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藏在小鹿姑姑身體裏的徐太妃娘娘心情極為複雜。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居然開始忌憚眼前這個少年。

回想當初,在徐憫眼中的趙踞,就像是一只幼貓一般可憐可愛,因為爪牙還未曾鋒利……甚至當時還沒有爪牙,所以人人可欺,偶爾他會不服輸地沖着人探着爪兒,做出呲牙低吼的兇相,但叫人看着只覺着越發的可笑可憐。

當初那些欺負趙踞的人又怎會想到,如今那軟弱可欺的小可憐如今已經生出了鋒利的爪牙,而且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好像……學會了不動聲色的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都說女大十八變,這男子若是變起來,那卻更是七十二變都無法形容,簡直變幻莫測。

十年風水輪流轉,當初是這少年仰看着自己,如今卻輪到她跪在禦前。

有時候徐太妃會忍不住想:自己借仙草的身軀還魂,是不是一種報應。

***

“滿意你方才聽見的嗎?”皇帝好整以暇地問,口吻淡淡的。

仙草知道他不會那麽輕易相信自己的說辭,聽皇帝這般開口,只得垂頭:“奴婢……無意中聽見了幾句,卻也不太明白是什麽意思。請皇上恕罪。”

趙踞笑了笑,長指一動,小小地玉獅子在掌心裏靈活地打了個轉兒。

“別跟朕裝傻,只要是有關徐慈的事,你的嗅覺總是格外靈敏,”趙踞擡眸望着仙草,繼續說道,“倘若真像是你自個兒所說是來請罪的,雪茶怎會不知道?說來說去,還是你私自過來的,若不是因為徐慈……你會為了寶琳宮的事兒巴巴地過來請罪?別說是現在的你,就算是以前的你,也做不到這樣愚笨。”

仙草厚着臉皮回答:“回皇上,畢竟是關乎龍嗣,先前太後娘娘聞訊後親自前往寶琳宮,娘娘大發脾氣,差點降罪給婕妤跟奴婢……如今雖然真相大白事态平息,奴婢到底放不下,又怕別人說的真不真的,所以想親自過來向皇上禀告。”

趙踞眼神閃爍:“朱充媛真的小産了?”

仙草說道:“太醫是這麽說的。”

趙踞道:“那你怎麽看?”

仙草道:“自打充媛有了身孕,除了是太後跟太妃所賜的人照看着,以及近身的兩個太醫外,奴婢是一步也沒往充媛房內多走,所以并不知道詳細。”

趙踞掃她一眼:“那你方才說真相大白,又是如何?你跟朕從頭說來。”

仙草便把太後懷疑是羅紅藥動過朱冰清安胎藥,下令搜查結果在班兒房中找出來的事說了一遍。

自始至終,趙踞都安安靜靜地聽着,極少插嘴,只是專心地玩着那玉獅子,時不時地擡眸看向她,漫不經心的神态。

仙草撿着要緊的經過說了一遍,又嘆道:“多虧太後明察秋毫,後來太妃命人将班兒送到了慎刑司,我們婕妤總算沒受冤屈。”

趙踞瞄着她憂心忡忡滿面後怕的模樣:“朱太妃自然是疼護自個兒侄女的,所以才這麽快把太後請了去,不過是想借太後的手處置下羅婕妤罷了。只是朕不明白,就算朱冰清不夠聰明,太妃行事總也是謹慎仔細的,怎麽最後反而弄巧成拙了呢。”

仙草沒想到皇帝這麽快就明白了底下的這些暗潮,且直接就說了出來,她不禁略帶疑惑地擡頭看向趙踞,心中止不住地猜測皇帝到底知道了多少。

不料才一擡頭,正對上皇帝似笑非笑略帶探究的眼神。

冷不防地目光相對,仙草突然想起方才跟雪茶在殿外驚鴻一瞥的那個木匣子,身上隐隐地有些涼意飄過。

“皇上、皇上聖明,這個……奴婢也不清楚,”仙草只能順勢流露茫然的表情,且确信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是十萬分的誠懇,“奴婢大膽的想,也許是太妃娘娘也沒料到,充媛身邊的人竟這樣狠毒吧……所以才失算了。”

“嗤,”是皇帝笑了一聲,“是這樣嗎?”

仙草不敢吱聲,雖然心中好奇,很想要反問一句:“那你說是怎麽樣?”

但她下意識地竟不敢問,因為她擔心若是自己問出這一句後,皇帝的回答會讓她無法把這場戲演下去。

幸而皇帝并沒有再說別的,瞟了仙草半晌,趙踞終于說道:“那也罷了,橫豎沒什麽大礙就是。朕也不想為這些小事煩心。”

仙草心頭一震。

小事?龍嗣難道是小事?雖然她認定朱冰清并沒有真的身懷龍嗣,但皇帝還年輕,他就算有所疑心,卻絕對不可能知道的那麽清楚。

還是說對皇帝而言,根本不在意朱冰清是真的身懷有孕還是假孕争寵?

仙草不敢問,只唯唯道:“是,皇上不責怪寶琳宮,奴婢、奴婢也放心了,多謝皇上開恩……奴婢以後也會加倍謹慎小心,不會再出類似的事情讓皇上煩心了。”

話已說完,到這個時候,皇帝若大手一揮讓她滾蛋,那就再好不過了。

皇帝卻顯然不按常理出牌:“上回朕去寶琳宮,你為什麽不在。”

這是過去多久的事情了,他居然還記得。

仙草愣了愣:“那一次、奴婢是有事去了禦膳房。”

皇帝冷笑道:“哦?有什麽事比接駕更要緊。”

仙草道:“當然是接駕要緊,只不過奴婢以為……皇上是去探望婕妤的,且奴婢也都安排妥當了……”

“你是因為那天晚上的事,才故意避開朕的?”不等仙草說完,趙踞突然打斷了她的話。

本以為彼此都會心照不宣地絕口不提那件“糗事”。

誰知,皇帝簡直總叫人防不勝防。

仙草心頭一悸,機變如她,此刻突然失語。

眼前乍然又出現電閃雷鳴的那夜晚,少年熾熱的唇壓了下來,雪亮的電光将他的眉眼照的甚是清晰……

不知為什麽,一旦想到那一幕,身體中的這顆心居然不能自控地怦怦亂跳,她恨不得伸手在胸口揉一揉,把那顆不受控制的心壓下去。

這大概就是确鑿的“心如鹿撞”,而這鹿,自然是“鹿仙草”的鹿。

她的小鹿姑姑,該多喜歡面前的少年啊。

神情恍惚中,桌後的趙踞道:“你……莫非是在欲拒還迎嗎?”

仙草一愣。

趙踞凝視着她:“你總不會、把你先前做的那些惡事都忘了吧。”

如果是別人在場,聽皇帝如此問,一定會以為皇帝所問的,是鹿仙草掌掴之事。

可仙草的臉頰卻忍不住開始發熱。

“怎麽……真的忘了?”少年的濃眉微揚。

仙草咳嗽了聲,伏身道:“奴婢、惶恐之極,當初不過是、是一時輕狂無狀,才對皇上多有冒犯,請皇上恕罪!”

趙踞仿佛不滿意她的含糊其辭:“有趣,你所說的輕狂無狀,是指的什麽。”

仙草伏低身子,屬于小鹿的那不堪回首的記憶重又閃現,只能緊緊地閉着嘴,不敢讓自己發一聲。

趙踞的雙眼微微眯起:“真的不記得了?是不是要朕提醒你?”

仙草睜大雙眼,因為是伏身低頭的姿勢,眼前是光可鑒人的琉璃地面,照出了女孩子焦急而惶惑的一張臉:他想幹什麽?要把他所受過的屈辱再重翻一遍?還是說自己領會錯了,皇帝只是單純地在翻舊賬,指的是仙草掌掴他的事?

仙草把心一橫,強行說道:“皇上,有道是‘好漢不提當年勇’,又說‘宰相肚裏能撐船’,皇上是九五至尊堂堂天子,今時不同往日,又何必舊事重提呢?再說……孫膑曾受過剜膝之刑,韓信還曾受過胯/下之辱,那又怎麽樣?依舊名垂青史……”

趙踞聽到“胯下之辱”,眼神微微一銳,右手陡然握緊,将那玉獅子死死地捏在了掌心裏。

仙草偷偷地瞥了他一眼,見他臉色不對,早就及時停口。

好像預感到雷霆将至,仙草屏住呼吸,盤算着該如何安妥地從殿內“撤”出去。

皇帝卻直直地盯着面前跪伏在地上看不見臉容的人,剎那間心中掠過許多迷亂的場景。

暗影憧憧裏,一會兒是鹿仙草的臉近在咫尺,一會兒卻又是那雙明澈如星的眸子。

水火交煎,昏昏沉沉之中,是他渴望的聲音在耳畔焦急地喚道:“醒醒,殿下快醒醒!”

那會兒趙踞感覺一只綿軟的手輕輕地在拍自己的臉,掌心蹭過臉頰的時候,有一種令人心癢難耐的暖。

他想也不想,猛然攥了過去。

***

雪茶進殿的時候特意放輕腳步,還沒入內就見仙草趴在地上,鬼鬼祟祟地正在往後蹭,這幅架勢極其可笑,好像要趁着皇帝不注意而逃之夭夭似的。

雪茶看的啼笑皆非,又疑惑皇帝怎麽竟沒喝止這人。

誰知一擡頭,卻見皇帝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皮,臉上的神色卻極難形容,眉頭雖然皺着,唇角卻微微挑起。

雪茶輕輕喚道:“皇上?”

皇帝竟然沒有聽見,毫無反應。

雪茶吓了一跳,忙小步跑到禦桌之後,見皇帝仍不動,他大膽擡手在皇帝的眼前輕輕地揮了揮:“皇上?”

電光火石間趙踞出手,将雪茶的手緊緊地握住了。

“皇上!”雪茶吓得慘叫了聲,幾乎跳起來。

趙踞猛然驚醒似的,定睛一看,急忙松手。

雪茶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倒退出去,又是害怕又是擔憂,顫聲問:“皇上您、您怎麽了?”

趙踞似大夢初醒,匆匆掃了一眼雪茶,又看向地上的仙草,卻見她雖然仍是乖乖地跪在地上,卻不知何時已經距離自己遠了不少。

只因為方才雪茶一聲慘叫,引得她也擡起頭來看向這邊。

望着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少年心中一陣難以言說的湧動。

滿腔的五味雜陳化成了一股無處宣洩的怒意,趙踞猛地擡手在桌上狠狠地捶落,“砰”地一聲巨響。

雪茶驚的汗毛倒豎。

趙踞盯着仙草,冷冷說道:“朕只是想告訴你,你先前所做的種種,朕都記得很清楚,不管你是欲拒還迎,還是別有用心,在朕眼裏,你永遠是個不知死活的賤婢而已……你若是以為朕會對你如何,你就白費了心機打錯了算盤,朕絕不會明知下賤還去犯賤!”

趙踞說完後,深深呼吸:“你可聽明白了?”

“奴婢、奴婢明白。”仙草再度磕頭。

“聽明白了就滾出去!”趙踞咬牙切齒的:“還有,以後如果還看見你在禦書房鬼鬼祟祟的,你就……去陪你的主子吧!”

雪茶在旁邊驚心動魄,呆呆怔怔,連手腕都忘了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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