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鹿渭鎮,吉祥炭鋪內,陳掌櫃與林氏兄妹相對而坐。

陳掌櫃能預估到姚金炭的火爆,強烈要求他們擴大規模,否則以目前姚金炭的供應量是絕對不夠的。

林大哥是欲言又止,眼中偶有怒火閃爍。

林蔚然倒是淡定,只說他的提議他們會認真考慮的。

陳掌櫃看着兄妹二人,更多的視線是落在林蔚然身上,他從府城歸來之後,對林蔚然更是重新評估,他隐約知道他們林家面臨的困難,她大哥這會還喜怒難收,而小小年紀的她面對問題不慌不忤,鎮定自若的模樣已經初具大家世婦的雛形。

“如果你們有什麽困難,我們可以商量着解決,無論是人手場地還是資金。”陳掌櫃給出承諾。

“謝謝陳掌櫃的擡愛,如果我們真的需要幫助一定不會吝啬開口的。”

林蔚然也很清楚陳掌櫃的潛臺詞,如果要用到他們沈家的資源和關系,利益方面肯定要重新劃分的。

倒不是她舍不得那利益,而是她心中自有打算,沖着沈家沒有強取豪奪還算公平公正的做法,她就不将他們拉進這一片泥沼來了。

是的,通過宮令箴的關系,她很容易便知道了吉祥炭鋪的背後主人是誰。知道吉祥炭鋪是沈家時她還頗有些意外呢,她對沈夫人印象不錯,況且除了沈府之外她還有個右扶風府的太守哥哥,背景很硬了。

陳掌櫃點了點頭,她的話并沒有什麽不對,越是身份尊貴之人越是不輕易開口,因為都知道沒有白白幫忙的道理,不是将利益分潤出去便是欠着人情債,而人情債難還。

從吉祥炭鋪子出來,林大哥低聲問她,“現在該怎麽辦?”

“擴大規模勢在必行。”現在東風将起,他們借着這股東風能起來,前提是他們得有大量的炭貨。

考慮到她不久之後便會出嫁,這一點林蔚然自己很清楚,她肚子裏已經有了孩子,婚事的進程一定是加緊籌備的。

林蔚然打算将林大哥培養出來,所以近來做事的時候都帶着他。

林小弟畢竟還太小了,而且他喜靜愛思考勤動手,适合做研究類的工作。林大哥外向,也不忤和人打交道,人不笨,只是缺少了一些見識,多帶帶應該可以培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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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哥恨聲道,“那羅老頭子可恨,卡着咱們屋後那片地不給批!”擴大規模的工作他們一直在做,只是因為羅永福從中作梗,效率很慢。

他憑什麽啊,就仗着手中那點銜接上級溝通下級的權力興風作浪。

“不行咱們就找裏正去!”

“不用管他!”林蔚然冷笑,羅永福以為這樣就能卡着他們了嗎?且讓他得意幾天。他們已經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明面上,他們家打算買下後院那片荒地,擴大燒炭的規模,這個請求需要經過村長,向縣衙禀告之後,縣衙派人下來量地,然後交了銀子才能辦理文書。現在這個進程就卡在羅永福那裏。

暗地裏,林蔚然卻有另外的打算。

其實她一直知道燒炭最好的地方是在山坡處,炭窯好建,且起炭也方便,之前在家裏後院那是迫不得已的選擇。如今第一桶金已經賺到,有些需求自然要滿足。

林蔚然觀察過了,他們棗林村兩面環山,他們家離西邊的山近,走半刻鐘左右就能來到山腳下的小河邊。

山腳底下被村民開僻了一些梯田出來,如今入冬了,已棄之不用,等來年開了春才會重新種上一些耐旱的莊稼。

林蔚然看上的,正是這些梯田銜接的山坡。

她最中意的那一片地是在他們平時渡河處的上游,逆流而上,大概徒步要走一兩刻鐘這樣。那一處梯田山坡的好處是對面是懸崖峭壁,崖上僻了一條道,崖下就是水,與她看中的梯田山坡遙遙相望,但因為隔着一條寬大的河壩看不真切對面的情形的。

好巧不巧,他們家和大伯二伯家都有地在那裏,現在只要談妥一戶外姓的人家,他們就能擁有足夠的場地開始那窯燒炭了。那一片地至少能同時開四到六窯。只要木材夠,日出千金炭不成問題。

在和林大伯林二伯商議妥當之後,林家分別以三十兩的價格買下他們兩家在那一片的地。那裏的地是坡地,種啥都費勁,收成還低,并不值錢,三十兩真是林家仁義了。

林大伯林二伯都沒說什麽,做主同意了,直接簽署了同意書,然後林大伯自告奮勇地幫林家當說客,準備說服了那一家子之後再到縣裏變更文書地契。

那家的地比林大伯和林二伯家略小,大約三四分地,正好卡在林大伯和林二伯的地之間,林家就出二十兩,算仁厚了。

那戶外姓人也精,估摸是聽到林家燒制木炭賺錢了的消息,想坐地起價。

林大伯見此,直接放話,“反正他們的地都是自家兄地,肉爛在鍋裏就算了。大不了他們不買了,這一溜的山腳坡地,綿延二三十裏,他就不信找不到合适的。”

這麽一說,那人就慫了,山腳下的坡地是他們開荒帶出來的,并不值錢,也不是什麽好地,耕種起來還費工夫,能賣二兩銀子都頂天了,現在二十兩,确實不少了,他們添一點,能買三畝上好的水田呢。

那人的婆娘一個勁地掐他,逼着他答應了下來。

現在估摸着她爹和林大伯已經在縣裏辦過戶文書了。

“妹妹,你說陳掌櫃怎麽不心動啊?”林大哥壓低了聲音問。

林家幾兄妹,說起來還真沒有太笨的朽木不可雕也的那種。這些日子,林蔚然和林則然都有意培養他,許多事情也都掰碎了和他說。經過這些日子的歷練,眼界提高了很多,非昔日可比。

羅永福是眼皮子淺,看到丁點的好處都想據為己有,但他們這姚金炭可不是丁點利益,陳掌櫃以及他後面的人家真的一點都不動心嗎?

說完全不動心是不可能的,只不過大戶人家習慣謀定而後動,盡量避免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事,他們只要一查,應該就能查到宮令箴的存在。

不管他們是因為宮令箴的原因沒有動手,還是自身品德的原因克制了,不動手就是事實。

所以林蔚然不管這些,道德潔癖要不得,管天管地還管別人心裏曾經想過什麽嗎?

“蔚然?”林大哥疑惑她怎麽不說話了。

林蔚然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在等自己的答案,可這涉及到宮令箴,讓她怎麽和他說呢?

“或許他們有自己的考量,現在這情況就挺好的。”林蔚然最後只能這樣說道。

林大哥點了點頭,确實如此,家裏那頭已經夠讓人上火的了,這邊再有什麽,他得瘋。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每一年冬季算是百姓們最清閑的日子,忙忙碌碌一年終于到了能歇一歇的時候。

冬日裏沒什麽事,高門大戶的宴飲從來不斷,這些宴飲一來可以聯絡感情,二來可以互通有無。既可辦一些前頭爺們不方便辦的正事,又能打發一下無聊的閨閣宅門時光。這不,太原沈府,今兒又舉辦了一場炙鹿宴。這是入冬以來第一場大型的宴會,太原府的夫人小姐們無不以參宴為榮,拔冗前往。

沈府的這次炙鹿宴還是有些新意的。

炙鹿肉,可以自己動手,也可以讓府中的小厮丫環幫忙,再親手挖出埋在沈府早梅樹下的一壇壇雪水,烹茶煮酒,好不惬意。

不一會兒,大家就累了,太太夫人們坐在一塊說說話,任由底下的孩子繼續玩鬧。

宴會嘛,不拘大小,來來回回都是那幾個環節,大家都駕輕就熟了。

“怎不見貴府的四姑娘?”有人問起南陽侯府的林昭然來了,蓋因她前陣子封了鄉君,知名度是大大地提升啊。女人嘛,談話不都從孩子說起的嗎?林昭然也算是南陽侯府如今拿得出手的孩子了。以此開場總不會錯。

果然,提起她,林老夫人笑得一臉舒心,“她呀,這不是婚事已經訂下來了嗎?這段時間正好将她拘在家裏收收性子。不過這孩子前兒個和我說,想在出嫁前去一趟棗林村看望一下她的養父養母,我準了,此刻應該在路上呢吧。”

林昭然懂事,林老夫人也樂意替孫女兒做臉。

她這話恰巧被丫環婆子簇擁而來的沈夫人聽見,這個時候回去看望養父養母?一時間,沈夫人的表情有些怪異,很是耐人尋味。

她一來,好些個太太夫人就注意到了,好些個熱情地招呼她,“沈夫人,快過來坐。”近來南陽侯府,因嫡次女被賜封鄉君一事風頭無兩,可再好吃的梗,嚼多了也膩味。

沈夫人一坐下,就有人立即轉移了話題,“上回你送來府裏的炭,聽說是你們沈家在鹿渭鎮的吉祥炭鋪近來在出售一種新炭?”

“正是呢,還有咱們歇腳這處點的也是姚金炭。”

沈夫人笑,給各府送炭的這個主意還是她受了宮令箴的啓發,依樣畫葫蘆地照做了,現在看着效果不錯啊。

衆位太太夫人們感受了一下,不冷,她們歇腳處是類似抱廈那種開放性的地兒,沈府分別在四個角落放了四個炭盆,竟然沒覺得冷,說明這炭還成啊。

他們身居太原府,一入冬就得用炭,否則人受不了。

在座的夫人哪一位不是家大業大的,大小主子加起來都有十幾位以上,每年冬天的耗炭量很大,爺們的俸祿裏是有發一部分好炭,但對于家中的龐大消耗而言,不起什麽作用。

他們這些人家中一冬消耗一千斤炭都還是少的。

特等精炭和一等精炭都是供宮中所用,他們不敢屑想,可二三等精炭每年就供應那麽多,也就緊着各府的爺們以及當家主母等用,嫡出的子女有時候都得好炭和賴炭摻和着用,姨娘和庶子女就只能将就三四等炭了。

現在各府聽說了姚金炭,全部聞風而動。

“想不到你還能弄到這好東西,不管,你得勻我個千兒八百斤的,否則我可不依!”這是和沈夫人交情好的,說話親近還帶了些耍賴的腔調在裏頭。

沈夫人一臉無奈,“好好好,等新一批炭貨一出來,就給你。”

“不行,你說個地兒,改明兒我讓人去取。”

“你現在要,我也沒有啊,等有了我第一時間讓人送你府上去。”

“沈姐姐,別忘了我們。”

“還有我們高府——”

……

林老夫人皺眉,太原府何時出了個品質好的新炭,她怎麽都不知?她看向李氏,發現李氏的臉色很難看,這是怎麽回事?

“沈夫人也真是好運道,窮鄉僻野的地方也能讓你尋到這麽好的炭。”一道聲音突兀地響起,語氣中不乏酸味。

衆人回頭一看,發現說話的人是楊太太,皆目露了然。

這周家憑關系做的正是木炭的買賣,主要還是售賣銀絲炭,如今姚金炭風頭正勁,品質又狠壓銀絲炭一籌,妨礙到周家了。但沈家勢大,周家無法,只能說兩句酸話洩洩憤。

要擱往年,大夥兒為了府中能有足夠的炭火,少不得要捧她一捧。現在大家一門心思都在沈夫人在姚金炭身上,對她頗為冷落,難怪她說話冒酸了。

衆人的目光讓楊鑰緊緊握着她娘的手。

沈夫人垂眸,手絹輕甩,大約是同行相忌,因她也經營了炭鋪(但論規模是比不上周家的),以前這姓周的對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她那人吧,你教訓得疼了,她求饒。但過一陣子又得犯,沒臉沒皮的記吃不記打。

“運道嘛,自是有一點的,但我要說的是,這燒制姚金炭之人,你們也認識。”

她們也認識?不可能吧?這上了品級的姚金炭再怎麽貴,燒制它的都是匠人手藝,她們怎麽可能會與匠人結交?

沈夫人道,“這人說起來還和南陽侯府有些淵源。”

林老夫人心一突,姚金炭、鹿渭鎮、與侯府有淵源,不會是——

“想必林老夫人也猜到了,這燒制姚金炭之人不是別人,正是之前你們府上抱養錯的那個孩子林蔚然,她離府之後便歸了家,這姚金炭正是她歸家之後林家想出來的進項。”

聽聞這消息,林老夫人不知道如何反應,太突然了,有點措手不及的感覺。

倒是楊太太,聽聞這消息眼睛一亮,而她似乎意識到自己失态,忙低下頭。

但這一幕被沈夫人用餘光收入眼中。

林蔚然,是她?楊鑰先是一愣,接着便是一怒,原來給她家造成這諸多困擾的人竟然是林蔚然這個賤丫頭。

“他們林家燒制的姚金炭品質不錯,不過觀林老夫人的臉色,難道林蔚然沒給你們送嗎?怕是不能吧?”沈夫人一臉疑惑。

蔚然到底有沒有給侯府送過姚金炭?林老夫人看向李氏,一見李氏心虛的模樣,林老夫人眼皮狠狠一跳,“應是送了的,昭然和蔚然,都是好孩子。當初得知身世之後,蔚然一心求去,說想在親生父母親跟前盡盡孝,我們侯府也不好攔着。現在聽你這麽一說,得知她回到親生父母家後過得還好,老身就放心了。”

林老夫人這話很得體,沈夫人點點頭,希望這是她的真心話吧,不然現在都難受不自在了,等以後聽聞那消息,豈不是更難接受?

而且——她的目光再次掃了楊太太一眼,有些目的既已達到,她索性就換了個話題。

這場炙鹿宴直至下晌才算完。

林老夫人好容易撐到散場,一坐進馬車,她就忍不住沉下臉,“姚金炭的事你怎麽沒和我說?”

李氏嘟囔,“有什麽好說的,她要是真心孝敬您念着咱們侯府,就該将姚金炭的煉制方法敬上,而不是送來三五百斤炭,寒碜誰呢。”

林老夫人簡直要被她氣死,指着她,“你真是好大的臉!人家好好的秘技,憑啥給你?這幾百斤炭好歹也值幾百兩,還嫌寒碜?你娘家入冬禮連人家一半都及不上呢!”

李氏臉色一變,氣急道,“林蔚然的一切皆是侯府所賜,沒有侯府,她哪會這個?”

林老夫人冷笑,她就見不得李氏如此蠻不講理,“她會了是人家的機緣,你看咱們滿府上下,還有誰會?你這話說得好像她會燒制姚金炭是侯府教她的一般。”說完她就閉上眼,懶得看李氏那張扭曲的臉。

但沒一會,林老夫人又睜開眼睛,“這消息昭然知不知道?”

李氏一愣,不明白老夫人怎麽突然提起昭然來了。

“昭然回棗林村,究竟是去幹什麽了?”

林老夫人越想越不對勁,前兩日,林昭然向她請示,說她已訂親,待嫁在即,棗林村林家撫養了她十五年,她理應回去看望一二。林老夫人欣慰于她的懂事,便準了,還讓她多備一些東西給林家。現在看來,事情怕是沒那麽簡單。

李氏一臉茫然,“不是看那林家夫妻去了?”

林老夫人心一突,看樣子昭然是連她娘也瞞着了。老夫人只覺得奔波了一天的頭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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