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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私人醫院靜如療養院, 沒有公立醫院的人滿為患,即使導診臺兩個護士交流也是用第三人聽不清的音調。
常鳴已感覺到蔡堂燕的緊張, 她明顯往他這邊縮,而實際上常鳴也淡定不到哪裏去, 但作為一個男人,總要表現得比女人堅強,才叫她有依靠。
跟醫生确定手術方案時, 聽着那些從手機搜索裏出現過的詞語,依舊感覺如初見般陌生。常鳴希望這種陌生帶來的壓力可以把蔡堂燕吓退,但顯然願望落空了, 蔡堂燕不住點頭, 像是對醫生的話毫無疑問。
最後被醫生反問有什麽問題時,她看了常鳴一眼, 磕磕巴巴地問:“這個……對以後……真的沒什麽影響吧?”
醫生在口罩後邊笑,眉眼溫和地彎起來,“像我剛才說的,無論哪種情況風險總是會有, 只是我們會盡量降到最低。即使生小孩也有一定程度的風險呢,是吧。”
這種違反自然常規的決定讓蔡堂燕産生動搖, 沒有人比她更希望安定與平穩, 老年人的心态出現在二十歲的年輕人身上,委實不尋常。但即使有熱血有勇氣,她也不希望消耗在這樣的時候。
“如果沒問題呢,我就給你們開單, 繳費後做了常規檢查就可以收入院,我們也好安排手術時間。”
蔡堂燕又看向常鳴,當然是他來繳費,而此刻他充耳不聞,雖然他也是共犯,但他不願做那個揮刀的劊子手。
蔡堂燕咬咬下唇,說:“開吧。”
這一開口,重擔便傾斜向她那一邊。
除了診室門口,常鳴取過她手中單子,蔡堂燕極為敏感,低喝道:“幹什麽?”
常鳴為她的斥責愣住,緩緩垂下手,用一種比剛才那些護士交流更低沉的語調:“燕子,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常鳴方才的躲閃叫蔡堂燕心灰意冷,她需要有人同舟共濟,而不是推卸責任。蔡堂燕把單子拈回來,“肉長我身上,你要不願意,我自己來……”
話說到這份上,已是将自己和他逼進死胡同,進退兩難。順了她,他心裏石頭難卸;要逆反,他又不能囚着她。她說得沒錯,主動權仍然在她手上。
單子又回到他裏,這一刻他對她是真真切切起了怨恨,恨她的冷情,更恨自己的疏忽與無能為力。
希望你以後回想今天,不會後悔。常鳴想把話甩她臉上,但還是放棄了。負面情緒除了銷蝕彼此,毫無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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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繳費、辦入院手續、檢查的一項項完成,蔡堂燕離那間手術室越來越近,她換上病號服躺到病床上時,常鳴剛才的複雜情緒全然消失,取而代之除了擔憂再無其他。
松松垮垮的粉色病號服挂在她身上,平日健實的她顯得羸弱起來。蔡堂燕雖然偶有精神頹靡,但幹活時總是勤快利索,給人無病無災的精神狀态,而此刻她看上去脆弱得不堪一擊,像幹枯稻草人套在麻袋裏。
常鳴握住她的手,蔡堂燕自然回握,那份冰涼似乎要滲到他的血液裏去。
“我、我有點緊張。”她坦言道。
常鳴兩只手包住她的,做最後一次掙紮,“那咱們別做了,回家去好嗎?”
蔡堂燕沒有回答也沒有搖頭,而是閉上了眼。
常鳴額頭抵上他們包握的手上,聲音嘶啞:“……那我陪你,我在外邊等你。”
手術半小時。常鳴回想自己被推進去的時候,可時間久了感觸早已模糊。他只在外頭坐着,手機震動掏出來看了一眼,又像沒收到任何消息重新塞回去。
手術室門終于開了,一位女醫生出來,常鳴忙站起來,不知怎麽的想到對方會不會捧着一鐵盤血肉模糊的組織出來,讓他确認一下。幸好沒有,對方兩手空空。
“家屬是嗎?已經成功取出來了,還需要先觀察一會,等下再推出來。”
他點了下腦袋。醫生又進去了。
只是局麻,蔡堂燕被推出來時人還清醒着,愣愣盯着天花板,身上蓋了一條薄被。
“感覺怎麽樣?”
蔡堂燕沒什麽表情,“沒什麽感覺,麻藥還沒退。”
“想睡覺嗎?”
“不太想。”
“不累嗎?”
“一點也不困。”
“餓不餓,一會胡嫂送飯來,有什麽特別想吃的嗎?”
她搖頭,“什麽時候能回去,我想回去。”
“我們先觀察幾天,沒事再回家,我在這陪你。”
蔡堂燕看到他眼裏的血絲,想安慰又不知如何開口,只好拉拉他的手。
常鳴說:“想聽書嗎?我給你念一段。”
“哪來的書?”
常鳴掏出手機,點開一個PDF文檔,滑了幾下随便停在一段,照着念了起來。
蔡堂燕細聽一會,“還是那本?”
常鳴停頓,“要不你想聽別的?說個書名我搜一下。”
“繼續吧。”
于是那道低沉的男聲又回到飽滿流暢的英文發音上。
胡嫂在門口遲遲沒有進來,門上小窗裏常鳴攬着半躺的蔡堂燕,一只手拿着手機嘴唇一張一翕,蔡堂燕也斜眼瞅着手機屏幕。兩人時不時對視一眼,好像在讨論什麽。
晚上胡嫂陪夜比較方便,常鳴自個先離開,但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上次和謝雨柏他們見面那家店。正巧謝雨柏在群裏喊周末無聊,常鳴便告訴了地址。
謝雨柏問:哪個包廂?
而常鳴不再回複。
謝雨柏剛步入前廳,吧臺邊一個背影吸走他的注意力。這個時間點還未到夜高峰,店裏客人稀少,在吧臺邊更只有常鳴一個。
“不是吧……”謝雨柏自言自語過去,手搭他肩膀上拍了拍,“還真坐這裏啊你。”
常鳴頭也不回,“你不是說要看妞嗎。”
謝雨柏環顧全場,笑道:“這個時間點別說妞了,男的都沒幾個。”
“王琢沒來?”
謝雨柏故作失望,“我來你還不開心了?”
“我找他有事。”
謝雨柏大言不慚,“跟阿柏我說還不是一樣。”
常鳴掃了他一眼,他的确需要一個傾訴對象,王琢最佳,謝雨柏……只要他不出聲還算湊合。
“我們今天去醫院了。”
話說出口,壓力并沒有被分攤出去零星半點,依然還在,依然壓在他肩頭和心上。連傾訴也無法消遣的愁悶,也只有讓之繼續埋在心裏,潰敗,腐爛。
“……”謝雨柏這回不知腦筋沒轉過彎還是突然體貼了,沒有發話,自個打理自己叫了酒,又讓人替他滿上。他去碰常鳴的杯子,說:“幹。”
謝雨柏也尴尬,如果是意外或者不得不拿掉,他還可以安慰一句:沒事,你來還年輕,以後可以生個足球隊再捎上替補。但常鳴顯然不屬于這樣的情況。
“不知道跟她說什麽好,好像一下子沒話說了。”
謝雨柏也詞窮,又去碰碰杯口,“一醉解千愁。”
常鳴說:“我明兒還要去看她,不能喝太多。”
“那就盡量喝,來。”
常鳴主動去碰杯,“她酒量比我好,上回跟她喝過一次,到現在還沒第二回……”
謝雨柏說:“誰讓你藏那麽深,多帶弟妹出來走動走動。”全然忘記上回對蔡堂燕的不滿,如今只為先穩住眼前人。
謝雨柏等待長篇故事,可常鳴只抛出個楔子便再無下文。謝雨柏怕他變成怨婦喋喋不休,但沉默下來氣場森冷,還不如當怨婦。
常鳴握着酒杯呆呆看着前方,然而對面牆上的裝飾并無特別之處。謝雨柏不敢打擾,盯着他的側顏,才不過一杯酒的時間,常鳴的眼睛變得有點奇怪。謝雨柏慌忙摸索身上口袋,除了手機錢包一無他物,有看向吧臺,紙巾盒在另外一頭,他滑下高腳凳走過去取,回來時常鳴位子已經空了。
“哎,鳴子?”謝雨柏四下張望,常鳴身影已經混進店裏的昏淡光線中,朝着門口走去。
謝雨柏鬼使神差沒有追上去,坐回自己位子,順便用手裏紙巾抹了抹嘴角,喃喃一聲:“哎喲我的媽……”
蔡堂燕在醫院住了一晚便回去了。常鳴幫她請了兩個星期的假,她還在試用期沒有假期,請的全是無薪假,本以為她有異議,他還準備擡出“你不能仗着年輕就不注意自己的身體”這段說辭。但蔡堂燕只表示知道了,再無其他疑問。
常鳴周一也請了一天假陪她,哪怕她說不用。這幾天他們做得最頻繁的事不是交談,而是一個念書一個聽書,明明與他們日常差之千裏的故事、與中文迥然不同的語言,卻微妙地盛了他們交流的工具。
周二一大早離開家,常鳴莫名覺得松了一口氣,如今他更寧願和工作呆一塊。
到了公司秘書告訴他有位客人等着,常鳴問是誰,秘書說那人自稱教授,但是沒有預約,離開會還有十來分鐘,問他是否要見一下。
常鳴愣了一下,想起王琢的話,情緒一轉,這工作似乎也變得不愉快起來,周遭像沒了他的容身之所。
“我看看吧。”常鳴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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