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最後之戰 三

待到雲頓鐵騎自西門而出,驚動了颉莫軍前去追擊之後,海月才摸着黑将那隐蔽下水道前的石塊挪開,爬了進去。落登跟着她身後,也正往出爬着,可是沒成想,他才看見外面一陣亮光,那出口便被一塊巨石堵上了。

只聽海月的聲音在外面道:“落登,此次不同與往日,果真十分兇險。你身上有整族的希望,我不一樣,我孑然一身,沒什麽好顧念的……”

只這一句話說出口來,她立刻便後悔了起來,江央堅贊的笑顏又狠狠地砸在她的心髒上。

她只聽見一聲孩子一般的啜泣聲,落登抽抽噎噎道:“誰說你孑然一身……你若死了,不僅贊普會傷心,雲頓哥哥,還有我,我們都會傷心的。”

海月一瞬間便柔軟了下來,道:“你留在這裏,若是聽見我求救了,你跑得快,也能替我搬來救兵不是?方才是我說錯話了,我一定活着回來,落登,你放心。”

她停留了片刻,聽着裏面像是沒有了哭聲,她便便順着一旁的草木,摸黑往颉莫軍大營的方向而去。

既然她來了,就是有備而來。

她身上的铠甲,自是從那些戰死的颉莫軍士兵身上扒下來的。再加上她臉上特意抹了好些黑粉,樣子竟像是一個瘦小的黑漢子一般。走在颉莫軍營裏,竟并無旁人注意到她。她趁着沒人注意,便側身繞到大帳後面,看到一群人圍在大帳外,似是在等着什麽一般。

海月咬了咬牙,湊上前去排在了他們身後。

她仔細聽着前面士兵們的竊竊私語,大致便明白了他們正在排隊等着喝下那碗醉心花。她找了個機會想要從隊伍裏出去,按着這附近的方向去尋找醉心花的來源,卻不想被一個将領模樣的人攔了下來。

“你已經喝過藥了麽?”

海月穩住了神情,沉聲道:“屬下已經喝過了。”

那人打量了她片刻道:“去那邊,将醉心花搬到後面煮湯的棚子裏去。”

在那人的目光注視下,海月只得順着他的話走到大帳後面去,便看見堆成山的醉心花來。這種花天生帶刺,只用手捧起來,便立時被紮出幾個血窟窿。而海月必須看起來神情自若的模樣,而實際上則咬緊了牙關,忍着手掌中的劇痛将花束送到煮湯的棚子裏去。

只這樣兩趟下來,她突然腳下一歪,故作跌倒的樣子。而她那垂在暗處的面容卻顯得痛苦異常。而她只敢停下一刻,便立刻又恢複了神态自若的模樣,繼續搬運着醉心花。手掌中的刺痛慢慢變成鈍痛,一陣一陣地傳來。

正當她又走到棚子去的時候,突然被一個人從身後捂住了嘴巴,随之身子一輕,便被環抱到了僻靜的地方去。

海月大驚,卻不敢聲張,只拼命掙紮着。而當她回頭的一瞬間,卻突然停住了掙紮。

那人帶着一個簡易面具,遮住了他臉。可是那熟悉的氣味,和他額間的輪廓,都像極了那個人。

海月沉默了許久,終于伸出手去,想要輕輕摘掉他的面具,卻被他往後一躲。她想要輕聲安慰他,聲音卻嘶啞地幾乎說不清楚連貫的話來。他定定地看着她,沒有再躲,任由她将自己的面具摘了下來。

他的臉就這樣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她面前,他的半邊臉已經慢慢結了痂,卻依然有些觸目驚心。

海月眼裏滿滿都是心疼,她輕輕撫上他的臉,手上的血珠卻擦到了她臉上。項寧不由分說地拉過她的兩只手,自衣角扯下一塊布來,輕輕替她擦拭着。

他許久未曾用過的語言,如今再說出來是那樣熟悉而陌生的感覺。

“月兒,你怎麽會在這?”

她眼眶一下子便通紅了起來,卻不敢耽擱,只得快速地将自己的目的告訴他。

項寧面色大變,道:“聽我的話,你回去。這裏太危險了,你想知道的東西,我會寫成紙條想辦法傳給你。”

海月緊緊地拉着他的袖子,幾乎要哭出了聲:“小師兄,我怕你走了又不回來。”

他胸腔裏像是有什麽要洶湧而出一般,他緊緊地将女孩抱在懷中,輕聲道:“我會去找你,總有一天。月兒,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搖了搖頭,睜大了眼睛看着他:“你不要每次都與我說同樣的話,小師兄,你随我走吧。西寧衛裏糧草充裕,還有好大夫。你跟我走,好不好?”

她的手死死地扯着他的衣領,直至那一截皮膚裸露出來,上面布滿了黃斑。

“我求求你了,你跟我走吧。”

項寧用力将她的手掰開,又不敢真的使勁兒,唯恐傷了她。他的眼睛逐漸蒙上一層寒霜,他将海月的雙手攏在一起,道:“我中的是沙漠裏最毒的藥,必須每日不停地服用這□□才能存活。如今我在這裏,尚且能為你做些事情。”

項寧說着話将她安撫了下來,自袖中掏出一根銀色的發帶來,塞進她的手心裏握緊。

“我出來這麽久,身邊竟無一長物,唯有你送我的銀色發帶。從今往後,我給你的紙條必會用這一根綁着。”

良久,她才點了點頭。

項寧帶着她出了颉莫軍大營,便未再往前走。他看着女孩遠去的背影,眼睛裏卻無絲毫波瀾。他突然想起了什麽來,自往大帳方向去了。待他尋見那命令海月搬運醉心花的将領,便找了個由頭将他帶到了隐蔽處去,只銀光一閃,便叫他沒了動靜。

海月自地道回到城中,落登也正在原地等她。她手中緊緊握着銀絲線,像是還帶着項寧的體溫一般。如今還不是可以傷春悲秋的時候,她握緊拳頭,自去城牆上将雲頓鐵騎調回西寧衛。

中軍大帳之中,海月一口氣喝下一碗奶茶來,道:“我此番去了一趟,颉莫軍果真是請來了好幫手。有許多人并不像是他們的人,卻能在他們的大營裏自由穿行。還有成堆的醉心花,他們用來熬湯,一碗一碗灌下去,人便沒了知覺。”

邊巴的眉頭微微蹙起:“如今更是不能與他們打硬仗了。好在幾個城門都還能堅持得住。看來我們還要從源頭斷絕這醉心花啊。”

海月搖了搖頭,道:“不如就從這花下手,讓他們內部開始土崩瓦解。”

“說的在理,但颉莫軍士兵們難道就真的不知道這藥對身體的害處嗎?”

兩人不禁陷入了沉默,正在這時候,秀齊卻突然走進了軍帳中。他臉上冒了些青茬,眼下也有些淡淡的烏青,一看便是一夜沒睡。他的神情卻有些興奮。

他走上前便道:“元帥,将軍,我找到了醉心花的副作用。”

海月忙請他坐下,輕笑道:“醉心花的副作用,難道不正是它的藥效嗎?”

秀齊搖了搖頭:“醉心花服用過度,固然會給神經帶來無可挽救的損傷。但我翻閱古籍,查證了醉心花只有一個時辰的藥效。過了藥效之後,患者會全身無力,平日裏極小的創口所造成的疼痛會被無限放大。這正是濫用藥物,麻痹神經的結果。”

海月唇邊露出一抹笑意,道:“軍醫此番可是幫了大忙。”

“不敢,我雖不能上場厮殺,能盡些綿薄之力也是好的。”

“天色漸深,軍醫還是要歇息幾個時辰再到前線去。”

“是,那便告辭了。”

秀齊走出了大帳,海月便急不可耐地拉着邊巴看起了周邊的地圖。

“長嶺……”

海月搖了搖頭,道:“長嶺的駐軍是用來防守雁北草原來的敵軍,不可擅動。”

邊巴表示贊同道:“那麽如今能動的兵力,也便只有東平、朱雀關一點的兵力和山陰盟軍了。”

落登坐在一旁道:“若将軍需要,我今日便出城去将山陰軍調來。”

海月擺了擺手道:“山陰的兵力要固守家園,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我這就給東平城裏傳消息,請朱雀關守将帶兵來援。”

“哎,海月,還沒定下計劃,你急什麽?”

海月笑道:“只請他們帶輕車快馬來,在周邊不斷騷擾颉莫軍。我們在此處也不閑着,找到機會便将他們斬為兩半,等沖在最前面的颉莫軍藥效一過,便将他們全軍俘虜。”

正當他們說着話,雲頓桑奇和洛桑從外面進來,滿臉疲憊。

洛桑向海月略一點頭,上前道:“元帥,這颉莫軍個個都像不要命一般,打的實在有些辛苦。我換了幾輪士兵,如今還勉強頂得住。”

海月安慰道:“我這才找到了他們的短板,你且先用這輪換的法子頂一陣,等天亮就好了。”

還沒說完,她便急匆匆地走了。海月回到自己的房間去,寫了兩張字條,一張系在信鴿身上,一張則疊了起來塞進口袋裏。她走到外面去,将信鴿放飛。自己又獨自去城邊,搬開大石頭,沿着水渠爬出去,将字條壓在城外的洞口邊上。

等做完了這一切,海月便守在洞口等着。她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一下時辰,大約正是項寧與她商議好的時辰。她百無聊賴地坐在原地,腦中慢慢開始編織起了反擊方案。

正當她想的入迷的時候,只聽見洞口裏傳來一個人輕聲的呼喚:“月兒。”

海月聽見了聲響,連忙爬進洞中去,盡力地向着洞口的方向而去。那人像是聽見了她的動靜,便一閃身,沒了蹤跡。海月爬到洞口,卻不見項寧的人,只見地上像是多了一份新的紙條,用銀線包着。海月輕輕捏着那張字條,趕忙将石頭搬到洞口放好,便退回了城裏。

她走回房間,在燈下展開字條,只見那不大的紙上用娟秀的小楷寫着:“狼軍一萬,主帥疊厲懸,麾下鐵甲連環馬是為其主力軍,切記一切小心。勿念。”

海月将紙條握在手中,仰卧在床榻之上,腦海中閃過無限遐思。漸漸地,周遭的一切變得有些模糊,她睡着了。

夢裏她似乎回到了古格王城之中熙熙攘攘的夜市裏。她在人群中走着,周圍喧嚣的市場幾乎觸手可得。一個身影走在她前面,那樣高大,又那樣熟悉。海月輕輕伸出手去,指尖像是觸及到了溫暖。

江央堅贊回過頭來,低眉淺笑:“怎麽,可是有想要的小玩意?讓我猜猜,是那邊的牛角,還是銀制的酒杯?”

他的五官是那樣清晰,聲音是那樣近地環繞在她耳畔,甚至連呼吸都能觸及。

遠處有禮花在漆黑的夜空之中炸裂開來,她卻什麽聲音也聽不見。她的耳朵被一雙手捂住,江央堅贊環在她身後,靜靜地與她一同看着這片美麗的禮花。

“別怕,我一直在等你。”

一夢驚醒,夢裏的一切都真實的讓人區分不出哪個才是幻境。

海月輕輕拭去額角的汗珠,她像是還未從夢中完全走出來。

經此一夢,她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如此想念他。即使平日被繁忙的軍務纏身,而他卻像是一直陪伴在她身邊不曾離去一樣。他平日喜歡蓋的毛毯她随時都帶在身邊,他喝奶茶用的銀碗也被她拿了過來,甚至連他平日裏讀的兵書都被她放在枕邊。

海月從未有過比如今更想念他的時候。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古格去,想要永遠栖息在那個懷抱裏永遠不再離開。

可是戰争永遠都是這樣,在人還未來得及反應時給與最沉重的一擊。

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海月将字條收在枕頭下面,下床去開門。她一開門,便看見雲頓桑奇那張焦急的臉。

“将軍,元帥派我來叫你過去,前面像是有些頂不住了!”

海月連忙往出走,卻被雲頓桑奇攔下道:“将軍快些換上铠甲,我在外頭等你。”

她這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便立刻返回房間,披上铠甲。看着桌上那塊黃金佩,她最後留戀地撫摸了片刻,随即拿起□□和佩劍走出房間。

海月只不過睡了兩個時辰。而西寧衛裏淨是通宵未眠的将士們。她沿路一直向大營的方向而去,在她睡前還空空蕩蕩的營房裏,此時竟安排了不少傷兵。她加緊兩步沖進大營,只見邊巴連忙迎了上來,道:“海月,西城門洛桑那裏有些頂不住了,我又派梅朵去幫他。怎麽樣,援軍什麽時候能到?”

海月有些驚訝,她想起晚上洛桑自信的神情,想必并無大礙。西寧衛有二十萬守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守不住。她忙道:“元帥稍安,援軍天亮一定能來。我去西城門去看看情況,元帥留在這裏調配兵力部署!”

說完,她便沖出大營,跳上外面的一匹馬。

“我跟你一起去!”雲頓桑奇跟在她的身後,也奔出了營帳。

沿途的街上多了許多傷兵營,背着藥箱的軍醫來回走動着,幾乎忙不過來。海月看見了秀齊,他的模樣像是一整夜都沒有睡覺,面色蒼白的老遠都能看得出來。

她緊鎖着眉頭,為何自己只睡了兩個時辰,事态便會惡化至此?

再往前,便是西城門了,嘈雜的吶喊聲不絕于耳。她跳下馬來,三步并兩步奔上城牆。只見象泉軍仍然在拼命阻擋不斷湧上來的敵軍士兵。遍地都是屍體。海月看見遠處梅朵正下令阻擊着敵人,便抖出銀槍,一路奔了過去,順手還推下去幾個剛剛爬上來的士兵。

“梅朵,梅朵,出了什麽事?”

德吉梅朵将她拉到一邊,險險躲開一塊巨石,向她大聲道:“他們不像是颉莫軍,比颉莫軍更兇狠,不怕死一般沖上來,要三四個人圍攻才能将他們制服。他們,他們像沙漠裏的狼。”

海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又大聲問道:“洛桑在什麽地方?”

“他在後面,腿受了傷,我讓他下去他不肯,說沒了他我一定頂不住。”

“你先頂住,等到天亮,援軍就到了!”

德吉梅朵點了點頭,他的眼睛裏沒有恐懼,只有磐石一般堅定的神色。

海月彎下身子順着路爬到堡壘後面去,走了兩步便看見洛桑倚在一塊巨石後面,正低頭寫着什麽。海月走到他身邊去,道:“洛桑,你下去找軍醫包紮一下,我守在這裏,不會有事的。”

洛桑笑了笑,搖了搖頭道:“我腿上的上并無大礙,已經止住了血。我得留在這,他知道我在這才能安心打仗,一直都是這樣。”

海月無奈地看着他,眼神落在了他腿上的草紙上。

“你在寫什麽?”

“我在寫作戰計劃。海月,要想結束這場戰役,你得帶着雲頓鐵騎出去才行。我們能頂十日,二十日,可他們是不要命的。”

海月點了點頭道:“我明白。等天亮,東平的援軍就到了。”

洛桑聽了她的話,思慮了片刻道:“我想,你一定是要他們不斷騷擾颉莫軍的邊緣,再想辦法用雲頓鐵騎将他們攔截到這一邊……”

他手中的炭筆不斷地寫寫畫畫着,海月唇邊浮起笑意道:“知我者莫若洛桑兄。”

洛桑也不禁笑了笑,旋即又正色道:“海月,這一次我們的對手不同往常,你切不可輕敵。”

“是狼軍。黑沙漠最強大的軍團。”

他的眼睛睜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海月。他的唇色也慢慢變白,像是知道了什麽恐怖的事情一般。

“海月,這件事,必須馬上告訴贊普。”

海月搖了搖頭,道:“他遠在古格,一定也沒有閑着。我們此番一定能夠擊敗他們的。洛桑,你相信我。你不是總說,我從黑沙漠裏幾次活下來都是個奇跡嗎?你難道不信我能夠真正終結他們?”

洛桑沉默了片刻,望着天空喃喃道:“海月,我相信你。天赤七王一定會保佑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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