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AI(二)
晚上,阮思澄回家後仔細整理名片,給幾個要到名片的業界大佬統統發了郵件。
到邵君理,阮思澄有一點猶豫。跟邵君理……在對方演講時互怼了一波,在主會場大門口又互怼了一波,最後雖然在一群人裏面聊天,但彼此之間沒有交流。
算了,發吧。
阮思澄寫:【邵總,您好。非常高興在AI峰會與您結識,也很喜歡《人工智能2.0》的演講。這是我的個人郵箱,希望可以保持聯系。澎湃科技,阮思澄。】
那邊,邵君理見了,随手要删。
鼠标移到“删除”時卻又頓了頓,撤回,移動到了“以防萬一”這個分類。
…………
回到澎湃科技三個星期以後,阮思澄的老板王思任叫開會。
與會人員有阮思澄、初顏、朱天球、邢笑佳。
初顏已經跟組四周。不出意料,她根本就不是很懂這一塊兒,事還巨多,這個方案也不同意那個方案也不同意,自己又沒主意。阮思澄也學得乖了,先抛幾個破爛主意,被初顏逼逼一通,再拿出來原定計劃,讓對方最終認可、顯顯本事。初顏整整一個來月才寫了1個change list,而阮思澄則寫了50個,朱天球10個,邢笑佳20個。不過,初顏最愛與各老板一對一開會,不僅約王思任,甚至還有王思任的老板、王思任的老板的老板,将項目的全部功勞歸于自己。阮思澄真想把“初顏一個來月寫了1個change list”的事群發出去。
在會議室“東三環”裏,王思任說:“今天這會……主要想讓大家明确各自責任。我思考了很久,也糾結了很久,難受了很久,最後決定,以後‘3D圖像識別’這個部分就由初顏負責彙報。”
阮思澄的表情甚至沒有變化。
她早知。
可這他媽才一個月。
初顏長相顯小,十分可愛,圓臉,有肉,白皮膚黑頭發,齊劉海,喜歡穿體恤衫牛仔褲,而阮思澄頭天上班就很職業。初顏說:“謝謝老板,我一定跟思澄、天球、笑佳好好完成任務。”
朱天球邢笑佳二人非常懵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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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思澄再能混社會這時候也懶得假笑,耷着眼皮,不發一言,雙手擺弄杯子,百無聊賴似的。
幸好,合作組的6級7級都承諾過“全力支持”,即使沒有這leader也能最後一搏。
王思任又講了幾句,宣布散會,讓初顏跟相關方都發個郵件,又道:“阮思澄,你留一下。”
“……”
老板安慰阮思澄了十來分鐘,對她解釋:“思澄,目前來說,初顏的leadership要好一點,與上級的交流溝通非常順暢,出于這個原因,她做彙報對于項目有利一些……”
“……”
“我也知道你想升6,所以需要這個leader。可是作為老板,我不能因你要升職而給項目增加阻礙,必須理性判斷。”
一下站在制高點上。
“我明白。”阮思澄服軟了,畢竟鬧掰并沒好處,不如打碎牙齒和着血吞,借這機會讨讨好處,她說,“leader的事我沒情緒,服從安排。但是,我還是想明年3月嘗試升職。您能不能在其他地方支持一下?最後能升就升,不能升就不升。”她的語氣懇切,表情真誠。
她也不是非要當leader。經過面談,×××組6級貝恒、7級的錢納說他們會‘全力支持’,她還有獎,也差不多。
要王思任做的事情只有兩件,都不影響眼疾診斷這個項目。
一個是在評分時別打太低。在澎湃科技,每半年的“老板評分”對于升職也很重要。也就是說,接下來的兩次評分最少需要一個4分一個5分,最好兩個都是5分。阮思澄心裏清楚,依她做的各種貢獻兩個5分絕不勉強。
另一個是走流程時勾選“支持”。HR會問老板“對阮思澄申請升職支不支持”,後面五個選項:強烈支持,支持,一般,不支持,強烈不支持。選強烈支持和支持未必有用——HR不太參考申請者自己boss的意見,但是,如果申請者本人boss選不支持和強烈不支持,那升職是百分百地沒戲唱的。
阮思澄想:這個應該沒問題吧,好簡單的。她不知道王思任是在打什麽算盤,想來想去,覺得對方可能是想培養初顏當左膀右臂,于是全力助其成長,畢竟初顏聽話而自己不聽話。
王思任微一個愣神,抿抿唇,張口道:“我不認為明年3月你就可以準備好了。”
阮思澄睜大眼睛,難以相信她聽到的。
她的老板王思任,剛才明确表示——她不支持!!!
自己根本就不需要她做什麽,舉手之勞而已,可她不支持!!!
她不支持,錢納貝恒再力挺也沒有用了!申請者本人boss勾“強烈不支持”,哪個缺心眼的HR會通過申請???
為什麽???
阮思澄的眼淚幾乎湧出眼眶,四處亂滾,她全力地壓制卻沒有能忍住,終于掉下一滴。
哭了。
在工作場合哭了,在老板面前哭了,這太不職業了。
“對不起。”阮思澄啞着嗓子,站起身,還不忘了把皮椅子推進桌子,低頭快步走出明亮的會議室。
我要走,我不幹了,她哭着想:去他媽的眼疾診斷,去他媽的人工智能,去他媽的造福人類,去他媽的改變世界。
為什麽有這種事情。
她沒辦法向再上級投訴控告,因為對方絕對不會幹涉王思任的用人,頂多大家都不好過。
阮思澄沒回隔板間,而是失魂落魄走下樓梯,推開大門走進院子。只要回想起來那句“我不認為明年3月你就可以準備好了”她就一陣惡心反胃,仿佛嗅到粗糙舌頭在口腔裏悶久了的酸腐氣味。
3月上午還有點涼。太陽挂在光禿禿的枝丫之上,給衆樓群塗上一層稀薄白光。
阮思澄在樓群當中慢慢走路、平複情緒。公司很大,幾十棟樓,無數員工進進出出。小路兩旁綠化很好,有花有草,還有公司重點産品的模型。
仔細體會,風中也有些許暖意。阮思澄吹了會兒,覺得好了點兒,摸摸臉上,是幹的,走回屬于醫療事業部的那幢大樓。
朱天球邢笑佳二人十分擔心,明顯想問又不敢問。阮思澄知道朱天球邢笑佳在看,王思任和初顏也在看,故作淡定投入工作。
當天下午五六點鐘,王思任再次叫阮思澄單獨聊。
“思澄,”王思任的語氣溫柔,“你好像挺不好受的,我希望再解釋一下。明年3月的确太急。你的技術沒有問題,但leadership還得提高。當上6就等于當上經理老板,帶幾十人的大團隊,可能和你想的情況不太一樣。我會幫忙,傾盡全力,後年3月咱們申請。”
“……”阮思澄問,“後年3月?”
“對,再準備一年。”王思任信心十足,“下個項目我會宣布你來負責核心部分。”
“可是下個項目——”可就沒有眼疾診斷這樣好了。
“對你的升職我有規劃。”王思任說,“就是把技術部分和領導力部分拆開。這個‘眼疾診斷’的‘3D圖像識別’可以證明技術,下個項目——先不管是什麽,可以證明領導力,這樣也能升職,99%沒有問題。而初顏的技術普通,就需要強leadership來補,這個項目比較合适。我是站在老板角度整體研究大家的事。”
“……”
“思澄,只是再多一年而已,很短。”
“……”阮思澄說,“謝謝老板,我會努力。”
她一瞬間有些迷茫。
莫非真的,自己leadership還不足夠?自己過于積極、激進?後年3月才是更合适的時機?
她還能夠繼續信任她的boss嗎?
她不知道。
好像有希望,又好像沒希望。
…………
談話以後,阮思澄又渾渾噩噩幹了兩周。
走還是不走?
如果換組,也不可能明年3月得到升職,後年3月都不好說。她在目前的組已經工作三年,4升5用了兩年,5升6……本來打算兩年,如今看來3年。
不過,5升6本來就比4升5困難不少,如果後年3月真的可以通過,也還好。
只是,還是那個問題——能夠繼續信任她的boss嗎?
想到頭禿。
她想要用年輕人般滾燙的心熨平那些形跡可疑的褶皺卻無法做到。
這天,阮思澄與合作組的6級員工貝恒吃飯。
貝恒在沙拉盒當中挑挑揀揀,活的像個了不起的精致男孩,無意中道:“對了,你老板跟我老板也在這吃飯。”
阮思澄:“哦?”
“你老板想明年3月申請升7。”
“……”一個小西紅柿從筷子間掉落,阮思澄撿了,問,“我老板想明年3月申請升職?”
“對,想讓錢納給寫評語。”
“哦……”
十分莫名,阮思澄便想起,在王思任批自己的眼光格局不行那時,自己不服,說“眼疾診斷’這個項目最早是我提出來的呀”,而王思任回答的是“怎麽是你提出來的呢?明明是我想到它的啊。”
阮思澄手開始發抖。
像有黃蜂爬進耳朵,不是一只,而是一群,許多翅膀上下扇動發出嗡嗡嗡的聲音。
眼疾診斷,她提出的項目,她設計的框架,她規劃的時間表,她寫的核心代碼,王思任要拿去升7。
既然想用眼疾診斷升7,那自然要最大限度吹噓自己的貢獻了。想也知道,申請材料不會寫着“下屬阮思澄把應該老板幹的事情全都幹了,我閑着。”
王思任在6級上面已經整整待了6年,原因無他,能力不行,平時根本就搶不到任何項目,如今這個“眼疾診斷”是阮思澄提出來的,王思任去申請的,才終于是有事幹了。
也許因為被虐多了,冷靜過後,阮思澄竟覺得還好。
眼疾診斷,她不争了,既不和王思任争,也不和初顏争,就給她們好了。
她又琢磨後年3月升職的事。
到底靠不靠譜???
無比淡定地回到了格子間裏,阮思澄卻看見邢笑佳在發呆。暮色漸漸塗上牆壁,他穿着連帽衫,兩條短腿瘋狂抖動,厚重鏡片後面藏起來的眼睛好像在看屏幕又好像在看虛空。
阮思澄“啪”地打了下他的後頸,問:“怎麽了?”
“哎,老板讓我別說,可我憋不住了。”邢笑佳真的郁悶,“我想現在申請升職,從4到5,可是咱boss王思任說……我資質還不夠,再等等,明年3月幫我上去。”
“???”阮思澄說,“你完全夠5級了啊。”
“我知道,很納悶。”
“她想幹嗎?”
話剛問完,忽然之間,她便感覺一桶冰水當頭澆下!!!
醍醐灌頂。
是啊……他們全都知道老板能力不行,難道老板自己倒不知道?
不,她知道。
王思任她非常清楚——只要阮思澄或邢笑佳或朱天球得到升職,馬上就會離開這組。
職場當中最悲慘的就是跟着一個沒本事的老板。如果老板沒有人脈,沒有資源、沒有思路,沒有項目,你就沒有前途。
于是,王思任用“再過一年給你升職”吊着組裏的人,畢竟培養新人需要一段時間,再優秀的員工也無法一坐下就能上手。
大家不爽,可王思任并不在乎。阮思澄和邢笑佳被告知必須再等一年心裏自然十分郁悶,然而想要升職便得繼續工作,想着再忍忍、再忍忍,因為相比在這組中延遲一年得到晉升,到新組裏從頭再來看起來要更加艱難。
有這魚餌,阮思澄至少再幹兩年,邢笑佳至少再幹一年。
而到約定好的那個時間,就能有好結果了嗎?
未必。
王思任很可能又有理由再把下屬拖上一年。
如果到了明年3月王思任能成功升7,後年3月阮思澄還有點希望,否則絕無可能。
阮思澄是這組當中最有想法的好員工。正常來講,一個健康的工作組應該是老板升一級、下屬也升一級,老板再升一級下屬也再升一級。
可王思任沒有能力、無法到7,那她當然阻止下屬與她同級。因為一旦阮思澄升到7級,鐵定離開,并且與她本人一樣,在“AI醫療——影像”這個大組當中自己拉出小組,跟她争奪資源。阮思澄是有本事的,她怕争不過。現在,“AI醫療——影像”這一大組當中只有6個小組,王思任都搶不到項目,再來一個競争對手她就更搶不到了。
而扣下阮思澄,用魚餌吊着她,則說明,不但沒有強有力的競争對手,同時阮思澄為升職還肯定會盡心盡力再想項目,這樣王思任在公司裏的日子便能好過一些。
她必須攔住阮思澄的步子。
說“資質不夠當6”就得找到理由。阮思澄的技術誰都無法否認,于是便找一些虛頭巴腦的“leadership”。
王思任不知道初顏的小九九嗎?不知道初顏想不勞而獲嗎?
她知道,卻選擇順着。
作為老板,她很清楚初顏是個怎樣的人,但她為了證明阮思澄leadership不行,還是舉了許多初顏提供的例子,什麽“人際關系”,什麽……總之,她就按照公司手冊上面列的,一條一條否定,把阮思澄幹了的說成沒幹的,把沒幹的說成幹了的。至于“目光遠見”那條,沒法兒給初顏,就給她自己了。
阮思澄終于是後知後覺地想明白了。
她之所以狼狽不堪,是因為她強。她的老板懼她、用她、依賴她。
在弱者的世界當中,強是原罪。
她應該到更優秀的圈子中去。
作者有話要說: 前兩章的兩分評論全都發了。
今天抽100個,發100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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