎彎繞心思、偶爾會讓自己莫名其妙煩躁起來的行為統統都算進麻煩的範疇裏)一點沒有少到哪裏去,兩個人半斤八兩,誰也別指責誰了。

互相都是大麻煩——但他雖然是因為沒別的借口所以和中島敦一起回來了,卻還不知道要怎麽面對對方。

是裝剛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不行,那他多憋屈啊,就跟被白白占了便宜還要忍氣吞聲一樣、

那他也去摸對方一把調戲回來?

……怎麽想怎麽感覺還是對方占他便宜啊。

中原中也面無表情跟着中島敦上電梯回到十四樓的心外科,大腦裏的思緒長到大約能繞這個醫院一整周,結果他們推開門回去的時候,屋子裏卻并沒有人在。

“……”

中原中也心裏下意識打了個突,一瞬間把剛剛所有糾結抛到一邊心念百轉,以為對方是故意激怒他,就是為了趁他出去的這個功夫順利逃跑。

長相漂亮的殺手先生的臉色瞬間就陰沉下來。

另一邊中島敦倒是身邊人的變化無知無覺,他探頭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室內,似乎猜到了發生了什麽事,正巧另一邊有護士小跑經過這裏,看見中島敦順便喊了他一聲:“剛剛推來一個車禍急救的,太宰先生半分鐘前剛剛和普外那些人一起上了聯合手術臺,阿敦你要是想見習的話現在還趕得上!”

中島敦匆忙道了謝,轉頭對中原中也說:“那不好意思啊中原先生,你在這裏等一等吧,我先過去旁觀學習了。”

“嗯?……哦哦,沒事,你去忙。”中原中也眨了眨眼,聽聞太宰治是去手術,好像還是個蠻麻煩的大手術他才把方才冒出來的殺心不動聲色地掐滅在火苗狀态,默默把滑到掌心的小匕首收回去,“我在這裏等就行了,不用在意我——你們大概要忙多久?”

中島敦想了想:“這個要看情況,不過要是普外的醫生也在的話那就不好說了,可能情況很嚴重,忙到早上大概也是有可能的。”

“早上啊?”中原中也有點吃驚,轉念一想好像也對,那些電視裏電影裏的手術時間差不多好像也是要這麽久。

接着他就看着中島敦一路小跑,匆匆跟着護士跑進另一邊的手術通道去了。

“……”

現在屋子裏正兒八經就剩下了他一個人。

嘆了口氣,覺得這一晚上還真是要注定在無聊中度過的中原中也關了門,找了一處正對着空調的位置坐下,吹着呼呼的暖風玩手機,上網、玩小游戲、對紅葉大姐道謝、和業界裏其他有些交情的人聊天,等再注意到的時候發現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然而太宰治那邊還是沒有絲毫要結束的意思。

該不會真像小朋友說的那樣,要一直忙到早晨吧?他默默想。

他坐的位置正巧是太宰的位子,太宰治的桌面上極其幹淨,只放了一個水杯一個書架和寥寥幾本書,剩下的包括抽屜裏就是大家都有的病例記錄,只從桌面擺設看的話,實在不會讓人覺得這張桌子的主人是太宰治那麽一個輕佻風流的性格。

當然……要是那只是他裝出來的表面,那就說的通了。中原中也面無表情地拿起太宰治的水杯看了看,發現這個杯子幾乎沒有被用過的跡象。

他輕輕挑了下眉,動作停頓幾秒,然後才把杯子放回原位。

不過那也和他毫無關系,總歸太宰治最後,也是要死在他手中的命運——

殺手先生心平靜氣,低下頭又玩起了手機。

之後就真如中島敦所言,一個晚上過去了。

早晨天蒙蒙亮的時候,在這裏無聊了一整晚的中原中也才聽到門口傳來一點響動,他敏銳擡起眼,發現和頭一晚他離開前沒什麽區別的太宰治推開門走進來,大約是剛把洗手服脫下換回那身襯衣西褲,因為他一邊走進來還在一邊打領帶。

除此之外的區別,也就是太宰治臉上因為精力高度集中一整晚而難得顯出的幾分不易察覺的疲憊了。

中原中也的視線默默跟着他一路走進來。

唔,工作狀态的太宰治……好像也挺好看的。

跟在太宰身後走進來的還有一個醫生樣子的人,拿着本子似乎在和他核對确認一些事情:“現在心率血壓血氧都恢複了正常,開了一條靜脈通道,要追加開一條外周麽?”

“要開,而且需要追加挂一袋500ml糖鹽。”太宰治松松系好領帶,又去扣他的松開的袖扣,垂着眼回答問題時的聲音冷冷淡淡,“之後的措施該怎麽做、怎麽做比較好,你不該來問我,去問你的前輩——我只是個心外科的醫生,佐井君,不是你們麻醉科的。”

“但是太宰先生您什麽都懂什麽都會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嘛。”麻醉科的實習生嬉皮笑臉,“就當教導後輩了,太宰先生?”

我才沒有這麽煩人的後輩。太宰治在面無表情,心裏實在是有點不耐煩。

他忙了一整晚,這種聯合手術本來就累人,好不容易下了手術臺還要有一個煩人的跟屁蟲跟在身後,怎麽想心情都不會好到哪去。到現在還能嘴下留幾分情面,太宰治覺得自己最近幾年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好了。

好到總有些人會毫不在乎他的臉色,不長眼睛就往自己跟前湊。

心裏正想着要怎麽把人打發走,他的右手忽然被人接了過去。太宰治愣了一下,看見中原中也懶洋洋伸出手,幫他把最後一顆怎麽也沒扣上的袖扣扣上了。

實習生這才注意到屋子裏還有一個沒見過的人:“咦,你是?”

太宰治低頭,和坐在自己面前的中原中也對視。

中原中也仰着線條緊窄的下巴,和眼前的英俊男人對了幾秒意義不明的眼神,半晌才忽然一彎嘴角,開口回答那個實習生的問題:

“你好,我是太宰治的男朋友,初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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