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夜夢

賀昱出征兩個半月後,京中忽然四處流傳他被反軍圍困于元邙山,生死未蔔的消息。

一場邊境的叛亂,連朝廷的大軍都束手無策,一向歌舞升平的京城漸漸起了慌亂,坊間甚至有人謠傳,說叛軍勢如破竹,不日就會攻入京城,有些活泛的人家,已經開始想辦法逃難了……

朝堂上也不安寧,要知道,賀昱是目前勢頭最盛的将領,是以先前才會有人提議派他去剿匪鎮亂,也得了天子的贊成。這位沒甚作戰經驗的皇上以為,只是區區幾個農民作亂,派出朝廷最年輕有為的将領,平亂是輕而易舉的事,卻沒想到,這些叛軍竟這樣難對付,來自西南的折子一次次遞上,每每都稱大軍主力被叛兵引至元邙山圍困,戰況僵持,而主帥賀昱未見蹤影。

有大臣谏言,應派兵增援,亦有人較保守,建議先靜觀。皇上一向不是個有主見的人,覺得誰都有理,不知該聽誰的好,不過雖沒個準主意,但連日來與幾位權臣日日商議,總算做了回勤政的君王。

外界都已經風風雨雨,料想肅王府的兩位主子更是寝食難安了,畢竟于別人而言,賀昱是将,是臣,而于他們而言,那卻是唯一的孩子。

亥時已過,肅王爺才回到王府,一進門,就見早已等候多時的王妃迎了上來,焦急問道:“王爺,怎麽樣,昱兒有消息了嗎?”

肅王一如既往的沉着臉,搖頭道:“上一封軍報昨日才至,最新的,也得要再等三天後才能到京。”

王妃眸色一沉,緊跟着又問道:“那皇上可答應派兵增援了?”

肅王爺沒出聲,王妃便也自己知道了答案。

茫然了一會兒,做母親的終于悲戚道,“這一天一天,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是個頭!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叫他去習武帶兵!”

兩人此時才進府沒多久,并未在房中,聽她這樣說,肅王爺面色一凝,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随即把人匆忙拉去房中。

現如今的朝局看似安穩,實則複雜,誰也不能保證,肅王府外看似匆匆經過的行人是不是某處派來的眼線密探,畢竟當初新帝登基前,他們這幾個親王,才是最受忌憚的人,雖然幾年過去了,他知道,這位新帝治理國家沒什麽過人之處,但猜忌心卻不遜于以往任何一位帝王。

回到房間關上門,王妃終于哭出聲來,問肅王,“王爺,昱兒是您唯一的孩子,您不心疼嗎?別人不管,您怎麽能也不吭聲,您無論如何也要把昱兒救出來啊!”

唯一的孩子危在旦夕,肅王當然不好受,只是七尺男兒,尊貴的親王,不能如婦道人家輕易就會落下淚來罷了。肅王嘆道:“我當然不想昱兒有事,只是成王他們說的對,此時前方吉兇未蔔,雙方僵持于元邙山,外人并不明具體戰況,此時貿然出兵增援,并不算上策。”

“成王?”肅王妃疑問道,見夫君點頭,她忽而冷笑起來,“這個時候,他倒又關心起朝廷來了……明明是他自己的封地,他怎麽不去出征?”

不用夫君制止,肅王妃自己就不再說下去了。

當今四個親王裏,只有成王肅王是疆場出身,戰功赫赫,曾經兩人均被分封,一在西南,一在西北,使大陳十餘年間都不曾被外敵進犯,但自從先帝登基,因忌憚藩王勢力,一步步将他們遷回京城,以至于封地的名聲還在,他們卻沒了任何職權,除過偶爾打仗的時候要用到他們,其餘時間,他們與其餘的閑散皇親沒有任何兩樣。

而此次出征,明明戰亂生在西南成王的地界,明明他最熟知地形,他卻以身體不适為由,硬是避在了家裏,而他的幾個孩子素日在外人面前都是一派纨绔的形态,仿佛無人成才,朝廷自然不敢輕易派到戰場上,是以撿來撿去,皇上才會派了賀昱。

肅王近幾年才回過味來,其實若無奪權之心,又何必對這江山赤誠以待呢,畢竟你的一番忠肝義膽,落在掌權者眼中卻成了野心勃勃,倘若這個皇帝有雄才大略,他還心裏還能舒服一些,但被這樣一個庸才牢牢握在手中,任何一只雄鷹都不會舒服。

沉默了一會兒,肅王道:“昱兒一向沉穩,戰事上不會輕易冒進,他去元邙山,定有自己的計劃,再等等吧,說不定很快就能凱旋而歸了。”

嘴上這樣說,心裏卻不可能雲淡風輕,這一夜,夫妻兩人又将注定無眠。

天将亮的時候,肅王聽見自己的妻子嘆了一聲,“早知此番這樣兇險,走前就應該答應他,無論如何,他心裏好受,仗總能好打一些。”

肅王爺長嘆一聲,舒不盡胸中郁氣。

~~

成王府。

初秋的黎明時分,偌大的府宅一片寂靜,唯有成王的書房透出光亮。

從西南回來的密探剛剛進門,成王便迫不及待問道:“賀昱還是沒有消息?宇文興那裏如何?”

密探垂頭低聲回答:“元邙山一帶地形複雜,大軍與叛兵對峙已有十餘日,進出通道皆被封鎖,外人難靠進。不知何故,宇文興自此行開始便一直不被重用,賀昱只分給其少部分兵力,令其在附近鄉鎮上維。穩,因此,宇文興根本沒有機會接近賀昱,也根本不可能立什麽軍功。”

成王深深皺眉。

賀昱才到西南不久就除了山匪,而且從戰報看來,除得還極為輕松,按說區區一班農民,不應難住他。就算。果真因不熟地形而被叛兵圍困,以他以往的性子,也不該僵持這麽久,最重要的是,宇文興是他特意安插在軍中的人,是最為熟悉西南的副将,賀昱行軍打仗,向來不會專斷,為何會棄用宇文興?

成王撚須沉吟,“宇文興不被重用?難道他察覺了什麽?”

黑衣密探思量了一會兒,答道:“我們的來往都是些私下進行,理應不會這麽容易被察覺。或許是,賀昱太過自大,又想獨占軍功,才會不給宇文興兵權吧!王爺,其實我們可奏請朝廷增兵,讓宇文興擔當主将,到時,軍功也是一樣的……”

成王擡手,否定道:“現在真相未明,萬不可貿然行事,倘若連宇文興也給折進去,那就得不償失了,況且……”

況且萬一這夥叛兵真能成事,一路攻上來,倒替他省了不少麻煩,宇文興的用處大着呢,自然得留,還得要小心着用。

成王琢磨許久,最後道:“再等等吧,已經十多天了,料想用不了多久,就能見勝負了,告訴宇文興,無論誰勝誰負,見機行事。”

“是。”密探應聲,随後又悄然離開。

成王府依舊安靜,靜得像是根本沒有來過什麽人。

與此同時,安平侯府的後院,卻有一個剛從噩夢中驚醒的少女。

徐妍猛地從床上坐起,止不住的冷汗頻頻。

在外間值夜的巧薇聽見了,忙進來點燈,坐到床邊輕聲喚她,“小姐?您做噩夢了?”

她呆愣了一會,方問,“我剛才叫出聲了?”

巧薇點點頭,替她擦着額上的汗珠,“小姐夢見什麽了?”

她蹙着眉,平靜了一會,才道:“我夢見,夢見他,渾身是血……”

巧薇一愣,大致能猜出小姐口中的“他”指的是誰,默了一下,輕聲勸道:“小姐,世子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徐妍沒再說話,好端端的,怎麽會夢見他,還是這樣的他。

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個噩夢,還是因為近幾日心中被扯起來的那股憂思吧。

巧薇猶豫了一會,還是勸她道:“小姐,過兩天是大相國寺的浴佛節,老祖宗肯定要去,您到時候陪着,也為世子祈個福吧,聽說浴佛節的時候許願是最靈的。”

徐妍咬了咬唇,沒應,轉而輕生說,“我想喝水。”

巧薇點頭,起身為她端水,她将一杯飲盡,重又躺下。

方才的夢裏,她見到他渾身是血,輕聲喚她妍妍,原來那時候,心裏會那麽痛。難道自己……已經喜歡他了嗎?

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與未嫁前對婚姻的憧憬有所不同,少女解不出答案,在朦胧光線中,睜着一雙水眸,直到天亮。

~~

元邙山。

天色将亮,賀昱坐在軍帳中查看作戰圖。

帳外響起腳步聲,他擡眼望去,見來人正是他的副将駱義。

相較于半路出現的宇文興,駱義才是陪伴他多年的搭檔,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從沒忘記上一世是誰在他陷入圍困的情境下始終不離拼死護着自己,也一直記得在他阖眼之前,駱義的一聲聲痛呼……

在那種情境下,料想自己死後,駱義也沒能活着沖出重圍,畢竟那時四周毒箭如雨,宇文興的人太多……

他沒忘,永不會忘,在那場大勝即将到來之前,是誰突然叛亂,将箭陣突然轉向自己,那輩子他犯過最大的錯,就是錯看了宇文興。

所以這輩子他豈會依然用他,給他兵權,給他立功的機會,讓他一步步成為僅次于自己的大将?

笑話!

駱義來到近前,問他:“将軍,您又是一夜未睡?這樣下去熬壞了身子可怎麽好?”

他不以為然的點頭,反而問道:“外面狀況如何?”

駱義道,“斷糧五六日,鐵打的人都受不了,他們撐不了多久了。”

賀昱有了數,招他來到桌前,拿朱筆在那行軍圖前畫出幾個圈,道:“命大軍做好準備,兩個時辰後,由這幾處開始進攻,今日天黑之前,一定要拿下。”

駱義仔細看了看他所畫出的那幾個進攻點,果然都是取勝的妙處,不由得大喜,道:“是,屬下領命。”

剛要擡腳出去,卻被他一攔,又囑咐道:“命人傳話給宇文興,叫他明日到達山下。”

駱義有些不明所以,撓了撓頭,見賀昱不打算解釋,便也只好前去行事。

帳中又剩賀昱一人。他微微勾起一側唇角,似在冷笑,宇文興還是得先留,不留下這條線索,怎能牽出背後的主事人,怎能知道究竟是誰想殺他?來日方長,總有一天,他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天色慢慢亮起來,展承打從外面進來,掀開帳簾,帶進來一縷秋天裏初升的金色陽光。

展承臂上托着一只隼,他只瞥了一眼,繼續穿着甲衣,問道:“來消息了?”

這是他從匈戎人身上學的,他馴養猛禽,閑時可打獵,戰事便可傳遞消息。展承應聲,随後向他告知這只隼帶來的京中的訊息。

“京城流言四溢,均說我們被叛兵圍困,您生死未蔔,朝中有人建議增兵支援,成王等人反對。”

賀昱眸中冷意轉瞬即逝,又問,“王府如何?”

展承如實回答,“王爺王妃很是惦念您,自流言四起,王爺王妃幾日來夜不能眠。”

嘆了口氣,賀昱道:“難為他們了,等回京,我要好好彌補……”提起回京,又想到那個人兒,不僅放緩了聲音,問道:“她怎麽樣?”

展承自然明白主子問的是誰,只按那信上所寫回道:“徐小姐除過七夕出過府,其餘一直待在家中,心情似乎也不怎麽好。”

留在京中的心腹們怕他分神,沒敢讓獵隼傳遞徐妍在唐家受驚的消息。

賀昱挑了挑眉,她心情不好?可是為了自己?

臨行前他問,如果他回不去,她會忘了他嗎?她說祝自己平安,早日得勝歸來。有了她的這話,他怎麽敢不快點回去?

別急,等打完這場仗,再過兩三日,我就返程,料想不用多久,咱們就能見面了。這次,一定把你娶回家。

他在心底默默說完,盔甲已經披好,他提起桌上的赤冶刀,撩開帳簾,迎着晨光,大步邁了出去。

時辰到,殺敵吧!

作者有話要說: 賀昱:美人兒終于夢到我了,不容易啊!感動哭……

徐妍:還不回來麽?

賀昱:喂喂作者君,我啥時候能回去啊?

作者君:說好的紅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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