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陰謀重現
江央普錯又一次從噩夢中蘇醒。
此時,阿林正在妝臺前梳妝。她那蔥白的手剛剛向一旁的香爐裏撒了些什麽,見江央普錯醒了過來,她淡淡地将視線落在妝臺上,随手拿起一柄烏木梳,慢慢地梳着她那一頭長發。
江央普錯走下床榻,徑自從她身後緊緊環繞着她。他貪婪地嗅着阿林身上和發間的香氣,右手慢慢移到前面去,直到停留在女子的小腹。那是他發自內心的欣喜。江央普錯吻了吻阿林的長發,極盡溫柔地說道:“阿林,我們馬上就有孩子了。”
剛說完這一句,他卻不自覺地有些喘不過氣來,繼而有些嚴重地心悸,使他險些倒在地上。
阿林不緊不慢地伸手扶着他,一直将他帶到床榻旁邊,在他的耳邊慢慢地說道:“你難道不想讓我們的兒子做國王麽?”
江央普錯的眼神愈發地渙散,他宛如情動一般喘着粗氣,實則是身體愈發衰竭:“阿林,我什麽都答應你,只要你不再離開我。”
只說完這一句,他便又倒在床榻上,不省人事。
那一瞬間,她那雙颠倒衆生的眼眸之中閃過一絲哀傷,卻轉瞬即逝。
阿堅,你不肯原諒我,我便要毀了你最愛的一切,直到你跪倒在我的裙擺下,求我回來。
正是因為江央普錯內心長久的壓抑,才能這麽輕易地被這黑沙漠裏的迷藥控制。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塊地方,那裏潮濕陰冷,裝滿了不為人所知的痛苦和弱點。而這種迷藥便是将這一地方清晰而完整地暴露出來,無時無刻不萦繞在他的腦海之中。
如果将這個地方無限放大,這世上幾乎沒有人能真正面對它。
不得不說,黑沙漠侵蝕了阿林的內心,給予了她欲望,貪婪,自私。更殘忍的是,他們仍然給她留了一絲善意。這使她在午夜夢回的時候,要承受如同千斤巨石一般的痛苦和折磨。
阿林将帷幔放下,穿了一件輕紗衣服,走到外殿的書案前翻起了奏折和密信。
自從江央普錯這樣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以來,古格王城之中大小的事情,其實全部都是阿林在處理。不過這一件事并沒有外人知道,每天所有的信件都被放在江央普錯的書房門前,批閱好的奏折也會在第二天按時放在那裏,等人來取。
她像往常一樣百無聊賴地看着那些信件,卻陡然翻到一封“密信”。打開一看,映入眼簾的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字跡。
“列城……”她的食指慢慢地撫着信紙的紋理,思慮卻已飛到了極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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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拉達克的這位新的君主,會成為她最好的幫手。
她輕輕地撫着自己還未鼓起的小腹,淡淡道:“兒子,我會給你這世上最好的禮物。”
列城依舊處在終日的漫天黃沙當中,不見天日。
也許這裏已經是是天赤贊普遺棄的土地,毫無生氣。在這裏能夠生存下去的,除了蛆蟲,便只剩陰謀。
一架樸素的馬車慢慢進入列城的大門,沒有什麽人注意。那馬車搖搖晃晃地走到了王宮門前,只見有一個侍女穿着鮮亮的衣服,從馬車上跳了下去,走到王宮門前對守門的侍衛說了些什麽。只見那年輕的侍衛驚訝地看了看遠處的馬車,竟絲毫不敢耽擱,一路小跑着進了王宮。
不多時他便出來,一并将碩大的宮門打開,迎接這位客人。
她即使帶着一層面紗,卻依然難掩那窈窕的身姿和風情萬種的妩媚氣質。
阿林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列城王宮,同時,古格王城的命脈就這樣被她親手推向覆滅。
“江央堅贊謀害我國少主,你竟還敢踏足列城?”剛剛登基的古布斯坦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睛裏充滿了嘲諷。
阿林輕輕将面紗掀開一半,只用半邊臉看着他,輕輕笑道:“我原以為列城雖窮,倒不至于連個凳子都不給客人坐。”
古布斯坦冷哼一聲,“上座。”
一位仆人捧了一只凳子,立刻走上前來,挪到阿林跟前,又立刻退了下去。
“你家少主是怎麽丢的,贊普最清楚。”
古布斯坦沉了沉臉道:“你可知自己身處列城王宮,而我,最不喜歡胡言亂語的人。”
“贊普為何如此易怒?我不過說着玩玩,更何況——我還有一份大禮要送給贊普。”
他擡起頭,身體向後一仰,并沒有作聲,似乎在等着對方繼續說話。
“不知象泉河這份大禮,贊普願不願意接受?”
古布斯坦眼睛微眯,注視了女子半晌。
“江央堅贊難道不是你的丈夫?如此陰狠的女人,也虧他沒有發現。”
阿林輕快地笑了兩聲,在偌大的宮殿之中回蕩了兩圈,便驟然停止。
“我,恨,他。如果這世界上愛的盡頭是恨,我便希望他從雲端跌入地獄,讓他的身邊只剩我一個。這樣,他永遠,都不會再離開我半步。”
古布斯坦看着這個近乎發狂的女人,不禁鼓了鼓掌,冷笑道:“果然是禍水。只不過,你一個女人,如何能幫得了我。”
“如今江央普錯不過我手中的一個傀儡,随便動一動,西營大軍便可随意調往別處。屆時,象泉西陸不就全是贊普的囊中之物了?”
“你的條件?”
“贊普是個聰明人——我不要其他,只要江央堅贊能活着。是不是殘廢無所謂,只要他活着——”
“你真是個狠毒的女人。”
“彼此。不過都是黑沙漠的奴仆罷了。”她輕笑了兩聲,緩緩往門外走去。
又是一個白天。海月奉命前往議事廳,正穿過長廊的時候,便看見潮戈盈笙倚在長廊上沉沉睡去了。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層白紗,走近了細細一看,那嘴唇和輪廓竟像極了江央堅贊。
聽到生人走近的聲音,潮戈盈笙便突然驚醒,手足無措地想要呼救,伸出的手卻生生被一個溫暖的掌心包裹住。這周遭的一切青草的香氣,還有陽光和手心的溫暖,都在提醒着他這裏不是那個陰詭地獄。他安靜了下來,輕輕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海月。”
“海……月。”他費力地用西洲話讀出這兩個字,卻笑了起來。
“我從沒見過你,倒覺得你和一個人很像。”
海月坐到了他身邊,笑着問道:“誰?”
“我也不知道那是誰,只不過是他每次給我送吃的來,總是不斷地提起那個人——她有這世上最美的笑容,還有一對笑起來像月牙的眼睛。”
“你怎麽知道我愛笑呢?”
“你的聲音裏都帶着笑。”潮戈盈笙認真地說道。
“那麽……他是誰?給你送吃的那個人,是不是就是把你放在樹林裏的那個人?”
“我不知道他是誰。就是他,他是個壞人,也是個好人。”
海月輕輕蹭了蹭他眼前的紗布,道:“他傷了你的眼睛,你還覺得他是好人?”
潮戈盈笙搖了搖頭:“不,不是這樣算的。他救了我的性命,我的眼睛是被黑沙漠裏的風沙侵蝕,不得已他才動手的。”
海月心中微微一動,又問道:“那你曾見過他長什麽樣麽?”
他搖了搖頭:“他半邊臉都燙傷毀容了,另外完整的半邊臉被他用面具擋住了。”
她笑了笑,道:“你又騙我了,哪裏會有人把毀容的那半邊臉露出來,把好的半邊藏起來的?”
潮戈盈笙認真地對着她的臉,說道:“我不騙你。我曾仔細看過,他藏起來的那半張臉其實生的極好。”
海月低頭笑了笑,眼睛卻猛然看到潮戈盈笙手腕上戴着的銀色發繩,宛如晴天霹靂一般将她完全擊垮。
潮戈盈笙并沒有看到她如今的神情,只顧自己滔滔不絕地講着。
她默了半晌,終于艱難地打斷他的話,輕輕拉起他的左手腕,問道:“這,這是他送給你的?”
潮戈盈笙歪着頭道:“是啊,很漂亮對吧,在晚上都能看到銀色的亮光。你若喜歡,我就把它送給你,反正我也不愛紮頭發。”
随即他便将那根發繩褪了下來,輕輕放到她的手心裏。
那根小小的發繩,如同一塊烙鐵一般滾燙,燙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的小師兄,那個宛如璞玉一般的少年,如今竟成了旁人口中那樣潦倒,可怖的模樣。
“月兒,我會用盡我一生一世,照顧你,保護你……”
他是那樣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卻對着年幼的她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使她一直銘記至今。
一滴滴滾燙的液體滴落在潮戈盈笙的小臂上,他一陣慌亂道:“海月姐姐,你怎麽了?”
她搖着頭,試圖說些什麽來安慰這個被她吓到的小男孩,卻發現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無邊的痛苦幾乎像沙漠一般把她掩埋,埋在最深的地方。
這時,江央堅贊從議事廳裏走了出來,剛好看見淚流不止的海月。他遲疑了片刻,輕手輕腳地走到潮戈盈笙旁邊,将他穩穩抱起,走回了內室。不出一會兒,他便走了回來,徑自坐在海月身邊。
他什麽都沒問,只陪在她身邊,安靜地看着她。
她終于慢慢止住了淚水,低眉嘆了一聲,輕聲問道:“你怎麽什麽都不問?”
“那我可以聽些什麽?”他說話一如往日的溫吞,話音裏更多些許憐惜。
海月停滞了片刻,張開握緊的右手,裏面躺着一根小小的發繩。看起來雖有些普通,細細一看卻發現是用銀線一根根織起來的,針腳極度細密,在陽光下散發出溫柔的光芒。
“很漂亮的發繩,是你做的麽?”
“是。是給我的小師兄。”提到“小師兄”這三個字,潮戈盈笙口中那個毀了半邊臉的男子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腦海裏。她鼻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他……出了什麽事?”
“我不知道。盈笙說的那個黑衣人,或許就是我的小師兄。他只有十九歲……師父寵愛他的程度,幾乎都超過了我……”海月慘然一笑,眉眼裏盡是哀傷。
“對不起。”江央堅贊看着她的眼睛,只說了這樣一句。
海月沒有回答他,只看向他的眼睛裏未曾尋出絲毫怨恨。
“普錯,自幼就沒有養在父母身邊。也許這麽多年,我自以為給了他最好的生活,可是從沒有關注過他的心。他是個被詛咒的孩子,他自己便也沒有把自己當做普通人。這些年他做了很多錯事,可是但凡沒有傷及人命的我都不曾幹預。沒想到,還是害了他。又間接…...傷害了你們。”
“人生在世,有有誰能夠完全掌控另一個人的心智呢。你雖然是他的親哥哥,也不能保證他的一生都能按照你所想的那樣繼續。”
江央堅贊淡淡一笑:“海月,等到拿下西寧衛之後,我會返回古格,去處理這件事情。”
“你不再幫助大明了麽?”
“不,所有的象泉軍都會歸你和洛桑統領,直到大明失地盡收,即可班師回朝。”
海月有些茫然地不知所措。這些日子裏,江央堅贊像是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不斷地在她身邊提醒她,幫助她,相信她。她曾經想過自己真正的實力或許能夠勝任大将軍的職務,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夠作為一軍主帥,掌握生死命脈。
一時間默默無語,又是江央堅贊低聲道:
“也許此戰大捷之後,你再也不會回古格了吧?”此時突然卷來一陣風沙,刮在臉上生疼。
海月似乎沒有聽清他的話,只擡起手來遮擋。
風沙肆虐之後,徒留一地枯黃。
萬物寂寥。
“贊普方才說什麽?”海月故作擡手遮擋風沙,實則為了避免尴尬故意作出的舉動。
江央堅贊微微一笑:“我約了他們一同商議收複雁北的事,方才只是想起到時候了。”
海月垂下頭去,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出那句話。不知何故,她心裏竟有些淡淡的酸楚。
江央堅贊站在議事廳的正中央,他的面前是一副巨大的地圖,其中囊括了青海和河東。目前已知的颉莫軍的兵力部署和重要關口全部被清晰地标注了出來。
他低頭輕輕用食指敲擊着地圖上标注的“雁北”的位置,眼睛看着衆人,開口道:
“三日之後,是西寧衛提議的交易時間。時間倉促,我們既要幫助大明收複雁北草原,又要确保檀岳在途中不出意外。諸位可有自願前往的?”
“左右他們都簽了合約,難不成還敢賴賬不成?”雲頓桑奇站在一旁,有些難以置信地道。
“兵不厭詐。”葉清桓站在他身後,輕聲應了一句。因職位不高,葉清桓只能站在外圍不起眼的地方。像這樣的會議,原本不是他能參加的。只不過因為海月的緣故,才将他一并帶了來。
哪知雲頓桑奇沒有聽清,大聲問道:“什麽?”
衆人聽見他的聲音,皆紛紛側目看去。只有江央堅贊笑道:“若我沒有記錯,你是玄歌将軍身邊的副将?”
葉清桓見江央堅贊親點他,有些漲紅了臉,上前行禮道:“末将葉清桓。贊普記性很好,末将确實跟随玄歌将軍左右。”
江央堅贊微微一笑,看向海月道:“我聽說這位葉副将原先是嘉興關參領,想必對雁北草原十分熟悉。若你親點他随行,想必一定不會走彎路。”
還未等海月回話,只聽邊巴将軍開口道:“左不過是交換人質的小事,只派葉副将獨自前往即可,贊普緣何還要将玄歌将軍派出去?依末将看,玄歌将軍還是駐守東平要緊。”
洛桑在一旁道:“邊巴,贊普的考慮更周全些。颉莫軍向來詭谲,若他們真要耍什麽花招,海月在後方也可快速支援葉副将。”
江央堅贊點了點頭,對海月道:“你是大明皇帝親封的骠騎将軍,由你收複失地自然理所應當。”
一股暖流漸漸浸入海月的心田。她不由地感嘆江央堅贊思慮的竟如此周全。随即右手扶肩,行禮道:“末将遵命。”
“你們二人今日便去校場點兵,帶夠人馬,即日便出發罷。”
“是。”
說罷,海月便帶着葉清桓行禮告退,一并走出了議事廳。
江央堅贊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無端地有些惴惴不安。緊接着,他又下了一連串命令:
“洛桑,明日他們出發之後,你帶着人馬盯緊了西寧衛和朱雀關的防線,一旦有任何異常,不用問我,立刻主動攻擊。”
“末将得令。”
“雲頓桑奇,你帶着手下的輕甲軍,鎮守嘉興關一帶,随時接應玄歌将軍。”
“是!”
“贊普是不是多慮了,左不過那龍鷹王妃還是心疼兄長,如何能夠拿他的性命開玩笑?以玄歌将軍的才智,必定會平安歸來的。”
江央堅贊笑了笑,眼神依舊凝望着地圖上那片偌大的雁北草原,不禁陷入沉思。
門外的風沙漸漸緩了下來,只能偶爾看見幾片砂礫被風低低卷起,又落回地面,發出細微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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