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不同宿舍後, 許燦跟郭曉雅見面頻率變得有點低。
特別郭曉雅還是愛翹課的人。
天慢慢變涼, 剛進階梯教室, 許燦發現空調都開起來了。童明月最近三天兩頭出差,還很多是國內外出差,想給她做夜宵也沒機會。
初冬, 中午刺眼的光從窗外照進來,斜斜鋪在地上蔓延到講臺。老教授一進教室, 先板着臉把空調關掉, 才開始講課。
“……”
許燦好好地上着課, 玻璃忽然被人從外面敲了敲。
她吓一跳。
轉過頭,就看見郭曉雅站在灌木叢裏, 躲在窗簾後,盡量避着講臺上老師的目光,張大口型,小聲說:“出來, 去吃飯呀~”
許燦:“……”
許燦猶豫幾秒,站起身,一下把藍色的窗簾拉起來了。
郭曉雅:“……”
她愣在軟軟的泥土裏,簡直不敢相信, 忙掏出手機給她打電話。低着頭按撥號, 放到耳邊,就聽見已關機。
太陽底下, 她懷疑自己是按錯了。
她調高屏幕亮度,再打過去還是關機。
原地傻了好久, 又敲敲玻璃,許燦還是沒有把窗簾拉開。
正當她站在灌木叢裏,思考着是沖進教室把人拽出來,還是算了吧。苦思冥想地掙紮時。
背後,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
“吃飯?”
“我靠!”
郭曉雅差點跳起來。
許燦笑得眼眸彎彎的,垂下眼,把手機的飛行模式關掉。
就知道她要打電話。
拉掉窗簾,下一秒就開飛行模式,然後收拾好東西悄悄地走出教室。
“哇你故意的!”郭曉雅終于反應過來,“你這人,臉白心黑啊。”
許燦不置可否:“吃什麽?”
……
時間還早,食堂裏空蕩蕩的。
郭曉雅坐下就抱怨說:“日語好難學,光動詞就這樣變化那樣變化的全得記住,我又不是孫悟空,學不會七十二變啊!”
許燦放下餐盤,還沒來得及沒說話。
“你忙實習忙兼職還忙家教,三份工作,加上高到變态的績點,游刃有餘的,”郭曉雅皺着臉,筷子把魚肉戳爛繼續抱怨,“我感覺我就是個廢物。”
“日語動詞變化多很難學?”
許燦看她一眼,“再多能有我們化學變化多?你個不聽課,分析化學都能靠考前兩天狂背筆記不挂科的小天才,敢自謙成這樣?”
郭曉雅頓時樂了:“靠,你是在哄我嗎?許燦燦現在不得了了啊。”
她心情好了,眉毛一揚說辭立刻變了:“那倒也是。日語可簡單了,都是從我們老祖宗的語言裏撿走去發展的,學着像是祖宗來看曾孫似的。”
許燦笑了笑:“那你好好學。”
“對了,”郭曉雅想到挺嚴肅的事,認真地說,“你在那課題組打雜幹得不錯的吧?我學姐跟我講,今年畢業論文時間貌似要提前。”
“提到什麽時候?”
“具體還沒定,其實也不會非常早,但是聽說顧儀她們都開始聯系導師了。我就是想提醒你,你家童教授最近是大熱門,沒有之一的那種熱門。先下手為強!”
“……再說吧。”
郭曉雅看她完全沒在意的樣子,想想又笑了:“對,這種畢業論文導師,還不是童教授看心情要不要當的……他們怎麽配跟許燦燦搶,是不急。”
—
奶奶提前一個多月就打電話來問,她什麽時候回家。
這次寒假,再不回家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許燦算了下,大概幾號全部考試結束,買幾號的票比較方便和劃算。跟奶奶說好了日子。
回家這天,剛出火車站還是好好的大晴天,轉眼間就灰下來。風一刮起來,大片的烏雲緩緩地朝這兒來,往頭頂壓,天色很快變得陰暗沉黑。
許燦拖着行李箱,在大雨傾盆之前的一兩步,趕到家裏。
幾乎是前後腳,窗外就開始下起雨。
“正好沒淋到雨,”老太太打量着許燦,滿臉笑容,要拿她的行李箱,“妹妹越來越漂亮了,這标致的。讀書辛苦了……”
拉着許燦的手,絮絮地說着話。
早就準備好了飯菜,她坐下來就開吃。
爺爺身體不好,吃完飯,很快得躺到床上去。奶奶推着他先回房間裏。
許燦吃完飯,站起身收拾碗筷。
“放着放着,”老太太從房間出來一看見,就小跑過來,搶掉她手裏的碗筷說,“這不是大學生要幹的事情。”
“大學生要幹的事情我都幹完了,”許燦無奈,“現在回家了,奶奶。”
“回家了就不是大學生了?”
“許家門裏好不容易能出個大學生,就算把碗砸了都輪不到讓你來洗的,奶奶還沒死,胳膊也還在呢,”老太太瘦矮,但力氣很大,一把搶過那些碗筷。
許燦又不能真跟她搶起來。只好看着她洗,在水流的聲嘩嘩裏,想到從前的很多事情。
她以前是幫做家務的。
個子剛比竈臺高時,就踩着小板凳燒飯做菜,掃地拖地也會幫忙。
後來到六年級,她的書包越背越沉,放學時間也越來越晚。
有次天黑下來才到家,進門前鄰居也剛下班回來,遇上,笑着誇她是個大學生的樣子。
奶奶聽見也笑,說,女孩也就小時候讀書厲害,到時候還是你們家兒子成績好的。男孩子麽,貪玩,等初中曉得要讀書,成績一下就竄上來了。
跟鄰居阿姨說說笑笑了兩句。
可到初中,鄰居阿姨的兒子成績繼續吊車尾,幾千塊送進補習班也沒用。而許燦跳級去念高中了。
每次都是第一名,無數個第一名。
奶奶終于意識到,周圍鄰居們的話不是随口說着奉承玩的,孫女是真的讀書好,是能考大學的,大學生。
于是她再也不讓她做家務,看見她碰掃把還罵她。
給她盛飯,一碗白米飯都要壓一壓實,怕她肚子餓,還會來接她放學,帶着東西給她在路上吃。
公交車七站路,再走十幾分鐘。許燦本來三年級就是自己回家的了。
許燦很小就知道,奶奶喜歡她疼她是真的,但也是有條件的。
吃過飯,打開電視機調到新聞臺。廣告裏在講新年送禮不送禮的。
奶奶眉毛立刻皺起來,臉拉下來,很不開心地說:“小的是回來了,老的還在外頭躲着呢。可憐哦,你爸爸,有家不能回的。”
許燦:“……”
她沒說話,但已經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麽了。
果然,老太太扭過頭,看着她的臉嘆氣。
“你爸小時候那麽疼你,現在你長大了,就不能幫幫他啊?我跟你爺爺老就老了,不拖你後腿,你就那麽一個爸爸,你不能費點心幫幫他?”
許燦說:“我今年賺的那幾千塊,交掉學費,其他全轉到奶奶你的存折上了。”
老太太繼續嘆氣:“奶奶知道你也不是良心的。”
轉而說:“談男朋友了嗎?談了可以帶家裏吃飯的呀,學校裏有沒有我們這邊的本地人?挑對象,眼睛要睜睜開的,不三不四的窮人家不行。”
許燦淡淡地說:“奶奶,我們家就是不三不四的窮人家啊。”
“……”
老太太被她噎住,擰着眉又說:“你那小學同學,以前就住公園那邊的芳芳記得吧?前不久剛辦的酒席,男方聘禮給了小一百萬嘞。那麽多錢。”
許燦有加小學同學的群,群裏甚至連當爸爸媽媽的同學都有了。
她念的民工子弟小學,大多數同學都辍學,除了她,好像沒有人考進高中。但也有些家裏做生意做起來,變有錢的。
許燦和藹地給奶奶補充信息說:“然後芳芳媽媽又往裏添了五十萬,全部當嫁妝的,她家裏還另陪了一臺車,光車就幾十萬呢。”
老太太:“……”
她瞪着許燦,擺手說:“芳芳那丫頭長得難看,嫁妝不多怎麽嫁出去啊!你不一樣。”
許燦輕巧地說:“對,只要別人不嫌我是不三不四窮人家的姑娘就好。”
“什麽不三不四窮……”老太太一張臉拉得馬臉一樣長,“你別亂說,你爸也就這些年混了些,以前他當木匠,哪裏不是客客氣氣叫聲許師傅的。”
廣告結束。許燦看着新聞,不跟她繼續說了。
她爸爸以前當木匠确實幹得不錯,早些年家裏不愁錢,只是他愛賭錢愛喝酒,帶徒弟還坑徒弟。名聲本來就不好,家具廠發展起來後,代替了絕大多數的木匠工作。
接活變難了。許慶國也還能接到活,卻懶得繼續幹這種要求變高錢變少的工作。
他跟狐朋狗友去工廠去工地也跑過長途貨車,什麽都幹不長,做小生意也賠本。慢慢就變成一個游手好閑的老賴了。
遠香近臭。
許燦在家裏待了幾天後,越來越常聽奶奶抱怨,怨她這個大學生不給家裏想辦法。催她談朋友,話裏話外都想讓她找個有錢人結婚,讓老許家飛黃騰達起來。
許燦在家裏待得心情抑郁。
但只要開口,露出些想要提前走的意思,奶奶就會立刻露出可憐巴巴的神情,又是埋怨自己,又是責罵爺爺咳嗽煩人。
許燦走也走不掉。
後悔被問幾號開學時,不應該說實話。
她吃完飯,怕又被奶奶拉着說話,借口說出門散步消食。
躲到以前玩的小公園裏。
公園花花草草,健身器材還是記憶裏的模樣,稍微舊了些。其他好像沒有任何變化,連玩耍的小孩,都跟當年和她一起玩耍的那些挺像的。
許燦坐在旁邊,發呆,聽着周圍人用方言熱切地聊天。
“欸。”
“诶呦,剛剛下樓怎麽沒看你的哝。”
許燦家裏晚飯吃得早。這時候,天還沒完全黑,很多大人才接完小孩回來,上學的直接帶回家寫作業,讀幼稚園的還能在公園玩會兒。
她的視線前方,有個穿粉棉襖的小女孩,臉圓嘟嘟的,白白的皮膚,臉頰還有塊紅紅的圓暈。可愛極了。
許燦看着她,她也好奇地跟許燦對望幾秒。
但很快轉移目光,不再感興趣,拉了拉跟鄰居攀談的爸爸仰頭說:“抱!”
“诶呀,”老阿姨笑起來,逗她說,“都快七歲了還要大人抱啊?囡囡還沒長大啊?”
小女孩翹着嘴巴,不太開心地別過臉,不去看她。
她爸彎下腰來,胳膊托着她的腿彎處一把抱起來,另一只胳膊摟着她腰。小女孩熟悉地勾着他脖子,肉肉的小下巴瞌在肩膀上。
兩人沒聊一會兒。
小女孩又不太高興了,踢了踢她爸:“走……”
“囡囡要走了啊?”男人很順從地對她笑了笑。
跟鄰居說,“那我們先上去了,明朝會。”
“明朝會。”
男人抱着女兒走幾步遠,笑說:“怎麽急着回家啊,是不是困啦?爸爸抱着,先睡。”
“不……”
“那是不是餓啦?飯沒有吃飽啊?外面攤子上的烘山芋要不要吃啊?”
“不。”
走出公園,聲音漸漸變淡……
“囡囡喜不喜歡爸爸?”
“不……”嬌嬌的。
許燦被小女孩的連續三個“不”字,逗得唇角彎了彎。
旋即眼眶一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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