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六則·半截詩 (1)
你是我的,半截的詩,不許別人更改一個字。——海子
1.
08年5月14日,南城第一中學門口,正大門的牌标下懸挂着紅底白字的橫幅,上寫“抗震救災,衆志成城”。橫幅下的捐款箱邊,圍堵着一衆學生和家長,挨山塞海。
中午最後一堂英語課拖了十分鐘才下課,林小商走到學校門口時已經很難在人群中擠開一條出路。他在前排的第二支隊伍末尾找到林小參,悄悄走到她身後,不刻意喊她,也不吓唬捉弄她,而是擡手搭上她肩膀上的書包帶,輕輕往下帶。
林小參立馬回了頭,仰頭看他:“這麽多人你都找到我?”
林小商已經把她的書包脫下來挂在自己肩膀上,沒什麽表情地反問:“找你還不容易?”
自前天下午兩點二十八分零四秒後,不論是打開電視,還是茶餘飯後的聊天,幾乎所有人都籠罩在一種悲傷的災難氛圍裏。南城雖離汶川很遠,但也不例外,這還沒過兩天,所有的學校都開展了逃生演習活動。
不過作為學生,即便新聞裏的畫面再觸目驚心,他們也做不了太多。能省下爸媽給的用來吃飯買文具的錢,投進捐款箱,也算是一種善心。林小參轉過身面對着林小商,問:“你準備捐多少?”
“1塊,”林小商表情好像不太好,“我們班主任還說要搞個捐款金額排名,我一聽就不想捐了。”
林小參聽了發笑:“那你不得排在倒數?”
林小商聳聳肩:“我就想在倒數。”
隊伍往前挪了好大截,林小參的背後空出一大片,她趕忙轉身小步跑向前,緊挨着停在前面一個人的後面時,她的右側忽然伸過來一只精瘦白淨的手。她低頭,看到這只手裏捏着一張一百元紙幣。
她疑惑地轉頭,看林小商,後者卻依舊一副淡淡的樣子,語氣略為別扭地說:“你拿這個捐了。”
林小參眉頭微蹙:“你怎麽不自己捐?”
林小商脾氣古怪地把紙幣拍在她掌心:“以你的名義捐!都說了我要排倒數……”
林小參雖然哭笑不得,但還是收下了。她這弟弟只比她小4秒,性格卻和她大相徑庭。他似乎天生反骨,做什麽事都愛跟人較勁兒,你越讓他幹什麽,他偏要跟你反着來。再加上他多數時候寡言少語,不喜交朋友,林小參甚至覺得,他這輩子說的話得有三分之二都是和她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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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完錢,從人浪中逃出來,姐弟倆追上了已經開動的公交車。這已經是正午的第二班車,因為大多數學生還堵在校門口,所以并不像平日那麽擠,但也沒剩下幾個座位。
林小參看到車中部和最後排各有一個空位,她讓弟弟坐中間那個,自己搖搖晃晃地往車尾走去。
等坐下時,她一擡頭,發現林小商跟了過來,扶着她身後的椅背站在她旁邊。
“有座位啊!”她瞪大眼睛。
“我不喜歡坐着。”他極吝字數地回答,随後就一直沉默着低頭看她。
最後排似乎是個很安全的位置,除非特殊情況,否則所有乘客的視線都不會輕易觸及這裏。放了學的學生,不是拿出藏了大半天的手機肆意放/縱自己,就是全身心貫注在和朋友的暢聊裏。
林小商卻是異類,他把所有目光都投進了姐姐的雙眼中。
林小參有些局促,在與他匆忙的對視後迅速移開雙眼,盯着正前方的椅背,假裝随口提起:“我的書包很重,你要不放我腿上吧?”
他卻好像沒聽見,反把肩頭的包帶再往上提了提。
站與站之間的間隔一旦長起來,司機就會加速,并罔顧車裏的音響一直在播報:“您已加速,請減速。”今天風大,且濕熱,熱流不斷地倒灌進窗子裏,不一會兒林小參披散的長發就被吹得亂七八糟。
林小商見狀,很自然地擡手把她頸邊的散發都捋起來,就這麽一動不動地抓握住。林小參向他遞去圈在手上的黑色皮筋,他看着皮筋問:“為什麽不用我給你買的那個?”
林小參不由白他一眼:“你買的那個也太俗了,又是粉色又是小花的,誰要用……”
林小商便不說話了,接過皮筋在她發束上輕柔繞了兩道,任低馬尾松散慵懶地垂在她肩後。而後他嘴巴動了動,可惜風聲和柴油發動機的轟鳴太響,林小參沒聽清,她朝他的方向偏了偏頭,喊道:“你說什麽?”
此時他的眼神在一剎那變得深邃,令她猝不及防地抓握住她還沒收回的左手,而後往座椅下帶,在隐蔽的地方伸開五指穿過她的指縫。
林小參的心口一窒,輕微掙紮了兩下,也只能徒然被他握得更緊。
他面上不起任何波瀾,除了垂下的左臂在暗暗發力,看起來與尋常坐車的學生無異。他甚至還有心情,伸手幫她耳際的碎發撥到後頭。撥一下,被風吹回原位,他就接着撥第二下、第三下……
過了三站,靠窗的人終于下了,林小商毫不猶豫地占領了那個位置,并把大半開的窗玻璃關上。
林小參低頭,悄悄活動了兩下被他握得微酸的左手指,誰料車還未再前行幾百米,他又任性地把她空着的右手抓了過去。
中型規格的客車車廂裏,有叽叽喳喳的叫嚷聲不斷侵擾着耳膜,有MP3外放的熟悉旋律令人忍不住想要跟唱,還有車底盤的颠簸不平不斷挑戰着乘客的平衡度……但林小參對于這一切的感官都忽然被弱化,似乎她全身的感覺神經都溜到了她手背,把他指尖陣陣撫摸的熱燙帶進她大腦。
2.
住在南城護城河畔的人幾乎都認識林父,因為他是這一片唯一一個二副海員,似乎是個面兒上特有光的事。其實林父是個大老粗,你要不信,便聽一下他給兒子女兒起名字的經歷——
16年前的盛夏,剛入伏天,林家添喜,還是雙喜臨門。高興得神魂颠倒的林父抱着一本詩集煞有介事地給孩子想名字,左右他也就認識李白杜甫這兩個詩人,便在他們的作品裏瘋狂翻找。
他能力有限,卻又偏想給這對龍鳳起獨特的名字。翻來翻去,在看到杜甫那句“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時,心下一動,大腿一拍,這便成了。也沒細究這句話的意思,更沒去查“參與商”到底意指什麽,隔天兒就用這兩個名字上了戶口。
等林小參上了初中,第一次了解到這三個字的意思,她甚至開始懷疑,她和她弟性格上的反差,十有八九就是拜名字所賜。
當然,也有可能,是成長環境導致的。
林父經年出海在外,最長的記錄是一年半沒回過家。家裏只有林母照顧他倆,甭管是河這岸的,還是河那岸的,都常道林母不容易,不僅要忍受對丈夫的思念,還要抵抗生活的艱辛。
唯林小參和林小商知道,他們的媽媽其實并不思念他們的爸爸。
林家的條件正好溫飽,大部分積蓄都花來撫養兩個孩子,平房不大,只有兩間卧室。小床用來放雜物,姐弟倆還沒過八歲時都和媽媽睡在一張大床上,到了夏夜又擠又躁時會經常被熱醒。七歲半的孩子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對成人世界的有些事情已有了初步的好奇和了解。
大概是八月份的一天夜裏,聽到躁動的林小商先行醒來,他本下意識地想喊媽媽,偏頭一看,在漆黑的床邊看到一對癫狂摟抱在一起的人影。伴随着衣料的摩擦聲和怪異的吟/哦聲,他收回喊叫的沖動,朝姐姐的方向轉身。
轉過身他發現姐姐也醒了,倆小孩就這樣面對面迎視着彼此黑亮的眼睛。搖頭風扇在黑夜中攪動着濕熱的空氣,他看到姐姐無聲地合上眼睛,他便也乖順地跟着閉眼。
姐姐似乎比他更早地再次進入夢鄉,在她綿長的呼吸聲中,林小商模糊間聽到媽媽喘着氣低聲說:“小點聲兒,別把他們弄醒了……”
記得弗洛伊德曾說:“如果我們兒時有一種固定模式,會希望自己在成年時重建和還原那個場景,以完成早期心理創傷的修複。”
林小商并不确定在後來的很多夜晚裏,無數發生的這個場景是不是他心裏的一個創傷。但他每每看到母親對出海歸家的父親溫言軟語,而父親也一副蒙在鼓裏的幸福模樣時,心裏的每一個角落都會生滿對母親仇恨的根。
仇恨她的同時,也避諱着所有異性,除了林小參。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發現林小參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無條件信賴的人。她的善良、開朗和誠實禮貌,在外人眼裏不過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性格,而在他心中,卻是世界第一的美好品質。
林小商從八歲長到十六歲,話越來越少,但從不忘和能聊上幾句的同學提起:“我姐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子。”
也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這句話變成了——“我要永遠和我姐姐在一起。”
3.
入夜,平房門口的巷子靜悄悄,只留門口的一盞圓形照燈。林小商在前面開門進去,打開燈瞧見地上母親慣常愛穿的鞋不在,就心知肚明她一定是又去“上夜班”了。林小參跟在後頭換鞋進屋,在路過廚房時問他:“小商你餓嗎?我給你弄點吃的?”
林小商答得很快:“不餓,我先洗澡。”
林小參便朝大房間走,并囑咐他:“洗快點兒,省點太陽能的水給我。”
話未講完,她的脖子被人從後纏住,而後她感覺到林小商在背後拆她的馬尾。
“你幹嘛?”
林小商低笑:“我找到我送你的皮筋兒了,就放在洗臉池上面……我現在要給你換上。”
林小參本想反抗,但一想,既然是在家裏沒外人看到她用這個豔俗的頭繩,那也就無所謂,故而任他胡鬧。
皮筋換好了,身後的人卻沒走,反把她摟得更緊,并把臉貼伏在她後頸上沉聲說:“參參,我今天下午課間,在走廊看見了你跟一個男同學很親密。”
林小參渾身僵硬,試圖回想他說的是什麽:“啊……你是在說我們班長嗎?他今天問我要不要參加作文比賽,我跟他聊了一會兒,問了些比賽細則,就這樣。”
說完她也蠻疑惑,不懂自己有什麽好解釋的,還解釋得這麽細致又清白。
林小商的腦袋朝她身前的方向傾了傾:“問這個也需要靠那麽近嗎?”
林小參覺得他呼出的氣息就擦在自己頰邊,她微微偏移開:“因為當時走廊上打鬧的人太多,太吵了,不近點說話聽不清。”
他裸/露的胳膊就緊貼在她頸前,逐漸在兩人的皮膚上都起了汗,林小參就朝後推他:“你快去洗澡!你不洗就讓我先洗!”
林小商這才松開了手:“那你先洗吧。”
一邊怪他想一出是一出,林小參一邊進屋拿換洗的衣服。轉身走到門邊,見他還筆直地堵在門口,并時刻用目光追随着她。昏暗的燈光裏,林小參的臉頰有些溫熱,佯裝憤怒地堵到他跟前,仰頭瞪他:“讓開!”
林小商不讓,腳步一擡,把兩人的距離拉得更近,近到他的鼻子快碰到她的額頭。
很快,他軟軟的鼻尖抵上了她的額頭,并把眼睛睜到最大,把她游離緊張的目光盡收。
“小商……”她終于忍不住喚他。
“嗯?”他應了一聲,目光不動,身側的雙手輕輕撫上她的胳膊,“我跟你說,你不可以談戀愛。”
林小參氣笑,忤逆地回他:“你管我?憑什麽我不可以談戀愛?”
“別的男孩子對你都不會好,”頓了頓,他補充,“反正不會好過我。”
最安靜的時候,這裏是可以聽見護城河潺潺的水聲的,還有孟春過後越來越聒噪的蟬鳴,林小參垂下眼簾,想把耳朵堵住,因為這一刻,最吵的明明是他的心跳聲。
還好他見好就收,忽然乖巧地在她眼前讓出一條路,放她去洗澡。
但這乖巧并沒有持續多久……林小參洗完澡,清清爽爽地坐在書桌前給晚自習的任務收尾,而後卡在十一點半前躺倒在床上。剛欲關燈,頭發還未幹的林小商走進來,大大方方地往她床邊一坐。
林小參甩開舉在面前的雜志,轉頭看他:“做什麽?”
林小商對她提起嘴角笑了一下,然後捉着折好的“東南西北”朝她伸過去:“多少下?哪個風向?”
林小參無奈地嘆氣,坐起來配合地回答:“十五下吧,東。”
林小商便低頭,一邊張合着手指,一邊認真地計數。十五下後,他停下,把寫着“東”的內側拿給她看,滿臉得意:“看電影。”
你可能玩過這個游戲,這算是這個年代的記憶。但你應該是拿來在課間和同桌玩的,不像林小商一樣,是拿來和姐姐耍賴的。
每逢母親不在家過夜,他就會拿這個折紙來纏她做選擇,錐形折紙的內裏八面,各寫上“看電影”、“聊天”、“老老實實睡覺”、“去亭山看日出”等選擇。定期變換位置,以防林小參摸出門道。
可若要抽到“老老實實睡覺”,他也只能願賭服輸,咬牙切齒地回房間。幸而今晚的結果是“看電影”,他在臺燈照不到的地方笑得眼睛彎起。
初升高算是一個分水嶺,自那以後不論如何,生活都會比以前忙碌很多。縱然是像姐弟倆這樣同在一個屋檐下的,能見面的時間也不算很多。
至少林小商是這樣想的,他恨不能讓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待在自己的視線範圍裏。
每等結束了一天的校園生活回到家,說不上幾句話又得各奔一邊,林小商對此很不滿,才會想方設法地争取能與她多待一會兒就多待一會兒。
兩人選完碟片塞進DVD裏,一道坐在布沙發上看了起來。
電影是經典老港片,快節奏的槍戰和跑酷鏡頭,林小參看不進去,很快犯起了困意。
不知不覺中,林小商與她之間的間隙愈來愈小,在她眼皮快墜下時,他已經貼到了她身側。林小參清醒,扭頭看他:“你不熱嗎?坐過去點。”
林小商不動彈,一臉正經地回答:“不熱。”
空氣的密度漸漸變得濃稠,林小參忍不住去深呼吸調節自己僵持不敢動的坐姿。在電影裏的特效音終于降下來後,她小聲問:“小商,我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她感到林小商的手臂一木,随後他起身拿起遙控器暫停了電影,轉頭盯着她:“怎麽不太好?”
林小參緩緩吐氣:“你懂我在說什麽,不要裝傻。”
林小商始終很平靜:“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反正我覺得我們這樣很好。”
林小參嫌太安靜,又擡手把電影續播,并在一聲聲的粵語背景音中回道:“林小商,你再這樣我就不跟你說話了。”
林小商:“……行,我錯了。”
林小參沒料到他會這麽快道歉,一下子又有些于心不忍,遂放軟了語氣:“你準備看到幾點?明天早上還要起早。”
林小商沒有立馬回答,而是慢慢把手擡到她手邊,試探性地碰了碰,直至全部蓋上她的手背,才道:“那就看到這裏吧,反正我也看不進去,睡覺去。”
其實林小參知道,他是看自己犯困了才做出讓步的,剛才過去的好幾場槍戰戲,他明明看得很入迷。她輕輕把手從他掌中抽出,站起來低頭看着他:“那好,我先去睡了,你要想看就再看一會兒……明早我叫你起床。”
她剛要轉身走,林小商猛地站起攬住她的胳膊,語氣脈脈:“參參,我們什麽時候能去亭山看日出?”
亭山就在護城河往西一公裏,是座不高不矮的小山,山上仿照雷峰塔蓋了一座寶塔。圍寶塔一圈是大理石長椅,坐在那上面可以俯瞰三分之二的南城,也是觀日出最好的地方。令林小商一直遺憾的是,“東南西北”玩了這麽多次,還沒一次抽到“亭山看日出”。
林小參微笑,幫他把耷拉在額前的頭發理了理,安慰:“總有一天,會去看的。”
4.
汶川地震餘震頻頻,全國在心系災區的同時,也對所謂的“末日謠言”誠惶誠恐,生怕什麽時候天災也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南城也不例外,雖不知“将有七級地震”謠言的源頭在哪,可信度高不高,反正已有不少人晚上都不敢睡在家裏,尤其是住高樓的,紛紛搬了竹床跑到樓下空曠的地方“避難”,寧願被餓了一個冬春的蚊子叮得千瘡百孔,也不願意回家。
這一夜護城河兩岸無眠,淙淙的水左右搖擺,一會兒把夜風捎至這岸,一會兒把蟬聲送去那岸。岸邊全是住這一片的居民,男女老少,竹椅竹床,大蒲扇配電蚊拍,遠遠兒瞧上去,反倒沒有恐懼的氛圍。像集體在夏夜乘涼觀星,夜色比河水還清。
林母很誇張,在河岸邊鋪了兩張被單還嫌不夠,行李都帶在身邊了,口袋和襪子裏分別塞了銀行卡和現金,她對兒女緊張兮兮地說:“要是在真出什麽事了,我們就去找你們爸。”
林小商面無表情,甚至在心裏憎惡,他腹诽:“你有什麽資格去找我爸?”
林小參顯得溫情多了,安慰媽媽:“媽,不會的,肯定不會有事。我們地理老師都說了,南城不在地震帶。”
林母怕歸怕,躺到了入睡也挺快,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林小商見母親睡着,就向姐姐伸手,把她拉到自己這邊的床單上并排坐。
河對岸飄來小孩的哭鬧聲,林小參聽了不由發笑:“小商,你小時候也這麽愛哭,你還記得嗎?”
林小商有些不好意思,偏過頭別扭地回:“不記得了,八歲以前的事我都不想記得。”
林小參對他的話中音了然,輕嘆口氣:“每次爸爸回家,我都很想把真相告訴他,可我又覺得太殘忍。他從年頭盼到年尾,就盼着能回家團圓的這一天,所以我有時候,寧願看他在假象裏幸福,也不願看他被真相摧垮。”
旁邊的人聽完,沒回答,而是把口袋裏連着耳機的MP3掏出來,問她:“聽歌嗎?”
林小參點頭:“聽。”
這個MP3差不多已經有兩歲那麽大了,是當年姐弟倆攢了五十塊錢在文具店買的,耳機也就地攤貨,故而音質不會好到哪去。但他們對這副東西十分珍惜,畢竟裏面存的歌也是花了好多錢找學校門口的打印店下載的。
歌的前奏響起,林小參聽出是張靓穎的《這麽近那麽遠》,便知道是他特意給自己挑的。林小商愛聽快節奏的歌,MP3裏有兩個歌單,一首存他的歌,一首存她的。往往他都不會去聽她愛的歌,但只要和她共用耳機同聽時,他一定會遷就她的口味。
“滿目皆是黑夜,扇扇門擋在我面前,唱起歌來的時候回聲穿越。這麽近那麽遠,走在世界的後面,我埋首尋路,不願看到內心的牽連。這麽近那麽遠,現實和夢境相疊,月光皎潔,水暈光線……”
“參參……”她的另一只耳朵聽見他喚她,轉過頭,見他一直仰頭望着墨色的夜空。
他問:“你能同時在夜空裏找到參宿和商宿嗎?”
林小參學他仰頭,對着滿天繁星迷茫:“我……找不到。”
林小商的嘴角彎起柔和的幅度,眼裏滿是向往:“我能找到,它們挨得很近。”
林小參微皺眉頭,不相信地看他:“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他也看向她,眼神堅定,“我就是能找到。”
林小商不管長到多少歲,身上都有一種剝不掉的倔強。外人總覺得他疏離又內向,只有林小參知道,他是一個內心溫暖的大男孩,會幫路邊的流浪狗流浪貓找吃的,會對沿街乞讨的殘疾人心懷恻隐之心,會在爸爸回家後幫他捶背捏肩……他對世間所有美好陽光的事物皆懷着向往。若要不是媽媽做出那樣的事,他應該會比現在更快樂……
靜悄悄注視着他清瘦的側臉,林小參想這些想得入迷,不知不覺已經靠上了他的肩頭,對着他塞着耳機的左耳說:“小商,我最大的心願就是你能更快樂。”
林小商聞聲轉頭,對上她澄澈的雙眼:“你在,我就快樂。”
月西沉,此起彼伏的家長裏短聲越來越小,流水聲穿過月光,月影化進流水。林小參靠在林小商肩頭睡着了,耳機裏的歌聲還在單曲循環。林小商拿起身旁的校服,披到她背上,先用餘光打量了一下熟睡中的母親,再收回視線,流連在她的臉上。
“你在,我就快樂。”他小聲喃喃,然後低頭吻住她的額頭。
5.
高二下學期的秋季運動會,林小商代表他們班報名了一千八百米比賽。林小參有點擔心,他雖然還算擅長運動,但這兩年補進去的營養都用來長個兒發育了,橫向不但沒長,反而越來越清減。
周六寫化學卷子時,她分神想到此,擡頭問他:“小商,你還跑得了嗎?”
林小商先是偏頭“剽竊”了她選擇題的答案,再回答:“跑得了啊,跑不了也得跑。”
林小商對跑步的癡迷堅持,都是受林父影響。以前林父還沒現在忙的時候,常帶着一對兒女繞護城河跑圈,不管是天剛擦亮還是日暮漸合,是酷暑還是寒冬,林父都教育他們:“萬事不能輕言放棄,只要跑不死,那就得跑下去。”
林小參知道,這麽多年,弟弟對爸爸的愛、思念以及愧疚,都寄托在了跑步這件事上。他一直在期待爸爸回來,進門放下行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對他笑着說:“走!兒子!我們去跑兩圈。”
林小參點頭,鼓勵他:“那好,那我給你加油,你跑的時候我陪你。”
“嗯……”林小商轉了轉手中的筆,眼裏閃過一絲狡黠賴皮,“你怎麽給我加油?”
加油不就是喊口號嗎?林小參犯了難:“你要我給你舉牌子嗎?”
“不需要。”他放下筆,筆杆在卷子上滾了幾圈。
而後他撐着椅子湊近她面前,在她嘴上迅速地啄了一下,心滿意足地笑:“這樣就行。”
林小參反射性地眨了兩下眼,在他坐回自己的座位後,兩頰悄悄發燙。
她咽了一下口水,不自然地說:“下面兩道計算題我不寫了,你寫,寫好給我抄。”
“OK。”他答得幹脆利落,開始認真地在草稿紙上列化學公式。
林小參用餘光瞥他的側臉,緩緩擡起左手,移到他身側扣住他的左手。
一張滿分100分的試卷,A3的紙共四頁,做完一共花了大約一個半小時。這一個半小時裏,甭管惱人的風如何翻動試卷,桌子下那雙緊扣的手,一直沒分開……
秋季運動會的第二天下午,高二男子一千八百米開賽。林小商穿着中褲和父親送的跑鞋,站在第二跑道活動筋骨。林小參站在人造草坪上盯着他,手裏拿着礦泉水瓶,随時準備跟跑。
槍響,每個賽道的運動員幾乎同時出發,第一圈沖刺夯實排名,林小參跟不上,只能遠遠看着他的背影,為他扯着嗓子喊加油。
很誇張,整個操場的上空有一半都是她聲嘶力竭的吶喊——“林小商,加油!林小商,必勝!”
一圈半後,所有運動員開始減速緩沖,林小參狂奔到林小商身側,和他以同樣的速度慢跑。怕損耗他的體力,她一言不發,沉默地作陪伴。緊緊握着手裏的礦泉水,以備在他需要時能用最快的速度遞給他。
兩人的耳邊都是彼此的喘氣聲,林小參好久沒跑步,已經快虛脫,但看到林小商一直緊繃着表情堅持,就暗暗給自己打氣。恍惚間,她好像看到還沒現在一半高的他們,弱小但倔強地跟在爸爸高大的身影後,從古舊城牆跑到護城河盡頭,再從護城河盡頭繞回城牆腳下。
似乎從那時他們就定下了,無論有多難,誰都不可以輕言放棄。
臨近沖刺時,落在林小商後面的運動員陸續地跑到了他前面,和他拉開越來越遠的距離。林小參扭頭看他,發現他表情很不好,右手還一直捂着肚子的右下角。
“小商,”她擔憂地對他說,“沒關系,我們不勉強,要是跑不了就算了。”
林小商咬牙,深呼吸調節了幾下,搖頭疲憊地說:“我要跑,死不了就一定要跑。”
還有一圈結束,林小商已居末位,他轉頭看林小參,她眉頭緊蹙,馬尾散亂,腳跟踉踉跄跄,卻依然堅持不懈地跟着他跑。林小商忽然內心開朗清明,要問他倔了這麽多年,動力何在?看看身邊這個人,想想遠在海面上的那個人,他心裏就有了答案。
“參參,等我給你拿第一。”
說完這句,他邁大步子,一往無前地沖了出去。林小參終于堅持不住,跪倒在地上,但她是欣慰地笑着的。緩和呼吸調節狂亂的心跳,她眼眶濕熱,在眼淚止不住的那一刻,聽到上空回蕩起——“恭喜高二18班林小商,在男子一千八百米決賽獲得第一名的好成績。”
她擡頭,看到頭發盡被汗濕的林小商向她走來,蹲在她面前,把脖子上制作粗劣卻也有金光閃爍的獎牌卸下來,戴在她脖子上。
“你看,我說到做到。”他得意地笑,頭頂是藍天和白雲。
林小參也不曉得自己的眼淚怎麽就停不下來,沖上前将他一把摟住。
6.
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林母和野男人睡覺這件事,不知從哪天起就開始一傳十,十傳百,傳到護城河兩岸的人都知道了。“不守婦道”的帽子在她頭上扣得越來越緊,姐弟倆連出門散個步,都得經受旁人的目光和流言。
林小商遭受不住,終在有一天回家和母親對峙,與她徹底攤牌:“你有今天,我們家有今天,全都怪你一個人!”
他失去理智地大吼,林小參怎麽勸都勸不住。林母哭哭啼啼,叫苦不疊:“你爸爸一走就是那麽久,我一個人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嗎?”
“那你一開始就不該嫁給我爸!也不該生我們!你要覺得不容易,為什麽不早點離婚?每次看到你欺騙我爸的那副嘴臉,我都覺得惡心!”
大人總覺得小孩什麽都不懂,騙一天是一天,殊不知,小孩的敏感是他們無法想象的。林母很震驚,卻依舊嘴硬:“你有沒有良心?!你跟你姐長這麽大,全靠我一個人拉扯,你還跑這怪我來了?還護着你爸?你爸又是什麽好東西嗎?”
在林小商心裏,對他爸爸的诋毀就是致命的攻擊。他覺得不可理喻,怒不可遏地甩開林小參,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家。
他走後,林母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邊拍着水泥地一邊抖着腿,漲紅着臉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她情緒極不穩定,又是威脅要拿刀抹脖子,又是揚言要跳護城河。林小參終是不忍心,等陪她把情緒穩定了才出門找弟弟。天色已深,表上的指針指向七點半,林小參從護城河這岸跑到那岸,始終也沒找到林小商的身影。絕望處,她蹲在河岸邊,擡頭望夜空裏稀稀拉拉的星光。
“我能找到,它們挨得很近。”林小商的這句話一直在她腦海裏回蕩。
同手同腳,參商連心。她忽然在一瞬間有了頭緒,站起來就朝着亭山方向奔跑。
果然,穿過錯亂陸離的樹影,她爬到山頂。在亮着幽綠色燈光的寶塔下,她找到躺在石椅上看星星的林小商。
林小商雙臂枕在腦下,兩只耳朵裏塞着耳機,還對她的到來一無所知。林小參踏着枯葉悄悄走過去,蹲在他耳邊,摘下他的耳機塞進自己耳朵裏,依舊是張靓穎的《這麽近那麽遠》。
林小商轉頭看她:“你怎麽找過來的?”
林小參笑,學他的語氣:“找你還不容易?”
她對他露出疼惜的表情,幫他把沾了露水的頭發理了理:“小商,不管怎樣,我們要保護爸爸。”
林小商眼神突然有些空洞,問:“參參,你覺得這是對爸爸的保護嗎?我開始懷疑,其實我們一直在傷害他。”
說完這句他坐起來,背對着林小參,把她拉坐在椅子上,與她交錯靠着肩膀。兩人的手又緊緊交握,十指相扣。
山上聽不到山下汽車穿流的聲音,除了大自然的呼吸聲一切都很寂靜。林小商忽然側過頭,在林小參溫柔的目光中傾向前吻她。林小參心悸,沒有拒絕他,反擡手把他抱得更緊。
分開後,他說:“參參,我要我們永遠在一起。”
林小參眼裏有猶疑:“小商,你今天也聽到那些流言蜚語了,你能承受嗎?”
林小商沒有猶豫:“我能!我們不要小孩,就可以讓他們閉嘴。就我們倆,我們逃到別的地方去……永遠在一起!”
林小參又問:“那你覺得,爸爸能承受嗎?”
這一問,林小商沉默了,并出現了苦澀的表情。
林小參提起雙腿落到椅子上,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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